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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16 ...

  •   永康九年至十一年所费军资远超近五十年来总额,其中北衙禁军占三成,南衙占一成不到,据驻守边地的将领传信所言,边军费资约一百二十万两,足足占了一半。结果呈递上去后如石沉大海般再没激起半点水花,好在杨端从徐璋那儿得了消息:这不会影响她与小郑的考绩,杨端这才放下心来。

      天已转暖,城内百姓都换上新制的春装。

      刚得了宫里传来选拔女官考核的消息,杨端就让卓言将萧凌萧云二人送去,虽不知结果如何,但卓言为图个好兆头,拉着杨端一起去给她们买几套新衣,又顺便包了几两银子给阿婆,萧凌萧云十分感激。王年却在一旁说些酸话,萧云便说杨端花钱让他免去几年服役一事,如今在府里过得有多滋润。

      如今宫里实在是缺人,否则杨端还得再等上数月才能把两人送进宫。

      女官考核后即是春闱与蚕、耕二礼。

      凭杨端现在的能耐还管不到春闱选人上,每回科考就到礼、吏部两忙活的时候。倒是亲耕礼有她的份,不论补阙还是员外郎的身份,只可惜她未到五品,暂时不能为刘婵、卓言请封诰命,否则还能让她们凭命妇的身份去看一看亲蚕礼,就当凑一凑热闹。

      “说来也奇,崔大人不是一向孝顺养他长大的老阿婆吗?”吴训道,“他年纪轻轻就官居四品侍郎,是没娶妻——就不说妻女了,总该给他养母讨一个诰命去才是,也好报答她的恩情。”

      两人聚在廨舍借着搬杂物的名头偷懒喝茶,杨端也想听一听他们的闲话故而不轰他们走,两人愈发大胆直接拉杨端进来一起闲聊。

      “报恩就非得请诰命?我听人说就现在这日子,那老阿婆也没抱怨什么……嗳,大人,若此番您能高升,可会请一个?”

      吴训一拍他脑袋:“杨大人还有夫人呢,请一个哪儿够?”

      “是是……那——杨大人?”

      杨端正在架子前找东西,虽无心应付他们却还是答道:“那是自然。”

      “你瞧我怎么说的!”

      “你俩有看见敕牒吗?”

      “敕牒?什么敕……”周腾猛地一惊,“巡营用的那份敕牒么?!”

      “是,前几日就不见了,我已向田大人说明情况,连自责文都呈了上去,田大人又告知钱大人,说钱大人吩咐说他已知晓此事,命我快些寻回,最好不要闹出太大的动静。好在敕牒上注明了期限,现在落到旁人手中也发挥不了多大用处,但还是找回来交上去为好,实在找不着……不会牵连你们。”

      闻言,吴、周二人立即严肃起来,但听到最后一句话脸上紧绷的神情轻松许多,各自在心中回忆敕牒的踪迹,确定来回途中一直在她身上,也不曾离开过他们的视线。

      周腾便问:“莫非是落在宣政殿了?”

      杨端停下动作看他,不等她说话吴训率先开口:“你忙糊涂了吧?要是东西丢在宣政殿,怎么会没人发现上报?前不久才发生那档子事……”

      “哦,那就是落家里了。”

      两人一同看向杨端。搜寻书架无获,杨端走回案桌前,答他的话:“下人找了几回,都不见踪影,莫非家里闹贼了?”

      “贼要没用的敕牒做什么,这不是自投罗网吗?”

      “罢了,若是明日还找不着,就让钱大人派人去找。”杨端目光迅速扫他们一眼,宽慰道,“不会耽误你们。”

      二人松了口气,也再没心思喝茶,趁她忙着处理公务溜了出去。

      科考结束到放榜前的一段时间,官署不少人都在讨论此次一举高中的人会有多少,心知此番是由崔听出题,大多人都不打看好这一批举人。杨端知晓其中一二,但更详细的情况还得问过那一帮上了年纪的人。

      据说崔听参加殿试写的那篇策论,落笔即动朝野,甚至有人动过调换考卷的念头,好在高玄感出手护住那份答卷并呈交给先帝。先帝看过后更是赞叹不已,当夜召人进宫与其对谈治国之理。

