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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15 ...

  •   这几日外祖都鲜少在杨府,只有外祖母陪着一起聊聊天,杨嬗带着杨琥学诗写文,卓言忙着筹备三、四月的诗会,挑灯夜读了几日,白日里也不见精神。

      自杨端顶替杨信身份开始,她再不去诗社,许多事还是从卓言嘴里说出来,就说诗社社名,从别阳到纵林再到舒澜,两年换了七个名字,但沈清入宫、“杨端”亡故之后社名一直未改。

      为了不耽误萧凌萧云的功课,先向诗社的众人商议过,卓言就带了她们去。

      杨端顺势问了一嘴,她们刻书出诗集可否还同从前一样拮据,卓言便答都是印出来与诗友互赠的,花不了几个钱,杨端也就不再过问。

      只等到了休沐日还是不见外祖回来,杨端向外祖母问过他的行程,特意出去一趟,寻到地方时他正与人谈茶叶买卖,又与人酒过三巡才谈妥,杨端也是等到了午后才与外祖搭上话。

      外祖本只打算匀出半个时辰出来,但听杨端说明缘由,特地将今日下午的安排推到明天去。杨端长话短说,直言这是一桩好买卖,也担心稍有差池会惹祸上身,聊至傍晚,二人才算拿定了主意,外祖也是当即修书一封快马加鞭送到苏杭去。

      走前外祖交给她几盒茶叶,稍带吩咐了几句便无他话,杨端又多问一句他何时离京,外祖只说等外使回国再走。

      白思贤只停职几日,休沐一过就又回到了官署,对外界说他是与人互为知己,平时不过是多喝了几盏酒罢了,算不得私德败坏,另说朝贺宴缺了人手,宇文澜也态度强硬,饶是崔听再怎么不愿,也还是放出几个罪名不大的人出来。

      “我也能去?”

      能参加朝贺宴的大多是王侯贵族,官员也都是五品以上,不论补阙还是员外郎,杨端都是不够格的。

      徐璋笑呵呵道:“补阙是不能入席,但要履行监察之责,还是要在殿内两侧监督有无失仪越制的行为。”

      “受教了。”

      白思贤与两位拾遗才进来,他先向徐璋行礼,开口即沙哑的嗓音,杨端没忍住回头看他一眼,不过几日没见,他眉眼间尽是愁怨,眼底乌黑如墨,双眼无神,实在看不出他与杨端年纪相差不大。

      等人到齐了,徐璋先喝一大口茶润润嗓子,再开始讲朝宴的流程以及各环节诸位应做何事、应避何险、应站何处。宴席开始时杨端、白思贤二人要到御座左侧廊柱后观察使者与官员座位顺序等,那时更要留意徐璋的动作眼神,免得在使臣面前惹出笑话。

      从贺宴开始到结束,大概要候上三个时辰。

      “三个时辰?!那饿了怎——我、我是说,万一饿倒在宴席上,岂不是丢脸丢出昭国去了?”

      杯盖“啪嗒”一声合在杯子上,徐璋哈哈大笑起来,几人也跟着干笑两声,只等徐璋放了茶杯,屈指弹走粘在指尖的茶叶,解释道:“又不是乞儿办寿礼,还会缺你这一口饭吃不成?所以才说人不够,就是宴席期间需得轮值,侍班房里有糕点茶水,但切忌荤腥烈酒,莫在众人面前失态。”

      至于出席贺宴需佩戴的鱼符鱼袋等由少府监制作发放,他们也早交了工本费上去,各人手中都有一份,其余袍服配饰等的要求他们也都清楚。

      徐璋交代完毕才叫散众人,末了却又叫住杨端,称有别的吩咐。

      “大人还有何事?”

