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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绝望 ...

  •   那一天,我在摆放东西时不小心打翻了水,那杯脱离了掌控的水,似乎让一切都变得不受控制了,忽然间,一种无比狂躁的焦虑猛烈地涌上心头,所有的情绪在水杯倾洒的那一刻彻底失控,我冲着黎明的大海拼命地叫喊、哭泣,在山洞里发疯似的锤墙、打滚,任凭呼啸而出愤怒与绝望将我击溃。

      当我累得再也没有力气呼喊的时候,时间已经到了午后,忙碌的渔船、和煦的海风、打闹的渔民,一切都在按部就班的进行,看不出丝毫变化,这不过是再平凡不过的一天啊,怎会因为我的痛苦而有所影响呢?

      我在心中嘲笑着自己,无奈地重整情绪爬回了悬崖边,准备继续那没有尽头的等待,然而,就在此时,我惊讶地发现了那个残破却熟悉的帆船的影子正迎着晨光浮现在遥远的海岸线上!

      我忘了是以一种怎样的心情飞奔到山下的,但当我赶到码头时,码头上已经聚集来很多村民了,直到这时我才发现,原来这些日子以来并不只剩我一个人在等待,事实上,整个村子都在暗暗关注着这艘渔船。

      随着吉星号徐徐逼近,倾斜的桅杆,耷拉的船帆,折断的舷翼逐渐变得清晰可见,我看着它遍布的累累伤痕,心像是被揪了起来,忽然觉得喘不上气,恐怖的回忆将我再次拉回了那场可怕的风暴之中,让我无法控制地回忆起当时被冰冷的海水撕扯、吞没的感觉,但即便如此,强烈的喜悦和期待还是支撑着我向海里走去,我张开双臂、赤着脚奔向它,无论如何,回来就好。

      船终于缓缓靠岸,岸边翘首以盼的人们像是度过了一个漫长的世纪。

      嘈杂的人群很快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在伸长脖子等待着来自船上人的一声问候。

      海鸟停驻在摇摇欲坠的桅杆上诡异地观察着围绕在船下乌泱泱的人群,风吹打着折断的船舷嘎吱嘎吱响,沉默的空气压抑地让人喘不过气。

      “爹!——娘!!——“

      我垫着脚尖仰着头,一边拍打着船体,一边高声呼喊,船上却依旧没有任何动静,就像一座死气沉沉的坟墓。

      于是我脱了鞋,拽着从船边垂落下来的绳索,试图爬到船上去。但船实在是太高了,年幼的我根本有心无力,只能扭头向身后的大人们求助:

      “帮帮我…风伯伯?!赵叔?!拜托你们…拜托…“

      我带着哭腔哀求着,丝毫没有注意到他们眼中愈发古怪的目光。

      后来,爷爷也赶来了,同他一起来的还有王二狗和大小福兄弟的家人,我们村是日月岛上离码头最近的,我想方才爷爷应该是第一时间赶去邻村通知了他们了。

      大人们拿来了梯子陆续登上船去,爷爷却强行将我拉开到一边,要求我在船下等候,他为了不让我上船,自己也没能上去。

      当时爷爷的做法让我感到极其愤怒与不解,那船上不仅有我的父亲和母亲,也有他的儿子和女儿啊,我完全无法理解爷爷的行为,在他怀里拼命挣扎着想要摆脱束缚,至今爷爷的手臂上还留着我牙齿咬出的瘢痕。

      那天,我终究没能上船去,当我发现反抗毫无用处的时候只能被迫安静下来,因为只有这样,我才能及时听到船上的人传来的消息。

      时间变得无比漫长,船上的人一直没有说话,只有四散的脚步踩踏着甲板咚咚作响,每一声都沉重地践踏在我的心上,

      “在这儿!!”

      终于,一个激动人心的呼喊声传来,那声音有些发闷,大概是从舱里传来的,很快,船上的脚步声开始向声源处聚集,我能够隐隐听到他们低声窃语,却听不到具体的内容,只能在那混乱的脚步声中担惊受怕。

      “咣当”一声,船上的踏板被放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过去,我睁大眼睛迫切地看向板子的那一头,耳边仿佛已经听到了父亲和母亲熟悉的呼唤。

      率先出现在视野中的是李叔和赵叔,他俩正一前一后抬着一个披头散发的男子从船上吃力地走下来,男子□□着上身,头上一大片半干的血迹和发丝黏腻在一起成结了块,干瘪的躯干上一根根肋骨清晰可见,若不是胸腔的起伏,根本看不出那是个活人。

      我知道那不是父亲,但一时间竟也没认出他是谁,直到李婶惊喊着大福哥的名字疯了似的冲上去时我才反应过来。

      当意识到那奄奄一息之人竟然是大福哥的时候,我彻底惊住了,身体像是石化了一般,半步也挪不开,我目瞪口呆地看着李叔和赵叔抬着他瘦骨嶙峋的身体从我和爷爷面前擦身而过,怎么都无法相信那个胖乎乎的大福哥竟然变成了这般恐怖的模样,我甚至没敢开口上前问一句父亲和母亲的下落。

      接着下船的是小福哥,因为穿着熟悉的衣服,我很快认出了他,他是被他父亲、也就是李叔李富贵亲自背下来的,血淋淋的右边大腿根部紧扎着一圈麻绳,麻绳以下的三分之二的腿已经没了,好在人还算清醒。

      “小福…这是怎么了…你海叔他们…”

      见小福醒着,爷爷赶紧走上前去试探着询问,而我却依旧僵在原地,没能从这番惨状的惊吓中回过神来。

      小福的头虚弱地耷在他父亲的肩膀上,只是吃力地抬起眼皮看向爷爷,一双深陷在眼窝里的乌青色眼睛暮气沉沉的,看不到半点生命力,他干裂的嘴唇微微抽动了一下,却终究沉默着一言未发。

      “孩子都成这样了,还问什么啊!”