      有心之人调出他乡试会试的考卷,本想从中找出点疏漏来拉他下水,最后却适得其反:不足二十,连中三元,就是乡试会试的两篇文章都领先众举人许多。

      先帝得知详情后几乎是涕泗横流:此等万里挑一的人才降生在昭国、降生在他统治昭国的时候。

      那时崔听还未入礼部,先帝破例让其代出一回题,结果难倒一片人,只那次落选的人数为历年最多。后来,后来还是继续让礼部重操旧务。

      但这一回,崔听的几道题也替先帝选出不少堪用的人才,譬如林胥、秦立、杜公述等,林胥去了礼部,杜公述去了刑部,另外一位在兵部,其中杜公述升官最快,如今已与崔听平级,其余等也只差临门一脚就能登上侍郎之位。这些人脾性也与崔听相似,起先都不大近人情,与他不同的是他们在官场浸淫数年后都没磨平了棱角,虽有刚正不阿嫉恶如仇之心,但也或多或少学会了圆滑谄媚那一套。

      崔听才华斐然不假,然而京城内办过大小诗会无数,都不见他去过一回。偏偏,几日前崔听私下里向她表示想看一看妙檀公子的诗稿,若是能去参加舒定诗社办的诗会那更好。

      一个人数十年不改品行,要么此人果真纯粹,要么此人粉墨登场惺惺作态,杨端当然认为他是后者,总有一天,他的真面目会彻底暴露在天下人眼中。

      今年赴京科考的举人中,颇有才名的几位,崔听已将他们的信息呈递上去,至于有哪些人,也只他和宇文澜知晓。

      会试结束,礼部贡院就空了下来。

      考完的举人们还得自寻住处。贫苦人家的孩子多住在寺院或道观中,只需上交少量银钱就能长住;家境稍好的则与同行几人合租地段较好的房舍,放榜前还能约着一起去官宦人家办的游园诗会露露面;若不想合租且爱清静的大可选在偏僻小巷里,房价也能省下不少。

      少数一些或因品性或因才情出众得人赏识的,也有少部分官员慷慨解囊,主动承担其膳宿费用,或是直接请人住到家中,与其探讨经义唱和诗文等。

      贡院的热闹就此分到京城各处。

      眼见还有三日放榜,京城上下骚动多日也渐渐平息下来。宇文澜也只是照例问礼部情况如何,裴、高二人十分激动,说这回出了不少好文章,过后将原稿呈上让宇文澜好好品鉴。

      杨端正听着记着,余光见宋桓转过头往她身旁看了一眼,片刻后白思贤高喝一声“臣有本奏”后越过她出列跪下。

      “臣有本奏。臣门下省左补阙白思贤,谨昧死上言。伏见今岁贡举,印卷官余颂明,身负‘掌试卷刊印,守科场秘防’之责,却敢数年悖逆国制,私泄试题,坏科举锁闱之严,乱朝廷举士之公……伏望陛下纳臣之言,速正印卷官之罪,严固科场之防!臣白思贤顿首百拜,谨奏!”

      话毕,白思贤果真往地上重重磕了几个响头。

      早在他说出“余颂明”三个字时,包括余构明、王海回在内的数个官员都没忍住回头看他,碍于早朝还有皇帝与其他人在场,他们也不敢发作。

      “白卿所言是否属实?”

      “有举人黄子默不忿此行,又忧心为恶人所害,冒死相告,以求上达天听,还万千举人一个公道!”

