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逊]逝水》Moonshield子初

18、第 18 章

　　夷陵大战过后，江北新皇与臣下议事常常谈起的除了东吴用兵如神的大都督，大概便是他那左推右拒就是不肯送质的主上了。

　　孙权向来态度柔软手腕灵活，让曹魏众多谋士头痛不已，而新近继位称帝的曹丕又想借着东吴政权的俯首称臣和刘备叫板，不肯在两军僵持于夷陵时发兵攻城。如今东吴大胜，刘备本人都差点被陆议一把火烧死，气焰正盛的吴王更是不肯交出儿子乖乖做个异姓王了。

　　到曹丕又一封催孙权送质的信简寄到吴王宫时，孙桓与全琮也前后不出两日之内分别回到了武昌。被追到白帝城脚下的刘备借着蜀地天险和大将赵云的保护，再没给吴军继续攻伐的机会，二人只好收兵作罢。

　　辅国将军府前院书房内，上好的茗茶以晨间收集来的秋露煮沸，滚水熨烫中，茶叶瓣一片一片的舒展，氤开香气袅袅。

　　自从辅国将军抱怨喝不起茶之后，便有各式茗品隔三差五的从吴王宫送过来，吴王为不让自己留下个苛待功臣的恶名也是下了血本，把这些年家里存的各地出产的茶叶都交了出来。

　　所以这趟孙桓和全琮回到武昌，每次只要到将军府议事，就能有好茶好水的招待。

　　向吴王和大都督回禀过前线战报后，除了感慨刘备命不该绝之外，孙桓还带回了途径江陵时诸葛瑾和朱然托他带回的口信，二人一致认为，当下最好的选择还是与蜀汉息战修好，以此威慑北方。

　　不过这样一来，也就彻底表明了吴王不再归顺曹魏的叛心，离曹丕大举发兵伐吴大概也不远了。

　　孙权面上沉静如常，但眼底的冰雪之色却尽数被陆议看在了眼里。

　　即使这些年开疆扩土已将荆襄之地全数纳入东吴版图，看似与曹刘分庭抗礼，可实际上这般左右逢源以求自保的境遇却依旧没有改变。

　　到底还要等多久……他东吴才可做到真正意义上的三分天下？

　　陆议暗自思索着，这一战他几乎未丢一兵一卒夺回了荆州诸郡，如果硬要和曹魏水上一战，东吴未必没有这个实力。可是穷兵黩武从来都是为君者的禁忌，即使他不点明，以孙权的智慧和定力也必不会想不到。

　　“主上，再过月余就到中秋了，到时候万物丰收，大地富饶，正是休养生息的时节。厚积而薄发，才能经久不衰，固国祚之本。我想，子瑜和义封也正是出于这个考虑。”

　　陆议一边说着一边又给自己斟了点茶水，“若您不想亲自送书，大可使子瑜传信于胞弟，探一探西蜀当下境况，再作决定。”

　　孙权看着一脸恬静的男人，只觉得心中那一点焦躁戾气也化解了不少，当下眼色温和了下来，点头道：“那就烦劳伯言同子瑜斟酌着来吧，行文成书，一切由卿定夺。”

　　孙桓和全琮相视一笑，于大都督在场的时候想吴王请示这个提议，果然是个正确的选择。

　　几人讨论完正事，孙桓和全琮拜别了孙权和陆议，正要离开将军府时，陆议却又从后面追了上来，特意送他二人一程。

　　孙桓知道陆议想说什么，笑的有些苦涩：“刚刚在主上面前，末将就在犹豫是否该直言相告。先前姑母知我追至白帝城，便写了封信托人带给我。她说，如今刘备已无力再与大都督您为敌，您与主上自可安心。而姑母她，还是打算留在西川，与孙家也没有必要继续往来了。”

　　陆议点点头，其实心里大概已经猜到了这个结局，但当下听孙桓讲来依旧不免伤感。

　　昔时孙府相伴嬉笑的场景还历历在目，可惜那么明媚又坚强的女子，到头来还是在这家国乱世中背井离乡，枉自蹉跎了一生年华。

　　陆议心事重重的回到书房，孙权还在处理一早诸臣送来的表书，他便在一旁的侧案坐下，一边陪孙权批表书出谋划策，一边琢磨着是否这次借着子瑜与诸葛亮通信的机会打探一番孙尚香当下的处境，也好放下心来。

　　“伯言可是有心事？”孙权看了看对方轻蹙的眉头，问道。

　　陆议犹豫了一下，叹了口气道：“是关于郡主的事。”

　　这下孙权也将手中毛笔放在了砚上，等着下文。

　　“叔武攻城时收到了郡主的传信，郡主并不想回东吴，”陆议起身端过石砚，轻轻的磨着，后面那句和孙家不相往来到底没有说出来。

　　“臣不是不能理解郡主的想法，只是有些不放心而已。”

　　“孤知道，”孙权淡淡回道，“阿香认定的事，从小就是十头牛都拉不回来，她大概也不愿再和我这个哥哥来往了。不过伯言，孤一直并没有来得及细问，当初你和小妹对峙巫峡时，是怎么说服她退兵的？”

　　陆议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看了孙权一眼，又垂下眼轻笑一声，“当初主上一封千字长文劝臣放弃巫峡支援秭归，臣自然知道主上的心思。其实臣并没有劝服郡主，是郡主从来未曾想和主上为敌罢了。”

