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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六)像极了一块冰 ...


  •   或许是因为艾丽莎嫁给了政府官员的儿子、扎克利迎娶了啤酒大亨的掌上明珠、欧内斯特超然物外地投身于天文宇宙,以上每一位都值得夫人吹嘘。强烈对比下,她越来越不满特蕾西的闭目塞听、莱娅的犹豫违抗、狄恩的胆小志短。
      初冬,刚刚欢送走艾丽莎的庄园还沉浸在一片欢乐、圣洁的礼堂氛围中,仆人们眼角的泪尚未干涸,夫人就命他们把大厅与门廊恢复如初。秩序、肃穆才是这里永恒的主调。
      特蕾西捧着一本翻烂的诗集坐在楼梯口沉浸阅读,听着壁炉里添柴时所爆发的噼里啪啦声,盯着书上的字符仿佛是它们正跳跃,它们有了生命,阅读成为了陪伴。
      特蕾西专注看了半个钟头的书,西蒙就在她身侧静静伫立了半个钟头。
      特蕾西猛地抬头与西蒙失神的垂眼对视,等待他下达夫人的指令。
      然而西蒙微微点头示意她继续看,没说话也没打算离开。
      “你不说话一直站在我身边的感觉很奇怪,是不是认错人了,我不是夫人。”
      西蒙似乎品出这话淡淡的醋意,严肃监督的脸上闪过笑意,他侧身贴近特蕾西让她酸痛的背获得依靠,抬起脚尖示意方向。特蕾西随之看去,餐厅的门紧闭,半透明的水晶扇窗透着稀薄的光芒。
      “夫人在和谁谈话?”
      “莱娅小姐。”
      特蕾西被炉火照得松弛的神经突然绷紧:“你知道她们大概在谈什么吗?”
      “演练吧。”
      “什么?”
      西蒙停顿了片刻,开始隐晦表达:“从前有一个女人,她有几个并非亲生的孩子,她想自己养育她们是不是太不值当了,于是她想到把养育改成谋利,最终每个孩子很年轻就身负重任离她而去了。”
      “总是如此。”
      突然间,西蒙的话触动特雷西敏感脆弱的神经,为了防止仆人监听,她压低哭腔:“对,总是如此,我在这个家里从未感受过关心与爱,只有交易、规矩、考核和禁闭,我快窒息了……我曾一度以为她会让我感受到……家……归属感,你明白吧,她把我和姐姐接过来是因为她渴望母与子爱的交互,我错了……我好傻。”情绪像洪水般汹涌喷出,喷洒在光洁的白墙聚成一团蜷缩的阴影。
      特雷西只管发泄,没想到人生第一次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
      西蒙半蹲下怜惜地望她,不敢拭泪也不敢拥抱,他怕一触碰她就破碎了或者虚化成白烟飘扬升天了,他好怕失去她,抵制住无数利益、欲望的哄骗后疲惫不堪的幼小灵魂却仍然纯洁坚毅。
      爱啊,人类最本真的需求,仅仅是爱而已。
      看过特蕾西濒临崩溃的模样,西蒙有些急躁,他等不及,等不及让夫人攀登她理想的最高峰,然后自己再作为她的挚爱亲手了结她险些重回辉煌时期的余命。
      这盘棋,他下了整整十五载。
      莱娅与夫人的谈话结束,特蕾西也乖乖吸回泪水。西蒙起身像整理好了鞋带下意识地看看脚面,接着径直走向夫人。
      西蒙所来的方向,夫人瞥了一眼被书遮住半张脸的特蕾西不觉得异常,侧头低声和西蒙交流。
      间隔十几秒才走出来的莱娅则显得极不正常,不维持往常的优雅姿态,背塌下去,揉搓着手,边走边嘀咕,经过楼梯口时也没注意到角落的特蕾西。
