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逊]逝水》Moonshield子初

11、第 11 章

　　自那天之后各主将对陆议倒是都恭敬了许多，即使只是表面功夫，好歹也不再明目张胆的给他难堪。
　　但这并不代表军中人心焦躁的状态也缓和了下来，毕竟这支主军已经在猇亭山蹲了一个多月，谷外蜀军天天派人前来骂阵，从大都督到各大将，甚至连士卒小兵都不放过。
　　也不知道是哪个肚中有几点墨的人，竟然还编了首诗出来：江左陆氏少年郎，玉面桃花美娇娘。吴钩刀戟今何在，且看将军侍罗床。
　　骂他们大都督是个以色事君的女人，那他们这些手下人都又成了什么？军中将士大多数都是十几二十几岁气血方刚的少年人，哪受得了这种委屈！现下又入了伏正是暑热难忍的日子，一个个都憋的都恨不得没得军令也要冲出去干一架。
　　陆议表面沉静如水，实际上心里也日复一日的焦灼不安。他还不至于为了那些不上道的谩骂而动怒，可军营里日渐涣散的军心他却不能不担忧。
　　正要起身到营帐外巡一圈时，余光却忽的落在了案几一角，陆议忍不住牵了牵嘴角。
　　昨日武昌寄来的书简又至，信中还是和往常一样，大多都是对他的关切之词，只在最后寥寥一笔，询问过军情。不过这一次，吴王居然还在信筒中夹了一支铃兰，花叶早已枯萎失水，但香气却沁润了竹简。
　　——伯言昔时最喜铃兰，可惜这一季荼蘼将至，恐不待君归。今夜月明花正好，折此支，以藉遥思。来年河清海晏，再与君共赏于月下。
　　陆议拿起案上的花枝，闭上眼轻嗅了一下，他甚至可以想象孙权于月下折花，又将那串铃兰小心风干后夹在信简中的样子。
　　主上还是一如既往的思维跳脱啊……
　　可这一点小小的始料未及却到底无法不让人欣喜动容，像一弧幽泉忽然涌出沙漠之中，就有点点翠绿悄然而生，又开出艳丽的花。
　　于是干渴濒死的人便有了坚持下去的一线生机。
　　陆议走出主帅军帐，牵了马，沿吴军扎营的山谷栈道缓缓骑行，巡视着整座军营。此处临猇亭山高地边缘，一侧是嶙峋高山，另一侧是一道绝壁河谷，谷底水流湍急，即使是最擅长水战的老兵，也难以通过。
　　有这一处天险地，足够他再坚守数月到蜀军兵伐粮困。
　　可那并不是他想要的结果。
　　应该说，远远不够。
　　王剑既已出鞘，他就要伏尸百万，血流漂橹，打到西蜀溃不成军，让这柄剑锋饮足鲜血而归！
　　可如今即使只是等到刘备退兵，他也没有三成的把握，更何况一举歼得蜀军主力。
　　握着缰绳的手指微微收紧，马儿得令，也随之加快了速度，马蹄踏在山路上带起了满地碎石尘土飞扬。
　　陆议在山间策马，一边在脑中反复回想当下吴蜀两方布局，企图寻一处突破口。
　　他目前将吴军兵分三路，由孙桓驻守在猇亭山东南要塞夷道郡城处，以防蜀军南下包抄，踏入江汉平原，再由朱然率水师泊于北处紧临江口的峡岸，保持江上制动。而他自己则带着吴军主力于猇亭山东侧守这夷陵之地的最后一道天险。
　　从防守来说，此布局无懈可击。可要如何才能引蜀军落出破绽，以求一战而成，那才是最难的一步。
　　沉思间，陆议已经围着吴军大营转完了一圈，正要回到主帐时，帐下偏将来报，苍梧将军已带越人军在营外山林里扎营。
　　陆议眼中一亮，立刻叫手下请将军前来主帐。
　　两天前他接到昭煜来信，对方带了一万兵马，从西南漓水而下，助吴军于猇亭。
　　“陆将军，苍梧一别，当真恍如隔世啊！”
　　就见昭煜笑着走进军帐，来到陆议面前一拜，“见过东吴大都督。”
　　“昭将军快别客气，”陆议回拜，立刻拉着他于案前坐下。
　　这次昭煜换下了那身广袖博带的衣袍，一袭深色军装外披上轻甲，少了几分风雅雍容，却更显得气宇轩昂。
　　军中随侍这会也端上了茶盏，放在二人面前。
　　陆议举起茶盏，正要敬他，不想昭煜却神秘兮兮的笑了笑，从怀中掏出两只小玉杯，击了击掌。
　　随昭煜前来的小将应声掀开帐帘，见陆议颔首，便走近案前，将身后背着的一个竹箱放了下来，随后转身离去。
　　“将军这是……”陆议惊讶问道。
　　昭煜起身打开了竹箱，微笑着看着陆议。
　　那箱子里竟然装了两坛泥封的酒水，一把七弦古琴，一张箜篌，还有两只青铜手鼓。
　　陆议哭笑不得，这人天马行空浪荡不羁，让人简直无法将他与传闻中那个以一己威名震慑了整个百越之地的年轻霸主联系起来。
