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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第 2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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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狩之日,天际初明。
东吴王旗与陆字帅旗已浩浩荡荡向山陵围场出发。往年初春的狩猎祭祀本当是一年之中最隆重的一次,可这一次冬狩的规模犹胜春蒐,像是吴王打定主意要将陆议先前错过的弥补回来一般。
陆议同孙权并肩而行,初冬山间寒露沾在草木树梢,被风一吹泠泠落下,便是披着白狐大氅也还是觉得寒意逼人。
孙权握住陆议执辔的手,轻笑道:“伯言冷吗?”
“不冷……”顾忌着身侧众人的目光,陆议有些无措的想要抽回手,无奈却被对方握的更紧。
“躲什么,”孙权得寸进尺靠的更近,低声用只有二人才听得到的音量说,“诸将趁早习惯于此才好,孤就是要让他们都清楚,伯言是我东吴栋梁,于孤永远都是特别……”
说话间,忽有一道浅淡的影子一闪而过奔入山林草木之中,孙权微微眯起眼,目露精光,立刻策马急,追也随之冲入林中。
陆议望着孙权的背影,昔日少年将军热衷于驯烈马,猎猛兽,骑射之术连魏军大将张辽都为之叹服。而今那人为东吴之主历数载风雨,却依旧不曾磨平当日壮怀洒脱之心性。
陆议顿时也觉心下荡起了一阵波澜,正要促马去追孙权,耳边忽然传来一道清越声线,“陆将军!”
他转过头,就见一个姿容俊秀的少年将将追了上来。
正是孙权的长子孙登。
时光荏苒,当初还是个粉团子的小孩竟已长成这般玉树临风的样子,既有其生母柔美秀丽的眉眼,又有孙权硬挺俊朗的轮廓。
陆议不禁笑起来,勒马行礼:“见过殿下。”
孙登赶忙翻身下马,向他躬身一揖,“将军多礼了,登儿不敢当。”
陆议诧异,吴王之子对他的态度也过于谦逊了。
似是知他所想,孙登璨然一笑,“父王常对我说,大将军才思贤雅若皑云皓月,武略兵谋堪比孙公再世,与父王更如骨肉之分,有生死同命之誓,我当以师以父之礼待之!”
这番话由那个一颦一笑都带足了孙权少时模样的孩子说出,陆议一时悲欣交杂。如今孙权全心信任倚重他,甚至在长子面前也毫不掩饰的推崇自己。可无论再怎样去弥补,他二人终究也无法回到初见那一刻。
看着一脸欣慕望向自己的少年,陆议强作平静温和,笑道:“既如此,那殿下可愿随臣一起,一会打得猎物也好向吴王讨赏?”
这会众人见吴王一马当先绝尘而去,早也纷纷扬鞭打马向山路四方奔行,不愿在围猎中落了下风。
“好!”孙登立刻应允,脚下踩着马蹬夹了下马肚子,那匹漂亮健实的雪驹如梭般冲了出去,瞬间没入林间。
陆议追随他而去,二人一道配合狩猎,不多时便捉了山兔数只,野狐两头,虽比不上吴王当年射虎之勇,但也硕果累累满载而归。
而山另一边最先踏入围场的孙权却久久勒马于原处,独自坐在一块高石上蹙眉沉思。
他身边倒卧着一头通体洁白的雄鹿,在山间落下的日光下如霜如雪,纯净的让人心生敬畏,可喉间那一箭毙命的伤口却血溅三尺,所及之处艳红刺目,落在雪白的皮毛上处处透着凄厉。
林间雪鹿乃祥瑞之象,照国运昌盛,社稷绵延。
然而电光火石间,一双眼尚未看真切,手中长弓已开,离弦之箭便再无回头余地。
一团乌云恰从山巅悄然略过,投下了大片影翳。
孙权仰头凝望片刻,直到遮隐的日光再次照亮山间,他才起身牵过马,将那头雪鹿绑在马背上,慢慢向山下走去。
深冬一过,很快又是年关将至,陆议回西陵的日子也快到了。
长年不冰封的江水低迷柔缓的渡着两岸寒山,绕过武昌吴王宫,迂回东流,入吴江。
临行前一日,孙权与陆议并肩立于云梦泽畔新起的楼阁上,遥望江浪浮起零星雪蕊。这座楼阁建在那年陆议挥师夷陵前二人观日出云梦的山地之上,周围又延展开一片烽火台,作探兵临高巡视之地,这几年也有不少吴地风流雅士来此赏景。
“云梦之景无论见过多少次还是会叫人心驰神往,更不必说此处统筹战事之便利,主上迁都武昌真是好抉择,”陆议手抚雕栏,垂目望着远方水天一线,又有云霞流过,不禁低笑道。
孙权也笑,“碧水长清,山峦黛霭,可武昌山水再妍丽多饶,也不及江东陆郎文韬武略,天人之姿,要孤说,伯言才真是我东吴之福兆。”
陆议微微扬眉,自冬狩吴王猎到雪鹿之后,东吴上下便有了各种传言,道此乃天道受命之象,为国祚福瑞,孙权屡禁不止。
沉默了一会,他轻声开口,“如今刘备新薨,曹丕病笃,来年可期,这河山舆图大概也要翻覆了。”
孙权偏过头望着身边人,陆议这话说的暧昧不明,但若接先前他那句话,暗指的事情大概就很明显了。
他一时没有回答,只静静望着对方清俊的轮廓,用目光描摹着,仿佛这样就可以看穿他所有的心思。从二十二岁起,这就像是他难以戒掉的瘾。
陆议一直以来所求的那所谓的权柄和信任,当年有多少实则是在填补少时颠沛流离的惶恐,孙权不得而知,可他却又像分享了同一份隐秘的不安。而昔日身边幽谧沉静的少年如今已成手握东吴千军万马的谋臣统帅,于西震慑川蜀,于北对峙曹魏,名满天下,荣光万丈。
所以伯言他,满足了吗?