      徐璋起身移步至书架前翻找半天,最后一拍脑袋又回到桌前,翻出两份敕牒丢到她怀里,杨端接住,见上面写道:

      敕:

      户部员外郎杨信,兹受命前往南衙禁军,核算该军永康九年五月至永康十一年七月粮草、甲胄及军资支用,事涉内库调拨,须依制严谨行事。

      下有核校范围等一干细则,附有中书省印、门下省印。

      另一封是郑弘文的,但他负责核算校对的是北衙禁军军需。

      杨端才上任不久就天降这样一个好差事,虽说只是校对三四年前的军资,但比起每月例行的事务的评级好上不少,但等到了年末考绩时,若做好了,许能冲到“上中”等,连带着她选出来的一干人等可能也跟着升官。

      “十五天?”

      “十五天。”

      杨端又翻开郑弘文那份,却只要求他三十日内核算完毕即可。

      南衙禁军下分十六卫,早先可达二十余万人,虽说如今只剩十余万,这数目还是不小了。

      杨端再问:“敕牒可是少写了几个字,比如北衙龙武军、北衙羽林军什么的,这合在一处,还只派给我一个人?”

      “本来呢是不派给你们的,也不是只磨你们二位。”

      “那是……”

      “本是叫你们协助各司郎中与员外郎,听说小郑是随李承为,你跟着王道斌的,但出了那档子事,就……让你们跟着太府寺丞郭静识,一面协助一面学习。是有些棘手,不过小郑呢,还得赶在朝贺宴前清算过兵器甲胄干粮,还有骑兵禁军部队的一应用具……等等,宴席结束了还要再校对拨付量可有差错。”

      “那南衙呢?”

      “南衙么,当然是迟一些了。”徐璋没来由地展开桌上的折扇,扇了两下才记起这是什么时节,便又收了扇子,“等小郑料理完北衙后还有空,兴许还能来帮一把你。”

      杨端应下,看徐璋心情不错,直接问他:“小官有一事尚不明白。”

      “说。”

      “小官以为,这敕书该是由钱大人送至小官手中的。”

      “噢,你说这个,陛下后来召人紫宸殿议事,不知要多久才能出来,索性就让我当一回信使。”

      得了答案,杨端笑着恭维几句才回户部去,先找了小郑转交敕牒,又在他那儿粗略问过协助各司官员核算军需的大概。得知杨端也被安排了差事,小郑愣住一瞬,却还是同她讲了个清楚。

      没给大郑派差事,还是杨端回了廨舍听属吏交代土地册簿时问过才知道。

      偏偏大郑这两日告了假,据说是回家奔丧,不知他晓不晓得此事,就算晓得也无济于事。

      杨端并不管他,先想好去军营时随行人员,其中度支司主事、仓部司掌固与军府支度判官各一人,金部司令史两人,叫令史拟好关文又让主事审过一遍,确认无误了再请小郑盖好司印,她只等上六七日便可,小郑却是要赶在朝贺宴前核算部分军资,至多等个三五日,因此要多跑几趟。

      小郑与杨端各有自己的私心:小郑平日里看着不好相处,但与大郑共事这么些年来,少不了巴结不上大郑只得退而求其次巴结小郑的;杨端刚到户部,与她交好的也没几个人,故而除却那两个收过赏钱的,再从他们口中问过司内各人性情与恩怨,故而挑的都是“认真勤恳”的人。

      两拨人都十分高兴,未到正式去军营那日就想到即将升官的情景,白日也干劲十足,以致到了下值的时辰还不觉得累,除了杨端,小郑也赏了属吏们一点茶水钱。

      杨端也高兴,出了宫门特意让车夫往东市去,花三十两买了一方早早看中的棋盘,又看中了一面屏风、一架古琴,选了一件玉笔洗、几份琴谱棋谱与几卷文集,除棋盘、笔洗与书册这些直接带了回去,屏风与古琴则还要等上些时日才能制好。

      但将棋盘送到卓言面前,她却不甚在意,随意招手示意下人放到一边去,杨端并没说什么,只要卓言接下她吩咐时只专于一事精于一事就好,况且不找些什么东西分散心思,卓言自己也不好受。

      卓言正忙着临摹一幅山水画,连眼皮都没舍得抬一下。

      从前的那方棋盘倒还用着,上面摆着三十余枚棋子,杨端解开披袍放下,看着上面的棋形许久,待找出了关键便从棋篓里拿出一枚黑子,便放在某一星位上,又问她:“怎么突然想着要画画了,这画是姐姐送过来的?”

