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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五)最后的欢聚 ...


  •   一年后,夏末秋初,庄园迎来了丰收。夫人很高兴一边注视一筐筐葡萄装上货车,一边盘算着在庄园举办品酒会的事情。
      “这群羊羔,长肥了。”夫人冰冷的语气就像在说羊羔,可这里没有真的羊羔,只有一群清纯的少男少女每天望着后山的太阳躲藏地和高墙外梧桐溢进来的枝桠,幻想阻隔之外的盛景。
      一听说庄园在下周举办品酒会的事情,莱娅激动得欢跳不止,终于有大场面展示夫人近一年赏赐的各种颜色款式的礼裙了。
      值得一提的是,由于莱娅的衣服越来越多,姐妹俩无法共享一间衣柜,莱娅在上月搬入了二楼。在她之前,扎克利最先搬入了二楼。特蕾西又把这件事情与偏爱、等级相联系,但她看见莱娅高兴,自己也是替她欢呼,她离西蒙更近一步了,以后无需请求自己传递礼物了。紧接着,特蕾西意识到:夫人曾说过十九岁是康斯坦蒂家族女性出嫁的年龄,是一个优良传统,而莱娅今年刚好十九岁。特蕾西不再揣测了,她认为当她们踏入康斯坦蒂庄园的那刻起,夫人就已经计划好了剧本,自己只需配合出演即可。
      品酒会这场戏中,特蕾西深知主角不是自己而是莱娅和几位成年的少爷。因而特蕾西找了一张角落的圆桌倚靠,她举着高脚杯不喝,观望看戏。
      望着和富商巨贾侃侃而谈的夫人,怎想到这样一位干练、优雅、掌控全场的精明女人,会在某个燥热的傍晚与她被称为得力助手和寄托厚重期许的“干儿子”在一张床上试探调情。她忘不掉,在听过他的故事后更加刻骨铭心,她感觉自己仿佛与西蒙分离不开了,两个人像背对背被捆在一起,挣脱需要协作却又对那张背对自己的未知表情的面孔产生疑虑,他会坚定吗?我该如何帮他?我该如何帮自己?
      特雷西正寻找西蒙,像在摸索背后他被捆住的手。西蒙也不在夫人编排的主角名单里,他负责充当夫人的背景板,这使他原本冷酷的一张脸更加沉闷了。
      特雷西确认西蒙安好无恙后,转目看向扎克利。
      夫人招呼完新客,领着扎克利去貌美的小姐堆里一一引荐给他。
      在特蕾西印象里,扎克利言谈风趣、有内涵品味佳。外貌方面,扎克利麦棕色的脸凸骨少肉,松垮中透着疲惫与侵略性,通过日常交谈获知他下垂的皮肤是过度减肥的缘故,虽然脸上看着老态但他的体魄却相当健壮,致使他一举一动间散发着原始的兽性。
      不过相较于同龄人西蒙,扎克利的身高矮了一截,这也导致他看向西蒙时总露出阴狠、嫉妒的神情。抛开这一点,他完美得如纸片人,自然成了夫人所宠爱的对象。
      扎克利被富家小姐们围住,各个硕大、发光的眼睛争相分食他。扎克利手持一杯酒“叮当当”敬了所有人,他享受这种关注,被目光锁定而产生的骄傲感让他暂忘了之前在曼里州上学时,被排挤、嫌弃矮胖的自己,彻底失去了那种骄傲感后他开始健身、提升气质,逐步训练出宽厚的容纳姑娘们的胸膛和让她们神魂颠倒的腔调。
      特蕾西回忆起他讲话,脑海中总浮现一张充满斗争热情却无能发怒的脸。换句话说,是一张掩盖恶劣本性的脸,如果成立,那么他伪装得太完善了。
      这些皆是他的囊中之物,扎克利陶醉地想着,随手牵起一位小姐便向金碧辉煌的大厅中央走去,围着葡萄酒喷泉翩翩起舞。
