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9、第 19 章 ...
-
日落晚风吹过,云霞迭卷着苍茫群山,又层层绚染于江心,水天一线,入目皆明丽如火。
吴王御船风帆轻扬,沿着江陵河岸逡巡于东吴军营之间,直到最后一点暮色沉寂于山黛尽头,才停泊靠岸。
陆议靠在舱室窗栏边,默默注视着负手立于船头处的人,觉得那道背影仿佛都要融于这初升的月色,说不出的萧索。
许久,他走出船舱,轻声道,“主上,早些回城吧。”
孙权回过头朝陆议一笑,却并没有离船上岸的意思:“伯言过来。”
陆议不明所以,依言走到孙权身侧和他并肩而立。
不一会,船头前方传来一阵船桨声,就见一只通体暗色的木船划开江浪,停在了御船前方。
“主上这是?”陆议惊讶道。
孙权展眉,兴致颇高的样子,“今早孤特意叫义封准备的,只等着天色暗下来邀伯言江上一游,不知伯言可有兴致?”
那木船船身体积不大,前部有点像艨艟,中间有一间小船室,甲板和侧壁都刷了暗色的防火漆,于夜间行驶十分隐秘,是军中探子常用的哨船的一种,也偶尔可作小型商船。
陆议当下笑出声,“主上这是要和臣深入敌军打探情报?”
孙权点点头:“孤觉得可行。”
对于吴王这时不时的异想天开陆议早已见怪不怪,就是孙权真做出孤身入敌的事他也不会过度惊讶。
只不过这一次,他似乎还是低估了孙权那跳脱的思维。
原本驾船的士卒在二人上船后就被孙权请下了船,只见吴王脱下了外袍走出船室,挽起袖子坐到了船尾,一副准备摇桨开船的姿势。
“江上风大,伯言坐在里面就好,别关门,陪孤说说话。”
陆议:“……”
船尾位置狭小,如果硬挤下两个人就会造成重量不均,容易翻船,他还真不能过去陪孙权划船。
“主上今晚精神头可真是好,”陆议坐到了船室门旁,努力挤出个不要显得太过僵硬的笑容。
这岂止是精神好,简直是过于旺盛了好吗!
孙权闻言低声一笑,“在你身边孤精神头怎么样,伯言不是早就见识过了么……”
看着那意有所指的一脸奸笑,陆议面无表情回敬:“主上在臣身边时有非常之举,不知主上在指那一件,所以实在无法评断。”
“哦,”孙权若有所思,点点头,“所以伯言是说,孤至今所为还不够令伯言印象深刻,食髓知味。看来孤日后还要更加努力才好。”
陆议靠在门框上,左右巡视了一圈,无奈船身太小,吴王存在又感太强,真是没有能让他眼不见心不烦的条件,只能长舒一口气,将目光投向了远处天际。
只那一眼,却让人停窒了呼吸。
穹顶漫天星辰摇摇欲坠,落下来便漾满了江心,像天河如练,垂入人间,铺开万里霜花水银。
身侧浪蕊浮动,船桨划出阵阵水声,入耳舒缓又空灵,恍惚间好像这一叶孤舟可带他二人行至地老天荒,再不见尘世浮华。
见陆议忽然一副失神的样子,孙权心下笑了笑,这人平时总以为自己心坚如铁,却不知实则内里感性又柔软,总免不了轻易就陷于伤情之中。
当年他会因吕蒙离世心丧如死辞官远走,如今重回自己身边又一度情难自已,那么有朝一日,他是否也终究会毫无保留的奉上一切,从此那颗心只为自己所有?
孙权收敛了笑意,可叹这么多年,他竟依旧会如此执着于这一人心。
可陆议不是女人也不是佞臣,再多殷勤赏赐也入不了他的心,他要的是一位称雄乱世的明主,许他一方天地建功立业,以剑为笔墨,绘一幅河山如画。
只有如此,或者那人才肯真心许他一世相随。
而如果他无法做到呢……
孙权停下了手中摇桨的动作,任船身随水波摇曳的方向漂浮着,他走进船室,将靠在门边的人揽进了怀里。
陆议仰头和孙权对视,像是无声询问着。
“没什么,划累了,过来抱着你歇一会,”孙权无所谓的扯了扯嘴角,全然不见刚刚的思虑,抬手将陆议的头扣在自己肩上,又在头顶落下一吻。
如此就不必再回应那两道清凛的目光。
“我们大概行出快五里路了,已经快到江陵边界,也该回返了。”
陆议的声音从胸口传来,有些闷,可呼吸之间的热度却丝丝缕缕蔓延开,透过衣襟落在肌肤上。
孙权垂眼看着怀中人,搂在腰间的手臂也不自觉紧了紧:“嗯,等到月过中天我们就回去,好不好?”