      “说下去。”

      白思贤看着手中笏板,念出一串名字。宇文澜眯眼听着,若他念到自己想听到的名字,不住轻轻点一点下巴,若是自己人,不免又要费心皱眉,若只是不相干的人,则又恢复平静。

      其余人脸上表情好不到哪儿去,尤其是崔听,起初还能愤愤看几眼相关人员,到后来甚至难得一见的,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气得肩头发颤。

      杨端长舒一口气,无奈摇头。想到连日来发生的事,她总觉得再这样下去,迟早会出大乱子,奈何宇文澜难改急功近利的性子,这时候谁劝也没有用。

      只希望此事一了,后头还能消停一段时日。

      等白思贤说完,宇文澜也睁开了眼,下方百官的不同神情尽收眼底,良久,他蹙眉叹了口气,似是为难般开口:“科场弄虚作假事关国本,只是……”

      宇文澜还未说出如何处置,崔听再也忍不住,当即出列跪下,高声道“陛下!微臣忝为此次科考出题之人,竟未能发觉此等劣行已成风气,微臣自知有罪,甘愿受罚,但微臣深知科举之重,如今出此等丑事,怎能还像前番再拖延了事?!”

      “放肆!”

      宇文澜招招手让孙内侍退回去,接着作出含容覆护的模样,道:“崔卿所言极是,这些举人若是来日入朝为官,必将贻害无穷。爱卿为朕、为昭国鞠躬尽瘁,劳力劳心,朕又怎会责怪?但有亲耕礼、亲蚕礼在即,倒是没有合适的……”

      杨端也忍不住抬头看他,好在现下所有人都关注宇文澜与崔听,再不济还有个白思贤,也没人注意到她的僭越之举。

      崔听直视宇文澜,掷地有声:“微臣有失察之过,愿为陛下——”

      “不必。”宇文澜轻描淡写打断他的话,略一挑眉,目光越过崔听来到白思贤身上,“既是白卿举证揭发,便交由他处置吧。另有大理寺少卿姚荣、王道川、方省……还有中书令陈学彦、中书侍郎余构显、监察御史徐政等,从旁协助白卿查明原委。”

      什么?!

      杨端速度虽快,但看向白思贤时已是众多目光中姗姗来迟那位,此刻白思贤正昂首笑着接旨谢恩,趾高气扬回到她身旁。杨端斜睨他一眼,旋即收回目光:皇帝让这些个大官协助他,却连个官都不舍得给,为免太奇怪了些……

      面上,她还是随人附和一句无异议。

      稍后便有人跳出来反对:“陛下,怎可让诸多身居高位的大臣协助一个、一个……小小的补阙?!”

      白思贤立即瞪他。

      宇文澜轻哼一声,问道:“余爱卿的意思,朕明白。不过朕瞧着只有你们几个不太痛快,想是不忍心自家人去帮一个‘小小的’补阙,不如——省了王道川与余构显,免得你们心疼?”

      “……陛下圣明!”

      “哼……好了,崔爱卿也起吧。”

      崔听仍跪着,宇文澜的笑也凝住,直到崔听边上的高琦看不下去,低声提醒不成,硬是将他拽了回去,又笑着打圆场,替他向宇文澜谢罪:“陛下恕罪,崔听近日忙糊涂了,心神恍惚,有时连同僚下属说话也听不进去,等熬过这阵就好了。”

      宇文澜不甚在意,又笑着说几句话,算是宽赦他方才的不敬,稍后又说崔听手上还有筹备二礼的事物,又要辛苦一段时日,故而特意赏他一些文人喜爱的物件。

      王年打探来的消息:宋桓近日或本人或亲信频繁拜访崔府,尤其是当把她的话付诸行动后似乎还真起了成效,宇文澜也开始不时赏赐钱财布匹,崔听虽回绝不少,只劝他将钱财用在民生军防上,宇文澜却依旧乐此不疲,又说崔府太小,特批了延寿坊一座大宅子给他,大有先帝收服不了的人他一定要收入麾下的决心。

      这回,崔听还真就将宅子收下来了,虽不知他有什么打算,但在宋桓看来算是个好开头,顺便送了些好东西到杨府。

      纵是如此,朝会上崔听还是不满皇帝为打压王、余、张三家而利用科考一事做文章,一直到亲耕礼这日都不见他有个好脸色。

      “你说这崔听也真是,平日得罪咱们倒也罢了,竟还敢给陛下耍脸子,无非是仗着肚子里比别人多几滴墨水、高大人多加关照罢了!”