      被撇下的小姐们毫不失落,毕竟姿色不会随着目标逃脱而衰落,几人相互使眼色、低语几句而将纤细的指定在西蒙身上,特蕾西顺着她们指的方向看,发现西蒙被黑色面具遮住了眼和鼻,让人寒意彻骨。
      想来,夫人是不愿让俊美的西蒙抢了今夜主角们的风光,才让他戴面具低调些。可特蕾西觉得这反倒弄巧成拙,夫人成功把西蒙塑造成了一位伪装护卫的吸血鬼王子,更加引发小姐们对于未知、怪诞形象的探索欲望;也可能由于穿着华丽的夫人太引人注目了,看向她时必然有余光扫过西蒙。很快夫人就意识到了这点,她轻拍西蒙的弯臂命他去角落等候。
      偏偏西蒙选的位置是特蕾西的观戏席位。
      特蕾西发现西蒙朝自己的方向走来,呷一口酒的瞬间迅速转换视线,望向与莱娅交谈的莉莉。
      莉莉比莱娅大两岁,但当两人并肩站立时,相较于莱娅如白羽天鹅般的傲然姿态,莉莉则如佝偻背的小袋鼠,蜡黄的脸、突出的眼连同小手耷拉在胸脯的十字架项链前时刻像在祈祷,身体形成的崎岖的曲线由一双小而瘪的脚合并支撑。不过,她的确需要这番怪异、虔诚的行为获取上帝的怜悯好让自己的内心舒坦些。
      曾几何时,莉莉不愿相信世间有上帝,不愿成为信徒。可母亲偏偏给予她一副虚弱的身体,附赠无法根治的哮喘。这意味着,即使再细小的花粉或浮尘都能拖拽她到鬼门关走一趟。照料她的阿姨是一位少言而臃肿的善良女人,年过半百却始终未婚,一手拿着康斯坦蒂先生给的钱,一手牵着莉莉四处寻医。莉莉来到庄园的一年前,两人暂居在一位信徒的家中,房子对面不远处就是一所庄重的白教堂。
      在教堂一声声祷告与读经中,莉莉感到心灵被重新洗涤了一遍,被填满纯洁的信仰。莉莉的性情变得平和、清心寡欲,她与摆脱不了的疾病和解,不再怨恨它带来的痛苦,成为了一位永不叛变的信徒。
      “咳咳……”在场有商人抽烟,莉莉敏感地咳了几声,做了一个祈祷的动作。
      此刻的莱娅被夫人拉过去和几个大肚翩翩的老商人聊闲,只剩特蕾西注意到了这幕,她提着落灰的裙摆快走向莉莉,慌乱间擦撞了迎面而来的西蒙。
      西蒙扶了特蕾西一下又快速将胳膊抽出:“这么急,去哪啊?”
      特蕾西无暇顾他,眼神交汇间提示了大致方向便继续前进。
      西蒙没领会透彻,被喧闹声惹得迟钝的大脑稍加反应,脚尖就转向特蕾西裙摆涌动的方位不自主追随几步,像在刻意吸收她留地板上的余温。反应过来的西蒙顺势磨一下鞋底,他清楚自己独处时的作为都由夫人一双尖锐、多疑的鹰眼所紧盯,他得意地把夫人的这种追踪与妻子发现丈夫偷情后吃醋、警惕的表现相提并论。如果夫人扮演妻子,他乐意承担丈夫的角色,事态若一直按照他的意愿进行,那么他的计谋就有了坚固的地基。为此他甘愿洁身自爱、克制情欲。
      西蒙对自己的计划很满意,他顺势弯腰擦了擦皮鞋,转身,光影交替,酒汽香溢,他与特蕾西背道而行。
      此刻,大厅的水晶吊灯由高雅的黄白光转换成羞臊的粉光,气氛到达高潮,大厅中央不断传来开酒声和大笑声,莱娅紧贴在一位未知男子的胸前,手举大杯酒一人一口相互灌醉;扎克利则在舞池找了一个昏暗角落与女伴忘情亲吻,就连一向傲睨自若的夫人都受一位戴金丝眼镜的老男人邀请共舞一场。
      大家极度快乐,暧昧在无数迷醉双眼的眨动间缓缓蔓延,淹没庄园。
      经过荒唐一夜,众人落魄回家。
      仆人们收拾残局,除了他们是清醒的还有提前离场的特蕾西、莉莉,西蒙在等候宴会结束过程中受无聊使然,小酌了半杯酒。