陆议抬起头,见那一弯弦月此时依旧挂在东方天幕,不急不缓的洒下清晖点点,离行过中天起码还有一个多时辰。
“主上……”陆议叹了口气,终于忍不住问,“你不饿吗?”
他们从傍晚出来水上巡视到这会都一直漂在江上,二人谁也都还没来得及吃饭。
饿,但大概和他说的不是一种饿,孙权默默的想。
不过他到底也不忍心真拖着陆议大晚上陪自己饿着肚子发疯,于是回道,“伯言要是饿的话我们现在回去也好。”
陆议摇了摇头,“我不饿,我是怕主上饿。”
这些年行军打仗他早就养成了过午不食的习惯,除非酒宴场合,一般都不进晚食的。
“伯言倒是越来越体贴入微了,”孙权笑了笑,转头望向江面,“可孤看着这一方水天夜色,就什么都忘了。荆襄之地如此好风光,自古更是兵家必争之地,而我东吴,已有数年未扩一城一池。”
陆议心念电转,一时间多个念头交织着涌到唇边。若这次孙权早点许他发兵江陵,也许他曾有机会夺下襄城,可留自己镇守夷陵以求稳妥也并不是昏聩之策,眼下东吴确实没有必要冒进。只是无论如何,这些都是局限于兵家战场上的谋略,而大概吴王真正所要的,是乱世争雄的治国之策,对外开疆扩土,对内安民兴邦。
陆议正要开口,孙权却轻声打断了他,“伯言,孤并非是在与你抱怨这一庙堂的文臣武将,也不是在此自怨自艾。可这一寸河山,装了太多故人的期冀,孤捧着端着,就觉得又沉重又温暖,好像他们都还在……”
孙权拉过他的手,侧过身与他目光相触,“我想,大概没有人比伯言更懂这种感觉,对不对?”
陆议下意识地几乎想从孙权掌心里抽出手,好像那相握的指尖也会把他所有心思都抖落出去,就被那人看穿了此刻心神俱动的震荡。
孙权那一番话,有意无意将他二人之间最沉痛的过往直截了当的揪了出来,那些猝然而止的回忆忽然就鲜活了起来。故人未了的雄图壮志,身死非命的憾恨无奈,以及历代大都督寄托于那一枚兵符之上的殷切期盼,此刻如骤然掀起的潮浪,朝他砸下来。
陆议张了张口,还未来得及说什么两道泪水就先滑了下来。他觉得前所未有的狼狈,只能低下头,努力将汹涌而来的情绪压抑住。
孙权安静的看着陆议,没有出言宽慰,也没有放开他想要撤回的手,一时间只剩急促破碎的呼吸声中偶尔夹杂着一点啜泣。
许久,陆议抬起头,那双依旧湿润的眼眸像落水的黑玉:“主上特意带我走这一趟,就是为了说这个么?”
孙权摇头笑起来,“不是的。伯言可还记得,很久以前孤在某次出征前曾说过,得胜归来后定要与你泛舟江上,共赏河山?”
陆议一顿,随后点点头,那是在孙权攻打黄祖的时候。可惜后来他奔走于山越盗匪之中,并没有来得及赴约。
“那么今夜,主上与我也算是实现了当初的约定。”
孙权将陆议的手放到唇边一吻,随后却放开了他,幽然叹道,“孤也曾说过……此后陆孙两家联姻,孤也想与你真心相对,再无猜忌。可后来却还是安排了眼线在你身边又被你察觉。伯言,那条珮带,你还留着呢么?”
陆议浑身一震,好半天才克制的开口,语气淡漠的听不出一点悲喜:“没有,我烧了。”
他的主上又怎会知道,那一盏碎掉的香炉成了他曾经一度无法摆脱的恶梦,甚至在家时不得不与茹儿分房而眠,只怕夜夜惊醒了她。
而此刻孙权就只是平静的望着他,不置一词。
陆议悲怒交加,他想不通吴王为什么要把这些他竭力忘掉的事一一摆到面前,难道品味他的痛苦遗憾又成了这个人什么新的爱好?
