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鱼 珠华泪》云兮宫

2、传说

　　海家从日月岛有史记载以来就世世代代坚守于此，这坠子传到我手中时已是第六十代，算起来，少说也有上千年的历史了，而伴随这个坠子流传下来的，还有一个美丽的故事。

　　爷爷说，在北海深处居住着一条白色的大鱼，她身长百尺，长着一对像鸟一样长长的翼鳍，还有一双灵动却哀伤的天青色眼睛。

　　大鱼是被贬下凡间的神鸟，天神为了惩罚她，将她变成了一条大鱼困在海里。大鱼不仅失去了飞翔的翅膀，甚至连上岸做个普通人也不能。

　　尽管她掌管着海里的一切，能够自如地操控水流、气泡和鱼群，但她总是倍感孤独。

　　孤单的大鱼常常在夜晚悄悄浮出水面，凝望着夜空的星辰幻想着重返天际，而陪伴她的，却只有那零星散落在海面上远洋的渔船。

　　有时候，寂寞的大鱼想要接近船上的人们，但又怕被发现，这时，她就会发出像长笛般悠长空灵的声音，“呜~~~啊~~~”，那声音扣人心弦催人入梦，像是一首凄美的安魂曲，而这，便是渔民口中「鲸歌」的由来。

　　爷爷说，听到鲸歌的人当晚一定会睡得很沉，并且做一个长长的美梦，而大鱼为了回报渔民，便会将鱼群赶入网中，让渔民们得以满载而归。

　　关于鲸歌的说法就像「尼抵之光」一样，从古至今在日月岛上广为流传算不得稀奇，就连我，也似乎曾在好几个辗转反侧的雨夜里隐约听见过那美妙的声音。

　　早年间，甚至有不少南陆的能人异士为此慕名而来，不过，这些年似乎听到鲸歌的人越来越少，渐渐地也就鲜有人提及。

　　很多人说，鲸歌是春季的山风从特定的方向吹过北望大峡谷时发出的声响，也有人说，那只是困倦到极点的人们在入睡前一刻产生的幻觉。

　　岛上对鲸歌的各种猜测我自小便听过许多，但十岁生日那天爷爷的解释却与所有人都不同，我当然是选择相信爷爷的，小女孩的世界里需要的不是事实，而是童话。

　　从父亲和母亲的表情看来，他们也是头一回听说，至于，为何一个如此美丽的故事却只存在于海家代代口耳相传的记忆中，便要从那条项链的由来说起。

　　若干年前，一个日月岛的少年随船队远洋海捕，但那次声势浩荡的捕捞却出师不利，一船人出海了半月仍收获甚微，眼看血本无归，人们心有不甘索性将船越开越远一直深入到北溟腹地。

　　在海上飘荡的渔人本就时常难以入眠，加之收获寥寥、焦虑万分的糟糕情绪，更是让少年心绪不宁。那天深夜，少年辗转反侧实在无法入睡，便独自走出船舱躺在甲板上看星星，原本他一点也不困的，却在这时隐隐听见了大海中传来的鲸歌，那声音如泣如诉引人入胜，很快，少年便陷入沉沉的梦里。

　　第二天黎明，海上的晨雾还未消散，少年便从睡梦中猛然惊醒过来，船尾的鱼铃当当作响催促得厉害——这是大丰收的声音。

　　按理说，若是听到这般急促响亮的鱼铃，他本该是欣喜若狂的，但今日不知为何，铃声似乎格外刺耳，这让他感到莫名的焦躁。

　　船舱里熟睡了一整夜的渔人们正陆续醒来，少年伫在甲板上手足无措，他似乎打算做些什么，但脑海中却一片空白，仿佛忘记了什么很重要的事。

　　就在他抓耳挠腮倍感懊恼之际，忽然，一粒白色的宝石从他的衣衫中抖落出来滚落在甲板上。

　　少年下意识俯身去捡，没想到，就在他的手指触碰宝石的瞬间，昨夜的梦境如潮水般涌来，一幕幕就像刚刚在现实中发生过一样真实清晰，原来，那件他努力想要记起的要紧事，正是来自昨夜的梦中：

　　“一百八十一…一百八十二…”

　　少年仰面躺在甲板上看着绚烂的夜幕一边数着星星一边盘算着上岸的日子，数着数着，忽然，从船尾飘荡来一阵悠扬的歌声，少年心生疑惑便站起身来寻声而去，果然，在船尾的护栏外竟坐着一个白衣飘飘的女子，女子背对着他，银色的长发像瀑布一般垂落到甲板上，海风轻轻拨弄着她的发丝，月光伴着空灵的吟唱在她孤单的背影上跳着舞。

　　少年看着女子的背影有些入神，他来不及思考在这无边无际的大海中央、眼前这女子是如何从天而降的，只是直愣愣地朝她走去、试图将她从危险的护栏外拽回来。

　　就在少年刚要伸出手去的时候，女子忽然转过脸来看向他，那是一双像海洋一般深邃的天青色眼睛以及一张白皙得近乎透明的脸。

　　女子忧郁的眼神像是有着某种巨大魔力将少年定在原地，他痴痴地望着她，心脏狂跳不止，刹那间，就像是与她心灵相通了一般，他深深地体会到了从她身上散发出的孤单与落寞，这种深入骨髓的寒意，让他想要紧紧抱住她，给她些许温暖。