      特蕾西陪着莉莉在二楼阳台透气,注视着如蝼蚁般的黑影一个个钻入成排亮灯的新款皮革绿汽车。
      欢笑声随湿气涌入阳台,异常清晰。
      “哎,我这辈子都无法融入他们体会那种欢乐。”莉莉喘着粗气,语气越来越轻,脊背随之弯曲,特蕾西误以为这是她的哮喘发作的前兆。
      特蕾西紧握莉莉冰凉的手贴在脸颊:“我也不在他们之中,我陪你。”
      “不特蕾西,你本可以融入的。”
      “特蕾西小姐、莉莉小姐,夫人此刻在一楼用餐厅紧急召开会议。”女仆的声音从二人后方幽暗处传来。
      特蕾西应了一声,扶着莉莉潜入屋内的昏暗。
      用餐厅,故作端庄的夫人轻飘飘地坐在厅门的正前方,西蒙在椅子旁扶正她,餐桌两侧是莱娅、与莱娅耳语的狄恩、半睡半醒的欧内斯特、仍在斟酒的扎克利、谈笑自若的艾丽莎、及时到场的特蕾西与莉莉,还有两把因两位小少爷受酒精催眠早早入睡而空缺的椅子。
      “好了,我需要的人已经就位,不是人的东西也无需到场了。”夫人一改往常含蓄的讥讽语气,如此不经加工的话从她口中吐出属实弄脏了她的晚礼服。
      “这都是参加宴会的少爷小姐们的名片,显然他们在这场宴会上找到了真爱。”夫人抬手展示,而在座的人只注意到空中——戒指闪在脸颊的明晃晃彩光。
      接着,夫人像监狱长宣布出狱人员那样不断观察每个人的表情,缓慢而洪亮地发声。
      “莱娅,单单是莱娅就荣获六张名片。”夫人蔑视一眼桌前,把名片递给女仆。
      莱娅慌乱起身接过金箔面的小卡片,嘴唇紧抿着不知何时该微笑。夫人的意思是要她必须接受并在其中选一位少爷作为终身伴侣。莱娅从收下的那刻起就感到烦躁,她不爱这名片中的任何一张小像,她爱的是——正笔直伫立在桌角用半副面具掩饰醉意的西蒙。
      莱娅想了许多的优雅词藻,即便决定权从始至终不属于她。
      夫人望着莱娅微醺状态下粉装玉琢的容颜自动把那张脸缝在自己脸上,血腥的画面跳过,不禁满意地笑了。
      “艾丽莎,两张。”
      艾丽莎是姐妹中年龄最大的,她能拥有被偏爱的权利夫人功不可没。
      夫人笑了,但这次没有念到莱娅名字那般欣悦,除去脸上的笑仅剩一丝嘲讽。
      艾丽莎默许这种态度在她身上反复无常发生。事实上,她的年龄达到了一个连自己都无法忍受的程度,同样无法忍受的是她的成长之路,在本该读书的年纪去卖弄美色、在本该施展美貌的年纪来到封闭的庄园被迫学习那些没在骨子里形成习惯的素养。
      艾丽莎时常怀念以前的爱、流浪与放纵,她无法和其他几个妹妹一样谈单纯的笑话,男人刺耳的坏笑以及不安分的挑逗画面早就植入大脑,荡漾的春心迫使她无法隐瞒情感同她们一起无惧欢笑。而那是另一种形式的大笑,笑脸常伴有潮红的羞色、让人不适的□□声和因四下寻找同流者转转停停的弯眼。她没法向夫人解释这必定牵扯出过往丑闻的笑脸,便常常以“老处女”来公开自嘲。
      终于能再次感受了吗?艾丽莎在听见“二张”的瞬间就开始畅想一间房、一张床、两个人嬉戏的场景。
      夫人嫌弃地瞥了一眼艾丽莎,开始点下一个人的名字,艾丽莎识趣地捂着嘴,努力给自己通红的双颊降温。
      “特蕾西……”