　　孙权默默不语，想，一切若真是那么简单就好了。

　　可是陆议不愿说的部分，他也不想刨根问底去深究，这些年与这人相处如果有什么是他体会到的，那大概就是，永远不需要质疑陆议对东吴的忠心，但也永远不要细探他的心思和手段。

　　既然自己想要的从来都不只是一个简单好掌控的属下，又何必去在乎对方是否有所保留？陆议既肯费心思去打探阿香的消息，想来也还是念着旧情，希望她安好。

　　“既然如此，”孙权笑了笑，“孤正好借这个机会亲自写信给刘备，也好过你我二人在这空担心。”

　　像是看出孙权的心思，陆议柔声道，“主上，臣并非隐瞒什么。郡主她，需要的也只是一个决心而已。”

　　孙权从陆议手里接过那方砚台，又覆上他的手背，“伯言，经过这生死一战，孤对你……孤只是后悔，昔年未能与君全心托付。”

　　陆议蓦的抬起头，眼里忽而全是旧时年月的霜尘，却又一点一点的被风吹散，只余清暖。

　　待到两岸苍林渐染秋色时，两封书信从武昌和江陵分别寄出，在中秋前夕送到了西川。以家事私情为引，却丝丝缕缕扣在两国千万子民的安康，和这天下时局交替中。

　　东吴再度与曹魏交恶，蜀汉在夷陵一战后元气大伤，几经周转，先前曹公在世时的孙刘联盟就又被提到了明面，作了这时经近两年跌宕曲折的尾音。

　　而那新翻修的吴王宫也终于在入冬之后完工了，在将军府白吃白住了快三个月的吴王被府邸主人亲自一路送回家，临走前又把自己御用的车马留给对方，以谢日日相伴之恩。

　　陆议哭笑不得，孙权最近似乎是迷上了送礼，除了红袖佳人肯定没有，其余什么珍奇瑰宝都恨不得给将军府也搬一份，搞的他不得不特意空出一间房间来，专门装这些赏赐。

　　只不过那把与大都督兵符一起赠下来的白虹王剑，却被他依旧一刻不离的带在了身边。

　　黄初四年初，兴师问罪而来的魏军终于遣出了三路兵马直扑江陵，曹丕更是亲临宛城，督军坐阵，激励士气。

　　已经回到宜都的陆议在孙权的要求下继续驻守夷陵要塞，并没有出兵江陵。孙权留他在宜都的用意也不难猜想，除了防御西蜀出其不意偷袭之外，作为全军最高统帅的辅国将军本就没有必要次次亲临前线，而且吴王大概也有心度量，以朱然为主帅的江东水师是否有实力在曹丕的进攻下，不丢一城一池。

　　转眼间双方已经相持了三四个月，朱然在诸葛瑾援军被阻截、更有叛徒降敌的情况下，硬是将江陵城死守的固如坚垒，不给魏军一丝机会。

　　虽然江陵安稳无忧，朱然御军有方，陆议却不免觉得遗憾，此战若能破敌大胜，东吴本可以有机会将疆土继续向北推进的。

　　所以后来等刘备寄来书信，问若蜀汉当下再度伐吴大都督是否有实力抵御时，本就心有嗟恨的他更是没好气，回信言语间全是讥讽警告。多少有点虚张声势的刘备随后果然没了动静，于是陆议又忍不住再次给武昌送上奏书，既夷陵暂无威胁，他愿分兵一半亲临江陵，与朱然和诸葛瑾分线作战，以求速达。

　　而这一次孙权终于准许了他出兵的请求，只不过出人意料的是，吴王也准备亲领七千兵马出江陵，与他和朱然分路而战。

　　陆议攥着竹简眉头紧皱，对孙权这一时心血来潮十分无奈。毕竟他们吴王什么都好，就是每次北上亲征打曹魏结果都差强人意。要么是恰逢运气背，要么是用兵失误，要么两者兼有，总之败多胜少，除了能振奋军心之外似乎一直也没有什么积极影响。

　　江陵这一战目前双方各有得失，堪堪打了个平手，实在不需要吴王亲自领兵，更何况……陆议目光落到了放在案几一侧的王剑，笑了起来，当初他与刘备在猇亭对峙，事关东吴存亡，孙权也不曾来过前线。

　　虽然他二人都心知肚明，有吴王在，他这个大都督就更将难以立威，孙权实则是在为他着想，但这些年下来东吴朝下群臣也都看得出来，比起西蜀，吴王果然还是更热衷于和曹家人干仗，毕竟江北无垠疆土才是图霸中原的关键。

　　放下了手中竹简，陆议起身离开书房，来到院子里舒了口气。

　　食人之禄，忠人之事，既然自家主上想要上战场，他这个大将军便也只好尽心为其谋划了。

　　只是没想到二人各率军部刚到江陵的第二天，曹魏大规模退兵的消息却先传了过来。

　　风渡春深，吴江潮水逐渐进入丰水期，正是潮浪湍急险流频生的时候，峡口池地易守难攻。

　　陆议本想趁这最后风平浪静的几天冲破于江陵中洲驻扎的夏侯尚军部，借浮桥被毁人心慌乱之际，再分兵攻入江陵以北的襄阳之地。可现下魏军已经先行撤退，再追就不免除会落到孤军深入易中埋伏的境地，他并不想吴军人马疲顿之下冒这个险，以至再生变故，尤其是在孙权人还在江陵的情况下。

　　如此，吴魏双方纷纷偃旗息鼓，结束了江陵一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