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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 10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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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揽流霞,水映春山。
任峰火狼烟袭过,荆襄四月天,依旧有柔风拂面,草长莺飞。
连绵起伏的山陵之间,陆字旗营就扎在河谷一处平地,江岸边停靠着数十艨艟战舰,整装待发。
主帅帐中,陆议坐于在案几后,手中拈着一颗小石子,垂眼看着面前一方小型战地沙盘。
沙盘中蜿蜒逶迤的江水在夷陵河口急转迂回,而后奔流而下,遥指江陵。
当下蜀军水师就停扎在这里,随时准备从河口进攻。据探兵来报,这支水军无论是船只装备,还是布阵列行,都与先前孙尚香所率军部相似,很有可能是从她手下原有军部分出来的。
可对方主帅却另有他人。
东吴大将宋谦肃立于沙盘前,目光随着石子从陆议指尖落下,停留在河口上游最后一处转弯。
陆议抬起头:“去年我于苍梧借兵五千,与我东吴水军整合成精兵八部共十六曲,作水师先锋。当今除六曲仍驻巫峡之外,其余十曲皆可归将军统领,连同你手下的八曲旧部,将军可有把握与蜀军水师一战?”
宋谦抱拳领命:“回大都督,八成胜算。若末将胜,大都督可准我乘胜追击?”
陆议一笑,又将那颗石子捡起来,放在当下沙盘中插着帅旗的地方。
“不可。不仅不可乘胜追击,将军反而要为蜀军陆路东进留出一条通道,直指我方大营。”
“大都督这是要末将以我军大营为诱饵,将蜀军水师赶至岸上?”宋谦沉吟,“蜀军不善水战,毁其船,败之于江上不在话下,只是留下这一处后路……其山地骑兵历来骁勇,与其一战可是过于冒险了?”
陆议赞许一笑,这回干脆拔了帅旗,连退数十里,扎营于猇亭。
“猇亭为夷陵之地易守难攻处,等我们把这群旱兵赶回路上,便可退至于此,以逸待劳,等足月余再作定夺。”
宋谦看了陆议一眼。
他是当初追随吕蒙奇袭江陵的将领之一,曾十分敬佩陆议布下的骄兵之计,可这会他却不能完全理解对方的打算。毕竟,若胜蜀军于此,登岸夷陵直接攻击蜀军粮草后路,即使不能就此击败蜀军,至少可以逼刘备主军回撤,解夷陵围困之急。
站在那里沉思了片刻,宋谦最终行礼领命而去,到口边的质疑到底也没说出来。
目送男人离开,陆议脸上笑意随即消失,不复刚才的温和平静,只深深的叹了口气。
他执起笔,在竹简上落下数句,却又逐一划去,写写停停几次,最后索性一把丢进火盆里烧了。
火苗燎过那一串隽逸字迹,只剩下起首“至尊”二字依稀可辨。
三日后,宋谦破蜀军于江上,斩其主将。
是夜,江火冲天,星月黯淡,隐约可见浮橹断箭随波翻涌。左右统领率余部弃船登岸,于夷陵山地东出,直迫东吴主帅营地。陆议率前锋迎战,不敌,遂退五十里,夷陵城郡皆沦入蜀军之手。刘备乘胜而攻,吴每遇其锋不战而退,留空营数十。缓月余,蜀军又至,陆议连败数阵,撤返至猇亭山,据守不出。
不到两个月,十几封战报一连串传到了武昌吴王宫。
晨议上群臣左顾右盼,又碍于座上主君尚未表态,没人敢直言己见。
而且谁看不出来,那陆议正是这会吴王捧上天的人,先是亲临江陵重封镇西大将军,后竟搬出了当初受封王爵时焚祀天地的仪仗辂车,祭器鼓乐,使百官列班,拜大都督。假节尚不够,还要赐吴王六剑之首白虹,令禁出者,如吴王亲临。
孙权打量着众臣欲言又止的模样,向一侧侍从颔首,侍从随即搬出了一个大木箱,置于议事殿中的空地上。
孙权指着木箱朝众臣笑道,“众卿对这战局有何筹谋,不妨都落墨于书简上,孤自会查阅,诸位大可直陈肺腑之言。”
群臣当堂争议的场面他早看烦了,争也争不出个所以然,大多逞了一时口舌之快。还不如各自安安静静写在这竹简上,保不住还能有一两条实用计策,供他送给那人作参考。
只可惜现实和预想差的太远。
当天过午,两个内侍抬了满满一箱竹简上书到了书房,孙权随手翻过十来卷,行军打仗的锦囊妙计没看到,对陆议吃了败仗转头就跑的举措心怀不满的奏书倒都写的妙笔生花。
孙权气的直笑,好啊,一个两个,都和孤抱怨新上任的大都督打仗不行,那你们倒给孤出个能行的策略来啊!