      特蕾西迟缓地抬头,却只见落荒而逃的裙尾扫过最后一节台阶。
      历经了成长蜕变的姐妹俩把心事温煮在各自心底,再也做不到只许对方“揭盖”的亲密之举了。所以特蕾西没有过问,选择她最擅长的方式——观察。
      隔天,夫人突然宣布要离开庄园两周,一是去参加品鉴会,二是去沙滩度假。期间抽验酒厂、资金核算等事宜交给深受夫人信赖的罗宾先生,特蕾西与狄恩外出辅助他工作。庄园里只剩下仆人们和莱娅、西蒙。
      特蕾西想:看来莱娅对西蒙几年来的慢火攻心不起效果,只能采取猛烈追击了,就如莱娅曾言:“爱等同于占有。”可是姐姐啊,他坚决不会容许你这么做的,他的使命、责任、怨念深深禁锢着道德与情感,像极了一块冰——你以为他正感动得融化,其实他在为无感与禁欲而哭泣。
      莱娅此刻不懂,与西蒙形成鲜明对比的她完全迷失于失控的欣喜、沉浮在只与自己有关的爱流中。
      那日,漫天飘雪。西蒙盯住夫人,莱娅望向西蒙,而特蕾西在大家忽略的角落轻缓叹了口冷气,平时兴致高雅的康斯坦蒂家族成员谁也没想过欣赏雪景。
      躲在人群后的狄恩不关注这些,他只在意能不能顺利完成夫人下达的任务,把透明态的自己具体化从而获得认同与奖赏。
      “罗宾先生好优秀,我肯定不能像他一样。”
      “怎么办,怎么办……”
      稀少的外出之旅,特蕾西把手搭在窗口,贪婪地吸着外面的空气。路上,兴奋殆尽的特蕾西数着狄恩絮叨这句话超过了六次,勉为其难地开口:“不要焦虑,你可以做好的狄恩,至少比我做得好。”
      显然,特蕾西知道他想听什么。狄恩心思浅陋,什么话总要说出来才顺畅,他在特蕾西不断自我贬低的过程中寻得安慰,平静下来。这不由得让特蕾西忆起往昔,狄恩为博取夫人偏爱费尽手段又试图藏匿心计的模样,替他感到疲惫。
      难得清净的狭小空间里两个人相对而坐望着各自的窗口,静默神伤。
      庄园,西蒙忙于回避与莱娅独处时的威逼审问,从大厅逃到葡萄园,从葡萄园逃回房间。若西蒙对莱娅一点男女私情都没有,那他有失分寸的行为是说不通的。毕竟,人们对于美好事物都怀揣一丝占有欲。
      西蒙背沉下坐在床边,转几次怀表的片刻猜中了赌注:莱娅要么嫁给自己,要么嫁给哈里森,有且仅有两个选择。
      西蒙想:夫人把莱娅当作商品推来推去是对她美貌最大的亵渎,而她现在敲门的举动就是在推销自己,让美更显廉价。他皱着眉,步履迟疑地走向房门:“莱娅小姐,您有什么吩咐请说吧。”
      莱娅对着会说话的门,既落寞又恐惧。
      “西蒙,我喜欢你,从第一眼就开始的喜欢……可你不回应我,我就无法进一步爱你,我知道我没有对你的私有权,你也不希望我拥有。”
      她舒了口气,险些被汹涌的悲痛淹没:“所以……我是来和你道别的,我可以和任何男人在一起,他们对我来说都是平等的,而我的爱与情在让人煎熬的四年里彻底燃尽了,一点儿也不剩。”
      莱娅停顿了一下,后撤半步,她以后也要保持这个距离和他说话:“西蒙,我有一件事想不通,你爱夫人吗?”
      “一开始,我觉得夫人对你的控制使你不得不守候在她身边,我不把这称为爱……可我逐渐认清不是夫人依赖你,非你不活,而是你西蒙……你离不开她。”
      莱娅低头拭泪又高傲地昂起头颅,似重返青春的夫人:“西蒙,你处于神游状态时,不曾发现背后一双凝神的眼默默记录下一切细节吗?”