      “装了十数年清高,如今不还是露出马脚来了?嗳,我可是听说了,陛下赏赐的东西,他那院里可都放不下了,不然还能不要个大点的宅子来装么?依我看,他就是沽名钓誉!指不定再过一两年,府里就要添几个美娇娘了……”

      “积累了十几年的名声,陛下可不得给他指一桩婚事么?嗳,长宁公——长公主不正好到了年纪么,那些外使都各自回国去了,也没提过要求取公主啊。说不定呢……”

      说罢,几人便不约而同窃笑起来。

      天色尚早,远边山顶翻出一截鱼肚白,地上各处都朦朦胧胧看不清景象,几个人聊着聊着就忘了身处何时何地,更不会注意身后站了许久的人影。

      等他们说完了,杨端才重重咳了两声,将几人吓一跳。她正色道:“说闲话也不看看是什么时候,小心叫人听见参你们一本,可有的有受了!”

      几人立即噤声各自回到原处站好,杨端又恢复平日温和模样,朝几人使了眼色才走到自己的位置上。他们得了指示,看向后边赶来的白思贤,果然老实许多,心中对杨端的怒气消减不少,一门心思又放到白思贤身上,等着亲耕礼一过,便要在私下里蛐蛐他。

      两人站在一处,一个张扬一个恭谨,谁也不搭理谁。

      亲耕礼本该在正月举办,因先帝驾崩后有一系列丧葬服丧事宜,故而推迟到现在,与皇后的亲蚕礼同时举行。

      只是皇后才出月子,身子尚且虚弱,宇文澜不免多费些心思,再三叮嘱她身边的宫女小心伺候着。

      说来,裴聆与李崇光的女儿序芸也快周岁了。

      待宇文澜乘舆从皇城出来,耕根车已恭候多时。

      清晨风弱,十二旒赤旗歪歪扭扭倚着旗杆,包裹着青色车身,远看如一朵萎蔫的、花叶内外倒置的褪色牡丹。

      又等乘黄令、太仆相继接过耒耜送至耕根车上,王海回奏请銮驾发引,仪仗护卫銮驾,领着后方整整齐齐两列碎了一地的花花草草向城郊先农坛行进。

      杨端一心看着整支队伍的行进秩序,哪里知道杨琥起了个大早特意来这一趟,混在人群中睁大了眼找她的身影。

      抵达先农坛时天已大亮,杨、白二人则七分心留意宇文澜与高琦、崔听、方清等人举止,分出三分到其余官员身上,礼仪上稍有纰漏的多是新到任的小辈,只需丢过去一个眼神,他们便能明白其中意思,立即端正起来。

      杨端却又比白思贤多分一道精力注意先农坛周围情况,不知怎的,她心里有一股不祥的预感,总觉得待会儿会有什么不寻常的事要发生。思及此,她不由环顾四周,除却百官行为举止,还有周遭景象一并记在心里,禁军们死死守住先农坛,倒不必担心突然飞出一个黑衣刺客挟天子以令百官。

      儿时听母亲说过民间奇人奇术,其中有善攀援奔跑者,身上无绳索捆绑牵引,却可依城墙直上至城楼,或是飞檐走壁日行数百余里也不足挂齿,其中虽有夸大的成分,只那时杨端年幼,兄妹二人都信以为真,也想着自己努力数载也能练就此等本事。如今她已成人,心知此等逾高超远者言过其实,但终究是儿童时印象深刻的一段经历,又经数年记忆模糊,即便未曾亲眼见过,但此刻脑海中总能精确显现出此人爬墙越野的神情动作。

      不觉间,宇文澜已完成祭祀先农神仪式,预备前往籍田,杨、白二人本就各怀心思,哪里还管得到礼仪上出了什么小差错,只顾得跟着人走就是,看着皇帝持耒耜在籍田中耕种。

      说是劳作,不过是推挖几下泥土,连汗也没出多少,即便看出金枝玉叶的天子眼中或脸上闪过的不耐,杨、白二人也不能真说什么,就当自己此刻眼盲耳聋。

      宇文澜扒拉三回精心准备的土壤,接下来轮到三公、诸王进行五推耕种,尚书九卿则是九推。之后再看农民们覆土播种,倒是比前头的人要熟练许多。

      这帮请来的百姓,也只今日少干点活儿,其余时间里则是一年到头都待在田里,顶多有花鸟鱼虫看看,至于亲人挚友,同为白丁,一样都在劳作,哪里有功夫看别人在做什么?他们与皇帝唯一的联系,不就是户部官员报上去的一个数。