　　“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吗？”少年忍不住问女子。

　　“若你真想为我做些什么，那便听我说会儿话吧。”女子却无奈地苦笑着回答道。

　　女子告诉少年，她是深海中一条孤独的大鱼，没有亲人，也没有朋友，大海对她而言就像一个囚笼，大概是在海里生活了太久太久，她什么都不记得了，只记得天界才是她魂牵梦萦的故乡。

　　可是，身为一只深海的鱼，她离不开水，更遑论展翅翱翔的梦想。白天出现会被渔人们当成猎物追逐，所以她通常只能趁着黑夜悄然浮出水面看一看遥远的星空，盲目地寻找着一条只依稀存在于记忆深处的通往天空的河。

　　就这样，靠着那个遥不可及的梦想的支撑，她在海底苦熬了一年又一年…不知多少年以后，大概是上天眷顾，渐渐地，北溟深处开始出现了一些远洋的渔船，从第一次相遇的那天起，她便被船上的人们深深地吸引了。

　　“你们人类实在是太有趣了，居然会做梦，你们的梦实在是太丰富多彩了”，她说。

　　因为与人类的不期而遇，她第一次体会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归属感。

　　从天而降的快乐并没有让大鱼冲昏头脑，她谨慎地游荡在渔船周围，很快便发现了那些深深吸引着她的人类对她而言是多么危险的存在——鱼，正是他们寻找的猎物。

　　大鱼没有忘记自己的身份，她知道，哪怕自己与人类有着相通的思想和灵魂，她始终只是深海里的一条鱼。

　　所以，每当她试图靠近渔船的时候，便会吟唱起催人入梦的歌，然后在人们醒来之前离去。

　　大鱼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能看见人类那些光怪陆离的梦，但因为那些梦，她学会了人类的思想、了解了古今之道，也阅读了无数有趣的灵魂——她终于有了除去星空之外能聊以慰藉的东西。

　　大鱼将自己的故事毫无保留地讲给少年听，但少年却似乎并没有被这样一个离奇故事的内容所吸引，只是微微皱着眉，满眼怜惜。

　　“以后…我可以做你的朋友…”少年忽然对大鱼说道。

　　他本是个害羞的男孩，平日里说话总是瞻前顾后一句话要在肚子里绕好几圈才能说出口，但此时不知为何，他竟能毫无保留、心中没有一丝顾虑。

　　大鱼有些惊讶，她表情复杂、沉默了半晌，忽然说自己很后悔，过去曾无数次闯入人们的梦里，今夜却是第一次鼓起勇气开口和人说话，要早知人类并没有她想象中那般残忍可怕，就不会浪费过往那么多次的机会了。

　　少年感到不解，问大鱼为什么选中自己并愿意告诉自己这一切。

　　大鱼说，她不小心被这艘渔船的网缠住了尾巴，铁勾已经深深扎进骨肉，实在挣脱不开了，她知道自己命不久矣，所以鼓起勇气闯入了少年的梦和他说说话，现在天就要亮了，在见到阳光的一刻，她就会死在捕渔人的手上。

　　大鱼说罢转头看了看远方，海天相接的之处渐渐泛起了白，她轻轻叹了口气，表情无比悲凉，却又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当少年意识到自己正身处梦境之中时，眼前的一切突然开始不受控制地晃动起来，他努力集中注意力试图控制住意识的走向，但周围的景象依旧快速趋于模糊，仿佛很快就会烟消云散。

　　“我会保护你！等我醒来就去将渔网割断、绝不让你死！”

　　情急之下，少年无比认真地冲她大喊，尽管他拼命地集中注意力试图将梦境再尽可能地维持地久一些，但她的脸依旧变得愈发模糊不清。

　　“可是…梦…是会消失的…等你醒来…便不会再记得我了…”

　　大鱼难以置信地看着少年，千百年来，这是她第一次感受到这般炙热的情感，她懵懂地回应着，慌乱地拒绝着，可是来自少年掌心的温度是那般真切，让她的嗓音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她的内心正在经历着一种无比陌生的感觉，这感觉前所未有，温暖全身，就像是沉寂了千万年的海面忽然掀起一场风暴，猛烈而彻底。

　　“不会的，我一定记得！我绝对能记住你！！以后你便不再孤单一人！相信我！”

　　风起云涌巨浪滔天，海天分崩离析，少年拼命的想要抓住大鱼的手，却始终无法触及，只能不断地大声重复着话语，是给她信心，也是在努力加固自己的记忆。

　　在那电光火石的瞬间，少年的话来不及经过任何的思考，心之所起，一往无前。

　　就在这时，大鱼眼里仿佛闪过一道光，她惊讶地注视着少年，就像看见了奇迹。鱼是不会流泪的，但那一刻宝石般晶莹的泪水却充盈了那双青碧色的大眼睛，这是第一次，她真实地感受到爱的力量。

　　梦——多么虚幻的东西啊，对于梦，大鱼比任何人都了解，但她却坚定地点了点头，冲少年道了一声“好“。

　　大鱼说罢伸出手来轻拂过少年的鬓角，在取下一根青丝后，便纵身坠入大海，少年赶紧伸出手去，却只抓住了她留下的一滴泪。

　　少年的梦戛然而止。

　　就像这个美丽故事，没留下结局。

　　那个少年便是海家的祖先，而大鱼的泪就是那枚晶莹剔透的坠子。

　　儿时的我曾一度纠结于故事的后半段，甚至非要缠着爷爷问个明白。爷爷有些无可奈何，只好说，既然少年想起来了一切，那必定是个美好的结局吧…

　　如今渐渐长大方才明白，其实没有结局本身，便已经说明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