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逊]逝水》Moonshield子初

9、第 9 章

　　偏殿高远深幽的梁顶垂下层层帷幕，将这处不大的空间遮掩的更加隐约静谧。
　　陆议知道，这里是吴王宫专作商议机密的地方。
　　他也心知肚明为何孙权会把他带到这里。
　　若他不接受，或二人谋划不相合，吴王曾嘱意拜他为东吴大都督的事便只有天知地知，那是孙权留给自己的一方退路。
　　时间分分秒秒流过，二人都似丝毫不觉。孙权就借这一刻须臾，悄然注视着对面人。
　　十数载春秋倏然而过，年少初遇已作流光逝水，却在光阴罅隙里定格成惊鸿一瞥，由他去追寻记忆中的那个影子。
　　其实也并不是说更怀念从前的那个人，只是他总忍不住想，若能重新来过，二十岁的孙权和陆议是否能在最初有一刻真正坦诚相对，于是这些年伤人伤己的煎熬挫败就都不必发生。
　　又或者一切早在庐江城破的那一年，就已经覆水难收。
　　他心知陆议这些年早就放下了两家过去的恩怨，为他东吴江山倾心付出毫无保留，可于彼此之间，依旧是一步踏错，再难回头。
　　如今他要给陆议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兵权，为东吴拼死一搏，可到头来谁又能笃定，君心似我心，皎然不相负？
　　且不论陆议，他就真能信得过自己吗？
　　人性自古卑劣贪婪，已有太多前车之鉴，由不得他二人此刻赌誓发愿，明日就真能执手相随到坟墓。
　　若与伯言走到那一步……余生于我，又如何再得一刻安宁？
　　“主上。”
　　孙权蓦然惊醒，对面人正抬起一双眼看他，笑意晏晏：“主上何必想那么久远，先能过了眼前难关，再去忧虑那功高震主之事，不好么。”
　　“不是的，伯言……孤定不会那样待你！”
　　陆议看着孙权，心中感慨，众人皆言吴王城府极深喜怒不形于色，可偏偏他这些年也算见多了这人失控的时刻，一半是他故意逼的，另一半，大概他这主上本来就是这副性子，在他面前少了些遮掩罢了。
　　“主上，这些年你我鲜有推心置腹……”陆议说着却停顿下来，有些不可置信，这短短几字说出来竟是这么苦涩。他望着对面孙权同样神色复杂的眼眸，叹了口气：“若我今天接下这虎符，就将成为第一个来自江东氏族的大都督，主上心下难安，也是自然。”
　　周瑜鲁肃吕蒙皆吴地外族，孙权要赏要罚并没有太多盘根错节的顾虑，而他却不同，江东本地氏族本就连枝同气，即使他只将自己看作东吴的大都督，朝中他人连同吴王本人，也很难将他与其背后的氏族势力分开。孙权若在战后收回他三军统帅的至高兵权，势必要凉了江东氏族的心，所以一旦他坐上那个位置，吴王可谓骑虎难下，再难回头。
　　陆议手指搭在木匣边缘轻轻抚摸，低声道，“那年主上曾问过，除却尽忠江东光复陆氏，臣心里还有装着什么。”
　　“伯言……”孙权脸色瞬间白了白，几乎不敢再继续听下去。
　　陆议却自顾自的笑了起来：“其实臣曾盼望过，主上有一天能像待子明一样，真心信过我，哪怕只有一刻……可子明却因我而死。”
　　孙权阖上眼，遮掩过心下那一阵刺痛。
　　他无法想象陆议居然也会说出这样近乎示弱的话语。他曾梦寐以求能听得那人只言片语的衷心倾诉，可当陆议真的以这样的口吻剖开心扉时，预想中的喜悦却不及悲凉万分之一。
　　吕蒙是他二人心中永远抹不平的一道沟壑，陆议敬他爱他视他为一生挚友，自己又何尝不是！可却因为那样不可预料的变故，子明离世，便成了将他们逼到绝境的最后一颗稻草，他们又如何能忘记放下。
　　孙权将还横在二人之间的匣子拿开，放在一旁案几上，随后试探性的伸出手，却又因手指颤抖的太厉害而有些尴尬的收了回去。
　　二人静默相对，方寸之间借一线天光，只看的清彼此眸中自己的倒影。
　　陆议手指绞紧袍袖边衬，忍耐着想要靠近的冲动，却未料及，孙权忽然伸出手不容抗拒的将他揽入了怀中。
　　来自对方的气息铺天盖地，恍如隔世。陆议一阵恍惚，只觉得自己像要溺死在这处沼泽漩涡里，从此失去所有理智，却听孙权在耳畔说道：“子明至死都是信你的，选择朱然接任是对你最后的保护。他一直相信，孤定不会辜负埋没了你倾世才华。”

　　离开偏殿时，已经暮色四合。
　　陆议觉得自己少有像这一刻那样心力交瘁，光是在那个长久的拥抱里保持清醒不沉沦，就像已消耗掉他所有的力气。在那种心境下再谈论接下来与蜀军的殊死一战，并让孙权全盘接受自己的战略谋划，即使一向习惯了理性克制，对他来讲应付的也并不轻松。
　　陆议回到自己上一次暂居的客院里，坐在檐廊下，看暮光一点点湮没。
　　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对孙权说出那些本以为永远都会埋在心底的话语。一点放不下的骄傲也好，怕换来对方不置可否的回应也罢，那是他最隐秘脆弱的企盼，又怎会甘心轻易被人窥见。
　　可若非如此，陆议只觉得悲哀，他却也没有更有效的办法来打消孙权的心结。
　　东吴大都督之位是他向来夙愿，更是这一战关键，他不可能不接受。但若不能得孙权倾心信任，往后的战事里，于内于外他都会处在非常不利的境地中，甚至无法有一赌胜算的半分机会。
　　刘备亲自率领作战的就有八万大军，尚且不算后方驻守各地的兵力。所以孙权才会说，若胜，全倚卿之奇谋，若败，天意已矣，得同赴黄泉不见白首，也算幸事。
　　陆议心中苦笑，可惜自己却无法与他生死同命，还要先偿了欠苍梧将军的赌债再说。
　　所以他必须要胜，所以他必须先取孙权真心。
　　子明……你在天之灵若看到了，是会理解，还是会怪我机关算尽，就连最后一点故人心，都用来换作了筹码。
　　夜色终于落于四野。
　　陆议起身回房，抹去了眼角已经冰凉的一丝湿意。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