      农民的地多归了地主,赋税仍旧不变,即便减了不少也无钱可缴,倒是那一个个财主富得流油。而流民日多,户部明账上依然十分好看,只有内部官员急得如热灶上的蚂蚁,却不是担心无家可归的农民,而是担心这些钱财还能供养官吏贵族多少时日。

      好在亲耕礼全程未再出现意外,几乎所有人都放下心来。随仪仗回城,杨端今日便不去户部,白思贤也要去查科考舞弊案,官署里只她一个左补阙整理当日记录,寻了个合适的时间交给徐璋。

      这会子他终于得偿所愿,手中拿了一把稍有些陈旧的折扇缓缓扇着风,面色稍显凝重,此刻连随扇面飘动的胡须都不敢打扰他。

      杨端来时屋内已站了不少人,但她只认得当中的礼部侍郎高琦,其余皆为女子,且个个身着女官服饰,为首那位头发斑白却不显慈和,一众女官当中数她最为凌厉,看起来不大好相处。

      徐璋见是杨端,眉头舒展一瞬,知晓她是为什么而来便叫她进去,那些人也都看她一眼迅速收回目光,且看她们不苟言笑,要么是礼法使然,要么就是宫里出了什么大事。

      杨端交了东西就准备抬脚离开。想着稍后找人打听一下是什么情况,谁知才走到门口就被徐璋叫住,让她拿了方才交上去的文书随他一同进宫去见皇帝。

      途中,徐璋才将原委一并说与她听:

      亲耕礼是全程畅通无阻,朝臣们悬着的一颗心总算是安稳落地,谁想刚一松口气,宫里就传来了噩耗。亲蚕礼有皇后主持,内外命妇、尚仪局女官与一干乐工舞伎参与。皇后才出了月子,本该好好养着,但逢亲蚕礼要斋戒数日,身子也十分虚弱,宇文澜心疼,许了裴表撂下这边去了亲蚕礼,也好照拂一二。

      宇文澜此举本是好意,谁知平白引来嫉妒:不知怎的,那余君岫余淑妃当众与人争执起来,原本还是斗口,后面竟推搡起来,无意间推倒了皇后,平时倒也罢了,可这回也如此不分场合。幸而皇后没受伤,忍着病痛完成祭祀,回到寝宫便昏厥过去,到现在也没醒来,宇文澜不得空,便召裴府亲眷进宫探望陪伴。

      杨端咋舌,好半天才继续问下去:“余淑妃呢?”

      “吕尚仪。”

      “是。”女官往前走几步到杨端身旁,边走边答,“回大人,淑妃娘娘与德妃娘娘分别暂禁足于陶农馆、含凉殿。”

      “德妃娘娘?那不是——”

      那不是钱元聘侄孙女儿么,也不曾听说她与余张王陈几家有什么联系,怎会牵扯进去?

      吕尚仪微不可察的叹气声先飘进杨端耳中,而后才是解释:“德妃娘娘看不过去,帮淑妃娘娘辩驳了几句,才闹起来的。”

      “这怎能——”

      “咳咳……”徐璋出声打断她的问话,“怎可妄议后宫嫔妃娘娘们?”

      “……是。”

      几个内侍在殿外恭候多时,却不是请人进去,只是将人拦在殿外,等紧要人来了再放她们进去,顺便提醒她们一声,裴表、裴靖、余构明、余劭清、钱元临、钱征秀几位已在殿内——

      内侍堪堪止住,殿内说话的声音也明显不少,徐璋不说话只斜内侍一眼,杨端会意替他问下去:“殿内怎么了?”

      有人问过,他这才回答“在殿内打起来了。”

      “什么?!”饶是镇定如徐璋,听他此话也没忍住破功,“打起来了?”