随后又忧虑起来,他远在庙堂尚要有群臣在耳边叨念,可想而知军营中那人的日子恐更不好过。
孙权把手中竹简扔回了木箱里,想着临行前陆议走上祭坛时的那个笑容,就有说不出的心痛难安。
陆议向来能隐忍,为达目的忍辱负重不在话下,可偏偏又记性极强,不是个能轻易释怀的心性。
他虽不担心那人会因人非议而耿耿于怀,可军中那些人什么性子他也不是不清楚,恐怕什么难听的脏言妄语都能说的出来。
这些年陆议的心结在哪,最听不得什么话,他比谁都清楚,而陆议大概也正是知道这一点,所以才会在拜将祷祝前对他一人说,为江东千万子民不至流离失所,为吴王不落亲信佞臣的恶名,为陆氏清名不受后人诟病,他会百折不回,生死不计,舍一身骨血作舟曲,也必使东吴将士乘星月天河凯旋而归。
他又怎会听不出陆议话中那孤注一掷的余音!那人大概是比任何人都更想要赢下这一战。
可如果伯言败了呢……
到那时,他主军兵力尽丧,东吴的气数也就散了。身为吴王,自己以身殉国无所谓,他只盼刘备可以善待东吴将士子民,还这山清水秀的江东一方安宁。
而若刘备不能……若不能……
孙权闭上眼,那是他无法承受的噩梦,是他夜夜惊醒时,所见血染山川,枯骨成堆的人间地狱。
猇亭山吴军营。
大都督议事帐内,一众主将零零散散的站在两侧,心不在焉的听着陆议按例询问各营日常士兵操练情况。
最后一位将领回答完毕后,陆议从案几后抬起头,巡视了一圈后问道,“韩将军呢?”
“听说韩老昨夜身上不适,这会大概还在营里休息呢。”
陆议看了一眼回话的男人,淡淡开口,“怎么不见韩将军派帐下人前来告
假?按军令……”
“呵,大都督,”男人嗤了一声,打断了他,“敢问今天您可是有重要战事要议?韩老将军来与不来,有什么区别吗?”
陆议挑眉,“没有战事主将也不可无故缺席晨议,韩将军年事已高,偶有疏漏可以谅解,可将军你,不到不惑之年就已经记不住这军中规矩了吗?”
“军中规矩末将不敢忘,可比这军中规矩更重要的,是我东吴将士战场杀敌的本分。大都督,敢问您可还记得身为军人当守家国的责任啊?”
陆议笑起来,起身绕过案几,走到男人身前。
这人姓严名晟,是当初跟着孙策打江东的老将之一,对孙家忠心耿耿。
“看来将军是有心想要和我一谈责任二字啊,”陆议定定的看着对面男人的眼睛,脸上还是那温和的笑容,“那将军可否说一说,三军统帅和前锋将领职责所在的异同?将军又可否就眼下战况一谈,迎敌而出和踞守本营的各自利弊?”
明明还是很柔和的语气,可被陆议那深幽的瞳孔直勾勾的盯着,严晟居然有种浑身一激灵的感觉,一时之间满脑子反驳之词都忘了一大半。
陆议轻轻“啧”了一声,环顾左右:“严将军怕是突然失了声,诸位可有谁能替他作答?”
等了片刻不见人出声,他扬头冷笑道,“既然没人能回答,那各位不妨听我一言,也好过腹中无谋,全逞一时之勇。”
“纸上谈兵谁不会!”
被陆议一激,严晟像突然找回了舌头,大声道,“大都督你就是说破了天,我东吴男儿在你手下尽吃败仗做逃兵也是人人看在眼里的事实!若换作当年吕将军,我们又哪会沦落到这等忍气吞声之地!”
陆议眼中蓦然闪过一丝凌厉,脸上再无半分笑意:“不错,目前为止我确实不曾胜过刘备一仗,可留给他的也不过几座空城池而已,我方兵马不曾损失半分。来日方长,和我相比,刘备东出七百里,粮草补给才更是耗不起。况且蜀军兵力剩我方一倍,硬碰硬你有几成胜算?冲锋陷阵固然可解一时之恨,可代价却是我东吴将士流的血,你不心疼,我还要心疼呢!”
说着,他抬手按上了腰间佩着的白虹剑,剑只微微出鞘,已有寒芒流转于帐内。
“天塌下来了,有我这个大都督顶着,有吴王顶着,还轮不到各位争着抢着去送死。可谁敢轻怠我吴军四万儿郎的性命,我绝不会饶恕!跟各位说个交心的话,自接下大都督之印起,我就没考虑过能活着回去,但我就算死无全尸,也要强留一魂于人间,带我东吴大军把刘备打回西川,保我江东河山无虞!”
很少见这个温润沉静的男人疾言厉色,尤其再被那道冷冽清凛的眸光扫过,诸将领一时噤若寒蝉,连严晟都错开了目光,刚刚针锋相对的气焰消了大半。
陆议将剑拔出来,竖立于胸前指天,语气却温柔了下来:“我知道,诸位将军爱国心切,都有轻抛生死的孤胆义气。可国之本,在民不在王,军之本,在兵不在将,今日我身死沙场,但凡东吴尚且兵壮民强,明日就还会有下一个大都督统帅三军。可若尔等轻举妄动,伤了我军根基,即使险胜这一战,明日强敌再临,你让吴王去哪里再整合出一支军队来?你们对我这个大都督心多有不服不要紧,但若在下所言还有三分道理,只盼诸位还能将此记在心里,偶尔想一想,他日战场迎敌时,便不至于轻率冒进。”
说完最后一个字,他目光长久的停落在王剑剑刃上,像不再去理会周遭一切。
帐内一时静寂。
各将领也不自觉随陆议注视着那把白虹剑,持剑人修长清削的身形仿佛都要与剑身融为一体,有说不出的冷傲萧肃。
许久,不知是谁先起了头,诸将依次抱拳行礼,随后默然退出了营帐。
众人散去后,陆议依旧还保持着持剑而立的姿势,肩背挺的笔直。
可那只持剑的手却在微微颤抖。
剑刃终于入鞘的一刻,他也随之颓然坐下,将王剑抱在怀里,用脸颊缓缓靠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