      被念到名字的特蕾西像是被闪电击中要害,脊背僵直一颤,酥麻入骨,紧张到连呼吸的冷气都在恐慌着加速逃散。她自觉离开时间最早不应被人关注,至少不会被在葡萄酒喷泉面前陶醉起舞的少爷们关注,会是谁的名片呢,特蕾西下意识看了看西蒙平静板正的脸,他以坚定的目光回应,她学着他的模样尝试舒气。
      “我叫你的名字是因为我在宴会中旬找你却发现你已经离开了,为什么。”夫人固有的语句表达方式,最后的疑问词更像是审问词。
      特蕾西忐忑站起:“莉莉她不舒服……我去陪她了。”她的声音越来越细小,夫人越听越皱眉。
      “特蕾西你是女仆吗,注意你的身份。”
      莉莉袋鼠似的小脸蛋涨红,身体被夫人压制性的气场吓得不能动弹,特蕾西摸了一下莉莉的肩膀像虚汗悄然流过。特蕾西挺直腰背走出座位,提着裙摆踩碎一地灰白的月光,身倾下抱歉的话也被倒出来了,她是该抱歉,她没为夫人筹划好的一场盛大戏剧做出贡献;她不该抱歉,明知道宴会上的人都被缠在同一张利益的大网上,她想挣脱,有什么错。
      夫人望着特蕾西被波浪裙摆包裹的瘦而幼态的娇躯,平淡一笑,像当知道胡闹的人是小孩子后一切行为都显得云淡风轻了才露出的蔑笑。
      “坐。”
      夫人若有所思,把名片撇在一边,朝在座的人高声说道:“我其实并不想让你们与那些贪婪成性的人打交道,我也不喜欢他们,我把他们当作敌人。”
      夫人停顿,用手点了点桌子,声音像是开庭宣判的锤声:“但他们身上的价值诱使我不得不与他们建立联系,你们就是我最合理的媒介。”
      “最终,还是要靠自己,明白吗。”
      “记住这句话吧,学会把有利用价值的敌人称之为友人。”
      特蕾西再次感到浑身震颤,这句话终于从夫人口中说出来了,这话比视觉上的字句扎在眼睛里更具力量,夫人凝重而惆怅的面容俯视全场,浑厚的嗓音伴着颤抖的醉意一滴滴灌入耳中,在座的人强制性地吸收,立起敬意。
      眼前的女人在他们尚未出生时,历经战争与爱情的厮杀、守着一张张欠款账单、一排排冷寂如墓碑的长窗,孤傲依旧,想来那句话应是说给过去低谷期的自己听。
      莉莉不合时宜地咳了几声,立马做了个祈祷的动作,拿起身前的水杯遮住四下洞察的眼珠。
      夫人板着脸转身朝向莉莉,抿了抿嘴,指甲抵住桌角敲出韵律,轻轻地用眼神催促她,不是嫌弃也不是刁难,像在进行一个巨大决定前的铺垫。莉莉止住咳嗽,夫人也止住目光,阴着狠意眺望远处的两个空位。
      夫人的眼神,西蒙领会于心。他怜惜地看向莉莉,又被熬夜后的疲惫笼罩视线。由于那面具太过善于隐藏情绪,一直观察局势的特蕾西没有侦察出更多他对莉莉的感情。
      西蒙似乎一直维持着没精打采的眼神到他与莉莉的单独会面。看得出,在会议结束后他真的没入睡,泛滥的睡意替他掩盖了许多情绪,旁观者只觉得他疲倦。
      “西蒙总管,有什么事吗,您看上去很累。”莉莉轻问,不愿吵他。
      如果说,夫人一系列面部表情的变化是铺垫,那么西蒙接下来的举动就是明示。
      西蒙敞开西装从内兜拿出一袋钱,不多不少,足够她在外面解决几周的一日三餐,再找间小房子暂居。他匆忙把钱从储蓄柜子取出,没演练对话:“莉莉小姐请不要拒绝,你听我说你明天会离开这里,这些钱请小姐收好,不必道谢。”语气格外轻柔,似乎这是用于从一个牢笼搬入另一个牢笼的手续费。
      莉莉缓缓摇头,她不相信平时极少交流的西蒙会伸出援手,更不相信他刚才并不逗乐的玩笑话。