      “是啊。”那内侍继续说下去,“裴大人跌倒在地,小裴大人伤着了膝盖,余大人碰到了胳膊,小余大人小钱大人脸上都挂了彩,尤其是小余大人,右脸肿得不成样子,太医还未赶到,只让宫女先给几位大人擦了点伤药。”

      再说详细些,就是余家父子早在殿内候着,不多时裴表、裴靖先后进来,最后才是钱元临与钱征秀。

      内侍还在说亲蚕礼事故的经过,提及裴缨被推倒在地时余劭清辩解了几句,小裴再也忍不住,冲上去给了他一拳。两人本就离得近,小裴动作又快又狠,余劭清呆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捂着火辣辣疼的脸质问他,但自知理亏便只说了一两句,而后越想越气,也没忍住动了手,打着打着顺便将怨气分到钱征秀身上:若不是钱南春掺和进去,这事儿又怎会闹大?

      宇文澜窝在龙椅中,不紧不慢地看折子,好像这几人不是在宣政殿内闹事一样,孙内侍见他不表态,也就没出声制止。

      直到拉架的两人也跟着挂了彩、裴表也在劝和时不知被谁一推倒在地上,“哎哟”一声后宇文澜大手一挥,堆在桌上的折子塌了大半,哗啦啦往地上流。

      “够了!”

      宫女内侍齐刷刷跪下,大气不敢出一口,独孙内侍叫了两个伶俐的小太监一起拾折子,一面捡起折子放回原处,一面劝道:“陛下息怒,几位大人也是爱女心切,一时冲动罢了,陛下训斥几句,再不然就叫人来打板子,可别气着了身子,保重龙体要紧。况且,待会儿皇后娘娘醒来,见陛下又动怒,也会伤心的。”

      “罢了,叫太医来。”

      宇文澜揉了揉眉心,接着与他们说起政务,这才让气氛缓和一些。

      二人嘴角微微抽了几下。

      不得传召,一行人只好在殿门前等候,又过了片刻,几个太医赶到,各自行过礼才跟着内侍进入殿内,而后响起几道细微的男声,许是太医在说话,片刻后声音又静下去,耳边静得像是只有飘飘袅袅恍恍惚惚的焚香声。

      等了半盏茶的工夫,何中仪、杜公述、徐政与张霖郭守度两位兵部侍郎也赶了来,个个面色凝重,眼中尽显疲惫。

      “见过大人。”

      “免礼。”

      几位女官不动声色往后退几步,与几位男官客套几句再无他话。

      眼见宇文澜并无传召之意,内侍便吩咐宫女给几位上一杯热茶,半盏茶下肚,脸上又气又笑的几个太医拎着药箱出来。实在是等得无聊,杨端索性翻开文书解解乏,她躲在徐璋身后,动作又轻,不怕叫人发觉,就这样将文书来回看了两遍才等来皇帝想见的人。

      “徐大人。”

      两人的声音一同响起,杨端收回视线抬起头来,隔着徐璋的肩头对上宋桓错愕的目光。

      徐璋一展折扇,轻哼一声,笑道:“原来等的是二位。”

      姚荣、宋桓向他一笑。

      杨端也从徐璋身后钻出来,卷书作揖,恭敬道:“下官杨信,见过二位大人。”

      姚荣“嗯”一声算是回应,当即与徐璋说起话来。宋桓却越过二人,直接问她“你为何在此?”

      “啊,我是——”杨端瞄了一圈,最后将手中文书往前一送,“下官是来交公务的。”

      他稍颔首,目光在两人间流转片刻便不再说话,内侍终于开口请人进去,脚步撞乱了熏香飘动的轨迹,宇文澜微微睁开眼,心中思索片刻复又闭上。

      只有裴表得了恩典,得以在一干人中坐下,其余数人规规矩矩侍立在侧,若非孙内侍一句“陛下,诸位大人到了”,否则还真难以从堆积如山的折子后找到宇文澜,他现下已换上常服,整个人看上去精神许多。

      宇文澜抬手,孙内侍面向吕尚仪,吕尚仪又将今日所见所闻再复述一遍,与杨端先前听到的内容大差不差。然而吕尚仪话音才落,余劭清立即反驳道:“淑妃娘娘是什么样的性子,本官最是清楚,她年纪虽小,性情却是最温顺的,若无人蓄意挑唆,她怎会与人争执不休?陛下,微臣以为其中必有隐情,望陛下还娘娘、还余家一个清白!”