      一直黑着脸按捺了许久的李叔终于忍不住爆发了,印象中他并不是这般无礼之人,但在如此惨烈的状况下,将责任归咎到他人身上总是更容易让自己心安的。

      大概是看在眼前是个上了年纪的老人家的老人的份上,李叔只冲爷爷大声呵斥了一句,便又硬生生将怒火憋了回去,只是冷冷地扔下一句“这事你们家得负责”之后,就背着小福哥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开了。

      爷爷没有跟上前去追问,只是微微低着头,身子往前勾着,像是犯了什么错似的,我从未见过爷爷如此卑微的样子。气氛变得更加凝重了,围观的乡亲们面面相觑,没有一人打算上前劝慰。

      我看着爷爷衰弱的背影,忽然间感受到了肩上的责任,它让我意识到在我选择逃避的时候,总得有人负重前行,于是我默默地走到爷爷身边拉起他的手,与他一起安静地等待。周围的人与我们自动隔开了数尺的距离。

      那一刻,就像不幸会传染似的。

      落日将影子越拉越长,然后逐渐变得暗淡。船上帮忙搜寻的人陆陆续续都下来了,我和爷爷安静地看着他们一个个从船上走下来,又一个个冲我们无奈地摇头。

      围观的人们渐渐散去,王二狗的娘已经哭晕了过去,被村里人抬走了,孤单的码头上只剩下我和爷爷,还有那艘早已空无一人的吉星号,我眼看着它一点一点被夜幕吞噬,残破的轮廓格外陌生,就像一座阴森的坟墓,埋葬掉了我最后一丝奢望。

      以前,父亲母亲总说让我慢慢长大,可直到那时我才明白,原来成长只是一瞬间的事。

      那天晚上,是我牵着爷爷回的家,至今我还记得,他的手有多凉。

      吉星号的回归也将关于那场可怕风暴的讯息带回了小岛,直到那时我才知道,原来我们所经历的那场浩劫,正是远洋渔人最大的噩梦,它只存在于北溟深处,甚至还有着专属于自己的名字——鬼神之漏。

      在短时间内突然形成的庞大漩涡将巨量的鱼群席卷,漫天海鸟因为鱼群积聚蜂拥而至,它们追逐着漩涡下的鱼儿飞舞盘旋直到在天空中形成一个巨大的锥形漏斗——鬼神之漏,是天空给予的最后警告,倾斜的海平面,骤然变换的气旋,风暴接踵而至。

      没有规律,无法预测,不可逃脱。

      从未有一个合理的解释能够说得清这骇人听闻的鬼神之漏是如何违背洋流规律而产生的,但这个让人闻风丧胆的名字却让所有人瞬间笃定了我的父亲和母亲已经葬身大海的事实,除了我和爷爷,没有人想要再去探寻那场风暴的细节,生怕问多了也会给自己带来不幸似的。

      大小福兄弟的死里逃生已经称得上奇迹,至于我,或许用奇迹二字来解释都显得荒唐。

      风暴发生的地点距离日月岛至少有七日的航程,大小福兄弟因为迷航在海上漂流了一个月,而我却是在落水后的第二天晚上就被发现了,没有人能理解我是如何跨越半个北溟突然间出现在日月岛沙滩上的,而仅凭我缺失的记忆也实在无法给惶恐不安的人们一个合理的交代,所以岛上的流言渐渐多了起来。

      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可关于我的传言却都是不好的。

      有人说我是妖童,索走了父亲和母亲的命。有人说是我命硬,克死了父亲和母亲。也有人说我是借尸还魂的水鬼,专程上岛来害人的,邻居陈婆甚至三番五次找了道士说要来给我驱邪,就像生怕我会害了大家似的。

      只有爷爷坚信,是海神护佑了我,他甚至为此感到庆幸,硬拉着我回到最初被发现的那片海滩上跪拜,以答谢海神至少将他的孙女送了回来。

      对于旁人恶意的揣测我可以不放在心上,因恐惧而生出的谣言不过只是脆弱的人们用来自我保护的方式罢了,但爷爷的做法却着实让我感到愤懑,我实在无法理解,要如何做到对这样残暴的大海心怀感恩,更无法接受,神灵只庇佑了我一个,却夺走了我父亲和母亲的性命。

      我常常想,若北溟之神真的存在的话,那这一切难道不是她给我最残酷的惩罚吗,她一定是为了让我活着去承受无穷无尽的自责与痛苦吧?

      我不忍心反驳爷爷,却索性扔掉了那条我曾视若珍宝的项链,我想,我再也不会靠近大海了,我恨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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