      凝视她泛白的脸颊,西蒙心室的尖刺又在暗处冒出扎他,视作惩罚前的警告。每当莉莉身体不适时,他总是攥手最用力的那一个,却从不敢上前帮忙,直直静穆地站在角落低垂眼睛,读取闪回的记忆:泄了气的白色皮囊、渗血的床单、丑陋的死婴和……
      女仆在莉莉的鼻尖放上半片薄荷叶,她虚脱的脸才输送上血液。
      联想的记忆随之消失。
      刺缩回去,怜悯、痛苦、忿恨扭曲成一团,黏在舌尖分泌的口水上吞进腹里,没有声响,没有不适,他看起来并无异样。
      从一定程度上来讲,特蕾西与西蒙算是同类,太多的话藏在肚子里,剖不开,自制力又过强。冷眼闭口,导致他每一个善举在其他人看来都是别有用心的陷害。
      莉莉没有收下,西蒙便偷放进夫人为她准备的行李里。
      第二天,天气阴。
      夫人先送走两个最小、最贪玩的双胞胎少爷。他们毫无怨言、活蹦乱跳地离开了,去往一个叫“盛世”实际并不存在的游乐场。两个小少爷不知道这是他们今生最后一次坐免费的马车,享受真皮软垫。两年后或十年后,他们就只知道,坐马车需要九便士,他们还得知道,从哪才能弄来九便士。
      然后是莉莉。
      把此前夫人的种种铺垫加以思考后,离开变成了顺理成章的事情。谁会想收留一个病秧子呢,随时被一口混杂烟尘的空气穿透魂魄的人有什么保护的价值呢。谁也读不懂一张素白而清纯的面容,那心底幽怨的呢喃也许用词更恶毒,也许无力自贬,而是怀念起四年前踏入盛大之垒时承载无数期许的第一抹令人陶醉的后山晨光。她静站在帮她拿行李的几个女仆旁边,像在静待上斩首台的那刻钟响。
      特蕾西是在上课的时候注意到缺席却无人询问的位置,她看了看身边正常听讲的姐妹,一度以为莉莉的灵魂端坐在椅子上。
      “为什么?”
      课后,特蕾西来问西蒙,她凭直觉认为他知道内情。
      西蒙面无表情,垂着头查看并更新酒窖储藏表,时不时抬头监督工人们不要懈怠,他白皙而平展的脸上面具留下的勒痕未褪,双颊突兀的红肿线条像被人剥去一层皮而暴露在空气,整个人仍被滞留在了那个狂欢夜的疲惫当中。
      “她不够聪明,不能在这里。”
      特蕾西自顾自地说:“莉莉她只想好好活着,是……这里太危险了。”
      “请您帮我转述给夫人,请问我什么时候被驱逐?我也很笨。”
      西蒙修长的手指停止翻阅,微微张口,舌头在嘴里似被阳光突然照射而惊醒地翻转一圈,他微微睁大充血的眼睛,专注看她,是凝视亦或是欣赏:“你不笨,你不会被驱逐,嗯?”
      听到他用保证口气作出的回答,特蕾西下意识瞥了瞥右下角,同时西蒙的皮鞋朝这方向挪动像在博取关注,特蕾西合上眼没有丝毫庆幸,她知道他们的秘密,他们当然不会放走自己。
      这座盛大的庄园此刻变成了一座牢狱,禁闭有价值的人与知情者,外面欢喜的过路人向孩子们指指点点,把欲念强加给瞪大眼睛的孩子们。
      这不是理想,而是宿命。
      莉莉走后,特蕾西常常一个人卧在庄园铁大门对面的摇篮里,既没有挣脱的欲望也没有对周围的眷恋,只是望着外界被铁栅栏截断身体的少男少女走神。
      她感到内心深处仿佛长出来一只长手想要刺破胸口,血淋淋地伸长、拽他们进来,让他们和自己一样,爱上这里的有求必应、爱上这里高端授课、爱上这里秘而不宣的监视与控制,同时好奇这里的过去与未来、好奇每个人的秘密与心计,以上如同迷药蛊惑着挽留你,在没全部弄清楚前别想离开这里半步!