      “夫人离开前的反复确认,夫人离开时的皱眉叹息,夫人离开后的失神冥思……”她没气力说下去,把卑微的暗恋说得更详细,这么做只会把自己贬低得像一个求爱的乞丐。她极快扭头捂嘴,似只受惊的小鹿轻盈地跑回巢穴。
      此后,庄园过得平静甚至消沉。
      莱娅沉浸于对过去苦情单恋的自我疗伤中,幻想哈里森成为她的解药,确切地说是平替药;西蒙表面看不出哀乐,他不回答莱娅的疑问,只顾自我安抚:使命从未遗忘,行动需要时间。
      特蕾西、莱娅就连满腹怨气的扎克利都在临行前向西蒙抛来困惑、灌输越来越多的质疑,让西蒙真的很难像以往花几晚或几年调整计划。
      他怕仇恨爆发,怕实施出错。
      深冬的火炉被输送源源不断的木柴,十足的火力却怎么也捂不暖空寂的庄园,这样的天气最适合依偎了,哪怕只是贴近。
      特蕾西察觉结束海滩假日的夫人更加难忍严寒的英利国,和西蒙更加亲密。
      自从莱娅出发去哈里森的庄园单独相处后的数次,特蕾西发现夫人放下身段,任由西蒙从身侧环住她的双臂,身体同幅度摇摆,头抵住她的耳垂细细密密地哈气。每当夫人极近瘫软进他怀里,她总觉得背后有一双瞪大的眼窥视着。身后,特蕾西总会在她转头的刹那快速逃离现场,像捉奸似的。
      有次,西蒙用手指捋着她的枯发,柔声道:“夫人最近总是神经紧张。”
      话虽说的暧昧,看似摆明爱意不顾身份禁锢,但他的手却在话音尾声处重重放下,藏在背后。
      明明是他们在偷食禁果,为什么做贼心虚的人是我。特蕾西带着懦弱的愤怒,大步流星跨出门,蹲在门外的第七节台阶边缘苦闷不堪。
      狂风骤起,白裙?摩擦着冻红的膝盖,她尽力下拉内衬不肯回屋,望向漆黑夜空辗转下落的飘雪,像是一个暴躁的人把白纸撕成碎屑,胡乱一撒,她的心也被这个来自天际的暴躁上帝撕得粉碎。
      若心碎了,就永不会愈合。
      特蕾西流泪了,捂着胸口,感觉到了疼痛,她原本计划找个和西蒙单独相处的时间聊聊关于葡萄酒的酿造工艺,她想了解更多,虽然专业的酿酒人员比身兼数职的西蒙更适合当咨询的对象,但她一再否决更好的人选,可笑的理由是这样能和西蒙多说两句话。或许,在先前的外出旅程中特蕾西发觉了自己在葡萄酒酿造方面的天赋,可最先令她欢喜的竟是自己终于与西蒙有了可以深入探讨的共同话题。特蕾西才明了自己爱西蒙,难以名状、持久的爱,本被深埋在心底却生根发芽的爱。
      显然,夫人自以为是最终胜利者。驱逐莱娅后,无论她爱不爱,她都会享用西蒙这颗颇受女人追捧的果实,可她没料到特蕾西比莱娅更隐忍。一位隐匿的竞争者逐渐现身,将会成为她今生最大的绊脚石。
      第一步:引起她的注意,让她清楚自己的处境并不安稳。
      特蕾西把不吃早餐作为反抗的铺垫。这果然使夫人警觉起来,她把特蕾西叫到用餐厅,闭门,满怀忐忑,之前对特蕾西的过于忽视令她没信心掌控这个日渐智慧、稳重的小姑娘,她既不清楚特蕾西的偏爱与渴望,也不清楚她的抵抗是不是发现了早餐的异常。
      夫人一只手握着高脚杯,一只手横放在桌面表达对她的警惕,特蕾西不说话盯着对面的摆钟,数着夫人心理防线崩塌所用时长。
      “好吧,特蕾西,说说你对早餐有什么意见?或者说说你爱吃的食物。”
      仅约三分钟,夫人就绷不住了,特蕾西得意地想着。她被小小的胜利冲昏头脑,没对早餐产生一点怀疑:“早餐很好,只是吃过后会犯困,我觉得把早餐换成一杯牛奶加水果会更好。”