二人沉默无言,陆议紧闭着双眼,仿佛这样就能不再被前度惊扰。直到唇上传来湿漉漉的热度,对方霸道的唇舌毫不客气想要撬开他的。
陆议赫然睁开眼,想也不想抬手一拳挥到了孙权的脸上,挣脱了他的束缚。孙权被那一下打的跌坐在了地上,捂着脸,眼里一片不可置信,却又忽而混出一丝莫名狂喜。
陆议凄然冷笑,似是丝毫不为这僭越大逆不道之举而悔过,盯着孙权道:“主上可还记得,当年我亲手结束了子明的痛苦时,你也是这样打了我一拳。”
“没齿难忘,”孙权哑着嗓子回道,眼色炽亮如火,声线却颤栗的走了音,“孤记得,这些年每一件事,关于你的所有,孤都记得。可我却还在痴心妄想,想着你回来了,我们是不是就能重新来过,把这一切都忘掉。谁说我们就不能如齐桓公与管仲,秦孝公与商君,伯言,我们还有时间的!”
可我却无法再信你一遍。
陆议凄凉一笑,自暴自弃又无不恶毒的想道。他想,他是真的厌倦了这一场经年累月的挫骨煎心。
而后他又觉得无比荒唐,信与不信,又有什么关系?陆氏和东吴早一荣俱荣,他和吴王彼此需要彼此扶持,还有什么比这更牢固的契约?况且他为东吴一向鞠躬尽瘁百折不回,孙权又不是瞎的聋的。
“主上,你为什一定要把这些旧事再翻出来?臣是你亲自封的兵马大都督,东吴的辅国将军,我以为主上已经想通了……”
“为什么一定要翻出这些旧事?”孙权扬声反问,似乎他问了一个答案不能更显而易见的问题,“伯言如此聪慧之人,真的就想不明白吗?”
陆议沉默不语。
孙权忽而笑起来,语气无奈又温柔,“伯言,我太贪心了,我不仅要你对东吴、对吴王的一片忠诚,我还想要你对我孙权,有不渝的深情,无瑕无垢的一颗真心,毕竟你……你从来都是吾心所系之人。所以我无法忍受那些不堪回首的过往,宁愿剖心剔骨,也要把那些浓血溃烂的东西全都挖出来!”
“你……”
陆议垂下头,其实他又怎会想不到,可是那个答案太让人心惊胆战,太炙热太深重了,他宁可从来不曾听过。
孙权这是要他把至此全部的爱恨和生而所往的意义都通通交出来,从此再无保留。
他怎么敢……他怎么敢!
可又是谁的情不自禁一次一次纵许助长了这份贪念,难道他就能真的否认,在听到这个答案的一刻,自己内心完全没有一点幽秘的喜悦?
“伯言,”孙权伸出手,把低着头僵坐在地上的人重新揽进怀里,颤声道,“若你对我也还有一丝情意,能……能不能试一试,忘掉过去那些事,就此一生,你我心意相通,生死不渝。好吗?”
那一字一句都像烧红了的铁钉敲在心头,而他又被那双同样灼烫的臂膀禁锢在怀里,动颤不得。
陆议偏过头望着船外,在这无边月色中艰难的拢起一丝清醒,想,他与孙权之间是否也可如这更迭的昼夜,长夜过后,就会有破晓天明。
月落星沉,曦光泼洒在江陵城头上。
陆议一身素服,不顾守城将领惊诧的目光,走上城垣,在吴王旗下跪坐下来。
一壶清酒,两只骨瓷杯,这一刻的寂静就只属于他和故人,任他将全部哀思倾注其间,无人打扰。
陆议举杯遥祝,唯有浩荡天风拂面回应。
子明,我最后还是答应了主上,就此会放下所有过往,不再猜疑防备,也不再憾恨难平。从今而后,心意相通,生死不渝,许一世明主纯臣。
你于泉下,可会护佑我们?
我曾恨自己无能无力,连唯一的挚友都保护不了,可我却忘了,你我二人还有那一个共同的心愿,生死不相忘。
我会带着你那份信念走下去,护我东吴子民一世河清海晏,许吴王万里江山无虞。
子明。
陆议饮尽最后一滴酒水。
我们来世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