      相较于西蒙,特蕾西不同之处在于她读过书杂而多,收纳的思想比他甚至比庄园的任何人都丰富,万卷书里没有金钱、特权的腐蚀,每本书都平等可观、传授知识,所以她认为阅读很充实,思考很快乐,不过这导致她看待是非黑白问题并无定论。
      她想过若夫人需要一位传世掌权人,定不会是她。因此,她暂且安心地待在这,享受丰富书籍并察言观色。
      今晚,夫人难得邀请厄尔夫人来用餐,烛光摇曳,夫人与厄尔夫人借助蜡烛幽光的暗影悄悄聊了几句,像在交换情报。
      若厄尔夫人真有情报,那也是关于政府对大企业和中小企业的降税是条双重标准等等这类事罢了,她丈夫是当地有威望的政府官员,他口中满是关于州长双重标准的吐槽,结尾总会加上一句“他不会连选,没人再给他投票了”,厄尔夫人听的次数多了也不自主加上这句话,而这句话恰恰能戳到夫人的兴奋点。
      夫人狡猾一笑,两眼闪光,呼吸都随着情绪激动变得不畅,她灰白深纹的脸缓慢舒展,成千上万个毛孔帮她排气,不知情的人还以为她补了一层妆,气色润泽。
      夫人把她所关心的话收入耳中,便没有耐心听厄尔夫人谈她照顾两岁的孩子是件多么复杂的事情了。夫人体会不了,她的六个孩子不用她费心,想到这,她抬手示意西蒙把她的六个年岁相当、精挑细选的孩子整整齐齐排成队入场。
      队伍由年龄来排序,特蕾西乖乖站在最后捧着书,那里灯光幽暗可以做出别人无法辨认的不满、幽怨表情,但她没那么做,入场时也没有出差错来反抗夫人装腔作势的疼爱。这段时间她太累了,她只想安静坐在桌子边,端庄地用餐再弯腰告退,最后褪去压在身上的金贵裙装扑向等候多时的软床。
      一晚上她就如此进行。
      夫人尖锐的眼看出特蕾西的反常,而她不屑于搭理,毕竟她不是自己所重点关注的人物,莱娅才是。
      夫人注意到厄尔夫人当看过莱娅高洁超俗的气质后,眼睛就没合上超过半秒,她喜欢莱娅,那种想纳为己有的喜欢。夫人顺势问了她的二儿子哈里森:“那日的品酒会怎么不见哈里森,他旅行未归?”
      提及自己的骨肉,厄尔夫人的兴致被调动起来,注意力从莱娅身上转到夫人,在眼睛移位的瞬间迟钝恍惚的神色让夫人更加坚定内心的猜想。厄尔夫人的身子倾向夫人,骄傲地伸长脖子:“他呀,刚从匹克第黎回来,那座遥远且豪华的城市您知道吧,舟车劳顿,所以我命他休息几日,不过他说改日前来登门道歉。”
      最后半句显然是厄尔夫人爱面子又欲望作祟而导致的凭空捏造,而夫人欣然接受了,她就是这个目的,让哈里森来庄园做客,坐单人沙发敞开双腿上身前倾与对面饮茶的莱娅眉目传情,那画面很美。
      只要他们之间的姻亲关系连接起来,夫人离她的目标就更近一步了。
      此时,莱娅仍在纠结如何向夫人表明那几张卡片就算能买来别人眼里的嫉妒与自我身价的提升,她也不愿保留任何一张,因为心早有所属,进而她还思忖如何请求夫人让自己嫁给西蒙,他木讷寡言,脸上的表情不足以用来动情,蛊人的情话与求爱的誓言还得由别人完成才不显别扭。
      在追求西蒙这件事情上,莱娅出奇地有信心,她认为西蒙就是因为过早失去父母而寄人篱下导致了谨慎、孤僻的重度内向病又不自知,一旦没人主动提供关照与良药,他就会默许并保持现状。
      其实,西蒙没料到莱娅产生想要靠近他与拯救他的欲望如此强烈、坚定。在绝密目标达成之前,他不会向任何人敞开心房、软弱自己。他明确知道,若那个天使女孩像蜡烛燃烧似的现身、输送温暖,那温热的感觉并不舒服反而极具杀伤力,只会让自己在热涡里屈从、涣散。若天堂的母亲与他夭折的妹妹看见他醉生梦死的样子,她们将死不瞑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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