      仅是牛奶加水果,如此朴素的配置让夫人产生想深入了解特蕾西需求的欲望,她一定对自己有所防备,控制之心一发不可收拾地逼近特蕾西:“我会满足你的需求,你可以再说几种早餐样式……把喜欢的都说出来。”
      特蕾西没认真听,她只听见‘把喜欢的都说出来’,于是西蒙的脸跃然于脑海,不停挑逗神经,她知道此刻平静的木门后,一袭黑衣同他的清醒状态一并保持挺立着,垂头静思、心事重重,却魅力四射的男人,特蕾西才发觉他的形象多么迷人,以前的她只觉得他适合独自站直、垂头不言,只要这样哪怕永远,世界也会遵从他去维持安详。他湿润的眼睛时常盯着某处、神情压抑,却又像是在为灵魂轻盈出逃打掩护,世界这个负责维持秩序的母亲也只觉得他顽皮而已。
      密闭室内,沉默仍在继续。
      夫人不会重复说过的话,这代表一种权力与威严,全靠被提问者保持精神集中。而精神游走了一会儿的特蕾西喝下半杯水后才想起她的话:“我没什么特别喜欢吃的食物,以上是我的全部需求,谢谢夫人。”
      夫人暗中叹口气,特蕾西强大的自控力与疏离感正挑衅着她,忽而她脑子闪过一个念头,其内容让夫人终止了对话。
      特蕾西行过礼走出餐厅,门外,西蒙见特蕾西没有丝毫不悦,松了口气:“小不点。”
      特蕾西以微笑回应:“嗯,夫人只是问了我早餐需不需要更换而已。”
      西蒙随她笑了,但极为勉强。
      餐厅内传来召唤,夫人命西蒙去拿纸笔。特蕾西赠予西蒙一个含义不明的眼神,快步离开了。
      冬季的最后一月,厄尔庄园传来喜讯,哈里森要迎娶一位天仙美人——莱娅。
      特蕾西反复确认莱娅的真心,告诫她不要一时冲动:“你们才相处一个月,他完全可以充当一个月的好男人。”
      莱娅淡然一笑,问起今天没来迎接她而抱恙卧床享受西蒙贴身照料的夫人:“夫人染上风寒了?深冬了,特蕾西你多加注意身体。”
      特蕾西想帮她补一句对西蒙的关怀,可还没张口姐妹间的默契让莱娅接过话:“我的妹妹,你没事就好,其他人无关紧要。”那双含泪的鹿眼替她说了太多,让话语显得苍白无力。
      仆人们蹑手蹑脚把衣柜从二楼搬下。随着装货的马车门被一甩而关,莱娅也惯性地站起身,双手不安地揉着衣角,边走边说:“我走了,以后只能等夫人的传唤回来了,妹妹,你早日逃离这里。”
      莱娅还是没忍住延伸目光,特蕾西随她转头,身后一片空旷的凉气,人形、数量清楚得可怕,西蒙没有下楼。
      门廊的地毯被寒风吹来的混杂冰碴的雪花浸湿,软趴趴地粘着莱娅的鞋底,擦扶手的仆人警觉望向这边。
      那个外人该走了吧,要是她在门口不舍道别带来的寒气传入三楼怎么办?夫人一旦病情加重就又该让我们用消毒水一遍遍擦拭家具了。特蕾西恼怒地回敬她一眼,把她心底的闲言碎语都猜中。
      “姐姐,既然你离开这里了就证明给她看你会幸福。”
      莱娅点点头,深知那些自我欺骗的话术骗不了自己的亲妹妹,无法装模做样给她看自己用心经营的四年苦恋结果让人坦荡,或者说借助力夫人的名义离开庄园的提前且必然的结果让人解脱。不过,莱娅被心底的一阵轻松愉悦所震惊,她从西蒙的情感操控中逃出,不再受他影响了,刚刚窥视的一眼或许只是为了向他证明她的天姿、超凡脱俗的气质复燃。
      门被关上,莱娅走了,庄园正式进入极寒之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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