      宇文澜起身,在桌后来回踱步,双手负于身后,手中还拿着一封拆开的信封,夹着几张信纸,依稀辨清“公主”、“西境”几个字。

      “若在寻常,顶多是皇后娘娘训诫,再让女官好好教一教规矩,再严重些,便是罚几月月银,但亲蚕大礼岂是寻常小事?陛下行亲耕礼以劝农,皇后行亲蚕礼以劝桑。娘娘乃六宫之首、天下女子表率,此举正是勉励天下女子效仿,督促其采桑养蚕取丝织布,维系国之根本。况且娘娘凤体本就有恙,如今再受打击,那太子殿下与二皇子……望陛下三思而行!”

      信封转了半圈移到身前,有一下没一下落在他手心,宇文澜沉吟许久才道“是该查清楚。刘、曹、严、齐几个,都出来了?”

      孙内侍答道:“回禀陛下,他们都出来了,但还在养伤,眼下只有吴内侍、洪内侍得空。噢,还有一个伶俐的,唤作‘小禄子’,位份不够,但也可帮衬些。”

      “小禄子?”

      “是。”

      宇文澜心知孙内侍的意图,但孙内侍是先贵妃指派来从小就跟着自己的,即便他有一点私心,不过是提拔一个小太监,还能顺带清理眼线,也就允了他的请求。

      “吕尚仪最清楚亲蚕礼的流程,也熟知后宫嫔妃规矩,事交给你办,朕很放心。”

      “微臣领旨。”

      “至于刑部、礼部……”宇文澜脚步慢下来,走向一旁的书架,仿若闲来无事般翻找竹简书册,“礼部,待殿试后调了新人来再作打算,暂由高琦处置。刑部,刑部……刑部就让陈王看着办吧。殿试选官过后便可开始着手处理。”

      说罢,宇文澜回到龙椅前,却不坐下,隔着折子只能看到他的上半身,垂着头,不知在看什么、在想什么。

      “陛下,”徐璋突然开口,“若陛下为难,微臣倒有两个合适的人选。”

      “哦?”宇文澜,“徐卿有何高见,说来听听。”

      “侍郎崔听。”

      崔听在朝为官十年,从未有过贪墨受贿的举动,且只对那些昏庸无能的官吏而言是个难对付的刺头,眼下宇文澜要处置的人正属此类,末了也不会落人口舌招惹非议,用他正合适。

      “不错。”细想过后觉得此人可用,宇文澜点点头,问道,“第二个呢?”

      “户部员外郎兼左补阙,杨信。”

      除了女官们只侧目看她一眼,接着便恢复目不斜视置身事外的模样,其余人倒不淡定了,尤其是宋桓、宇文澜两人,前者只看一眼徐璋,而后直勾勾盯着杨端,似乎是想从她脸上盯出一个窟窿来,后者目光在她与徐璋两人间来回缓慢跳转,带着审视与猜疑。

      即便早早知道宇文澜心意已决不会再有别的人掺和进来,但宋桓还是没忍住,不出三息迅速开口拦下:“陛下,此举万万不可行。”

      宇文澜不怎么搭理宋桓,只丢过去一记眼刀,而后将目光定在徐璋身上,问道:“为何是他?”

      徐璋得到了想要的答案,故作轻松道“微臣初领侍中一职,与同僚下属不相熟,但观杨信平日勤恳,且办事利落干脆,前些日子陛下又委以重任,微臣粗略听了个大概,差事应是办得不错,故而微臣以为,陛下或可一试。”

      宇文澜半眯起眼,话虽是对杨端说,眼睛却一直看着徐璋:“杨卿觉得如何?”