　　昭煜将酒拿出来，笑盈盈的打开一坛，为二人各满了半杯：“我听闻将军拜东吴兵马总司大都督一职，一直想要前来道贺呢。茶水寡淡，不如我以酒代之，才好恭祝陆将军高升！”
　　“那我就谢过将军好意了，”陆议无奈，只得略一躬身，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没想到这酒却和上次那一言难尽的药酒差了天壤之别，入喉清香回甘，十分沁人心扉。
　　“我记得将军喝不惯越地腌酒，特地学来了中原人的青梅露，怎么样，可还能满足了大都督口味？”
　　这明明就是写在脸上的要来讨人欢心，偏偏又被这人做的毫无谄媚之意，陆议不由的笑出声，“昭将军还真是一如既往的妥帖周到，我哪还敢有不满足处！”
　　昭煜悠悠的看了陆议一眼。
　　眼前人虽容姿俊美，可那双眼里却总带了一点深遂凉薄的疏离感，大概也只像这会发自内心的笑起来时，才如冰雪消融。
　　而这样一个清冷翩然贵公子般的人，数月之间，已不动声色的将那吴地的千军万马握在了手心里。
　　昭煜低笑一声，“几月未见，陆将军却像清瘦了不少，想来这东吴大都督也真不是个闲适之位啊，只盼我这一万兵马可为将军添一份薄力。”
　　闻言陆议放下酒杯，对昭煜郑重一揖：“将军慷慨相助，议惊喜之余自是感激不尽，我已禀报吴王，此战得胜后，东吴必回报将军盛情恩义。”
　　昭煜一哂，手指把玩着玉盏：“早在听闻大都督在巫地蜀军面前操练水师时，我便心知已与吴军捆在了同一只船上，这所谓相助之恩，实则也是自保之策而已。”
　　陆议眸光流转一瞬。
　　他当初在巫峡高调训练越人军，苍梧与东吴交好便已是人尽皆知的事。昭煜那么剔透聪慧的人，早看出他这点心思倒也不足为奇，只不过这会被人当面点出来，他到底也还是有点面子上过不去。
　　这个昭煜可真让人恼火！
　　看着对面那双含笑脉脉的眼睛，陆议叹了口气，低下声去，作惶然状，“将军怪我……”
　　都是千年的狐狸，见陆议这装模作样的情状，昭煜也跟着喟叹起来，“将军何出此言！既然我当初借兵给将军，那便是做好了与东吴共进退的准备。况且，我可还记得与将军的那一盘赌局呢，将军的命都给了我，我便与君同袍而战又何妨呀！只不过，煜有一事好奇，还想请教将军。”
　　陆议被他口吐莲花说的心下郁闷，当下只想埋头喝酒，便闷声应了一下，权当回应。
　　“说起来这群蜀兵骂人可真够厉害的，我一路听了都替将军难过，不过吴王和将军情比金坚，这倒是一段佳话。所以我想，吴王将大都督之印交给将军时，定有许过当与将军同生共死之誓吧？那么将军又打算如何坚守先前和我的约定呢？”
　　“……”
　　陆议心底咬牙切齿，三言两语就能把他说的动肝火的，怕是除了远在武昌的那位之外也就是眼前这人了。
　　默念了几遍切要忍住之后，陆议吸了口气，笑起来，“昭将军过虑了。这一战，我军必胜，我定不会落到忠义两难之地。到时候我当引将军拜见吴王，许将军与我今后并肩同行，为两地子民安居乐业而战。”
　　“好！”昭煜拍手笑道，能见陆议窘迫至此，他实在心情大好，也算是稍微报复了下对方在巫峡使的那点手段。
　　“刚刚不过小小试探将军而已。见将军志在必得，我便也放心将这一万苍梧儿郎交给将军统领了。不过现下当务之急，将军该寻片刻松驰安神，如此消耗，让人见了都要忧心。”
　　陆议苦笑，这些天精神紧绷到极限，他几乎每日只进一餐，胃里像戳着块大石头毫无食欲，能不瘦就怪了。
　　昭煜见状也不再多说，只将箱中箜篌端出来摆在自己膝头，略微调了下音。
　　十指于弦上拂过，清越甘醇的琴声行云流水般瞬时倾泻而下，充盈在营帐中。
　　陆议闭上双眼，他也是懂音律之人，昭煜琴音中声声都是安抚人心之意，沉浸其中，仿佛置身于一池幽静深潭，周遭暑气都像消了不少。
　　他不由心神一动，也从竹箱里取出了那把七弦古琴，应和着昭煜拨动着琴弦。没有什么曲谱或技艺，只是随了对方布下的这一处山川流霞幻景，将所有杂念置之度外，感受每一缕清泉流过指尖，都像浸透了无边风月。
　　这一琴一曲放慢了时间，隔绝了喧嚣烦扰，片刻之间，许久不曾有过的安宁平静就散于这一方尺寸之地。
　　昭煜看了陆议一眼，嘴角微扬，随后也闭上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