他可曾满意我所能给予的一切……亦或尚有更远的心愿?
孙权向前踏出一步,遥望着天边叹道,“天下之大,万物如蜉蝣,于驻足当下与怀想未来间徘徊,难有一刻快意自如。而世事如棋,一步落下,可满盘皆输,身死非命,亦可绝处逢生,扶摇直上,吾等此间种种执着寻求,左右也不过于心一刻妄念罢了。”
陆议转过身,见那双深暗如海的眼眸正一瞬不瞬的盯着自己,不由一刻心惊,如落寒霜。
他在试探我。
陆议垂下眼睫笑起来,似无不感慨:“那主上,你所希望臣所执着寻求的又是什么呢?或者主上希望臣满心满眼只求你施恩宠幸,如那笼中莺雀?”
话出口,他只剩下深深疲倦。这已无关孙权对他的信任,而是上位者天性使然。
“伯言说的这是什么话,”没想到陆议忽然会说这样的话,孙权也冷下脸,回手握住陆议手腕将他拉向自己,“孤不过一时慨叹而已,你想到哪去了?”
陆议抬起头,随即顺势靠进孙权臂膀,下巴颏抵上他肩头,轻声一笑,“可主上到底还是有这样愿望吧?作你出鞘即所向披靡之刀剑,也作罗帐软衾间只你一人的玩物。”
孙权揽过那一截纤细劲韧的腰肢,心下一阵沉郁,嘴上却随他应和调笑着:“那孤可否将此当成你的自荐枕席之言?”
陆议推开他半步,眼底如落幽寒天星,“主上,到底你要如何……”
“好了伯言,”孙权蹙眉敛目,蓦然打断了陆议,一手抚上他的后颈与他额头相抵片刻,低声细语的说道,“这话就到此为止,好吗?”
陆议叹了口气,又后悔或许是自己太过敏感了,非要搞的二人当下都不痛快。
“抱歉……”他回手环住孙权,吻上那双一旦冷肃起来就显的三分薄情的唇,舌尖一点一点缠磨游弋,直到被反客为主的撬开了齿关。
绵延悠长的一吻之后,二人心间那点寒意烦躁才似乎散了一些。
孙权乘胜啄着陆议的侧脸,忽而想到了之前围场上与长子所提过的让他随行西陵的事,便问道:“对了,孤之前所说这次让登儿同你去西陵驻守一段,伯言考虑的怎么样了?”
陆议还溺在那个吻里,微微一愣,才想起来那日狩猎见孙登与自己十分投缘,孙权便提出要孙登跟着他习兵法谋略,他本以为那只是随口一说,可现在孙权再次提起这事,想来是要他一个肯定了。
孙登作为孙权长子,东吴的王储,此行和他亲往自己的驻地见习随行,自然是莫大的荣宠和信任。
陆议心下一哂,二人方才还剑拔弩张惹的彼此不快,转瞬间便又再谈起这样的事。略微退开半步,他颔首正色道:“若主上和殿下信得过臣,臣自当竭尽全力。”
孙权淡淡的看着眼前人眉眼温顺内敛的样子,随后轻笑起来,“孤倒是好久没见过这样的伯言了。”
随后他拍拍陆议的肩,率先走出了亭阁:“回去吧,天寒风大,明日伯言便要启程回西陵,别在这着凉了。”
而到陆议动身返程之日,吴王亲自出城相送,更是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将那份复刻的吴王印玺赠予陆议,宣布此后与蜀外事通信皆需由辅国将军过目,欠妥之处可由卿自行定夺更改。
车马一路西行,那方王印被陆议置于膝上,沉甸甸的落在那里,一如来自那人的恩宠与威严,将先前那一点试探间的惊扰镇压的死死的。
陆议垂下眼想着,如此,难道他们就可以再度重温当初命悬一线时,那个生死同命的旧梦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