      杨端也没想到还有这一出,只当徐璋是在给下属讨差事,然而跪下的瞬间瞥到宋桓向她使眼色,立即改口请宇文澜收回成命,一说自己资历尚浅,还有许多事学不明白,二说补阙不过七品,怎可堪当大任,三说军政大小事改由宇文澜决断,岂容她一个小小的七品官置喙?

      说罢,垂手叩头,一副听凭发落的模样。

      许久,宇文澜哼笑出声,叫她起身,调查亲蚕礼的事还是派给原先定下的几位。

      徐璋也跟着笑起来:“微臣思虑欠妥,让陛下见笑了。”

      “这样安排——”宇文澜道,“各位爱卿可有异议?”

      裴表抢先跪下谢恩,哪里还有受伤的样子,接着滔滔不绝说一大通废话,不给余家父子插话的机会。余家父子本就不善言辞,事发突,故而没来得及与王海回、张士新商议,现在只能憋红脸硬着头皮称是。

      宇文澜看在眼里,想笑又不能真笑出来,于是随口指了几件不轻不重的活儿给余劭清,也好堵住他们的嘴,接着又赏赐一些名贵的古玩书画给裴、钱两家算作补偿。

      说话时,孙内侍悄悄走到杨端身边,接过她手中的卷子送至宇文澜面前,宇文澜抽空瞄了几眼,说了几句不显褒贬的评语,提了一嘴各处人手不足,还要她再辛苦一段时日,而后又将话转到科考上:崔听动作极快,前几日就将犯案的考生名单呈上,与刑部商讨过后一致决定但凡涉嫌舞弊的考试罢为庶民,当中夹带并私下售卖试题的处以枷刑三月,最后一律发配至西境充军,印卷官判死刑,秋后问斩。

      余构明面色苍白但还是强装镇定,这样的结果张士新早早说过,没有牵连到旁人已是幸运,贪多贪足只会把自己也搭进去。

      将这些人的名字剔除后余下那批清白的,按排名又分两拨:落榜一批要么返回原籍要么暂居京城,或继续攻读,三年后再参加科考,或凭举人身份投到哪位大人麾下效力,或是在某学堂里觅个教书先生的差事,也算立业;中榜一批则进殿试,由宇文澜亲自出题试其才能,一举高中便能谋个官职,若不中,则与落榜举人一样的选择。

      最后确定大概率会入朝为官的,只有小半是依附四家或宇文澜的,大半属中立且家中均有薄产,少数几个贫寒子弟。两边都未得助力,但只宇文澜这方高兴:只要他们效忠的是“皇帝”,是不是真正忠于自己并不要紧,往后有的是时间与机会收服他们。

      当着三家人的面“商议”好亲蚕礼案有可能交付到谁手中且并无异议后,宇文澜吩咐人送他们回去。

      徐璋等人回完话也没别的吩咐,得宇文澜允准才得以离开宣政殿,只留下姚荣、宋桓。

      杨端跟在他身后慢慢走着,等出了宫门才敢出声问他“方才真是吓坏下官了,大人好端端地提下官名字做什么?要说崔大人倒还好,可下官哪里比得上他的才名呢?”

      “哼。”徐璋早就心满意足,现在说出口的回答也十分漫不经心,“有才之人怎可埋没了?本官只是不想让你这颗‘明珠’蒙尘——罢了。”

      “是么。”杨端挑眉,“下官多谢大人了。”

      “嗳,举手之劳何必言谢?”徐璋居然还真就没事人一样客气起来,“况且本官也一向爱才惜才,想学学高大人的风骨,或许身后史官提笔,本官还能在史书上留下贤明。只可惜啊,咱们这位陛下,不领老夫的情。许是用心不纯,陛下信不过。”

      说罢,他还煞有介事般自嘲一笑。

      杨端干笑两声,心知他真正目的并不在此,自己再怎么不情愿,碍于礼节还是又再三感谢他这“举荐之恩”。

      等他那张笑呵呵的脸消失在视线中,杨端才卸下那层讨好谄媚的皮,冷冷看一眼他的背影,独自回了户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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