      她答道:“今日外叔祖还有两位堂舅到府上做客,送了几幅画来,吃过午饭就匆匆走了。他们前脚刚走,后脚几位舅舅也跟着到家里,同母亲说了会儿话,待了大约两个时辰吧,走前又留下了几幅画。”

      至于为何要临摹,还是杨琥拉着她比谁先画完一幅画。

      “哦。”

      杨端掷下棋子,自己跟自己对上几个回合后萧凌便来传话,请二人去用膳。

      杨成比寻常高兴,也比寻常多喝了不少酒,言语间说自己听来的小道消息:工部许是要派下一件不小的工事,预备今年七月就要开工,郭览那儿似乎也拟定了一份名单,不知谁走漏了风声,杨成的名字恰在其列。

      “只是还不晓得要造什么,莫非又要建一座宫殿?”

      “兴许呢。来搭把手。”杨端朝卓言招招手,“这几日上朝也没听见工部说修渠道建堤坝等水利之外的工程,谁晓得他得了什么好消息却不肯和家里人说,但又耐不住这消息实在是抑制不住让人高兴,故而编来哄人的。”

      卓言接过杨端递来的官袍,心中以为她要说衣服没洗干净,好在自己早早准备了说辞只等她发话责问,谁想杨端寻来剪子往袖口剪了一小截,卓言没忍住问她:“好端端的衣服你剪了它做什么?”

      杨端示意她扯住一头,二人一同用力,袖口处立即横出一道又长又宽的沟壑。

      卓言瞥到放在案上的针线,便松了手叹道:“真是可怜,辛苦你伺候这怪脾气的主子一遭,临死了还不能留个全尸。”

      眼看杨端寻了针线缝补,卓言也不管她,找了诗集坐到她对面去,借她一点灯火看书,看得累了就歇息片刻喝一口茶,顺便瞧一瞧杨端缝了多少,只一眼就险些没忍住将水吐出来,堪堪止住咽下去了卓言才难以置信问她:“你、、你怎么缝成这样?白日里忙得累了?不如交给我,你去歇着吧。”

      “缝成这样自有缘由,要缝丑一些还是要费不少心思。”

      见她仍是不解,杨端又说自己不日就要去京郊军营核算军资,卓言想了想立即明白她的意思,但还是没忍住多看一眼那丑东西。

      约是子时,二人先后歇下,第二日杨端照常上朝,回了官署先去小郑那儿学一学方法,接着又听一遍朝贺宴的流程规矩,往后是随工部禁军亲自到麟德殿检查场地、物资与各方礼仪,等到了开宴这日,杨端甚至能闭着眼安然无恙走完整座宫殿。

      杨端、白思贤与两位拾遗早早到了地方,两人负责协助引赞官核对官员身份,另外两人则协助吏部主事记录迟来官员的名字,再引导他们从侧门入内……

      朱墙分翠楼,墨脊断青瓦。斜松庇林叶,融泥逼脆草。缓步落残雪,轻语飞老鸦。贺言过长江,献礼镇黄河。帝语定万辞,帝颜起千旋。言止则乐起,礼停则舞升。铜炉碎链音,人言撞鼓名。玉臂缠红绸,葱指截紫烟。云鬓摇玉簪,骨扇悬金丝。冷弦动冷酿,寒箫散寒饮。钟鼓越虎啸,丝竹胜龙吟。乐伶羡天神,舞姬惊仙娥。女官正仪礼,男官辅章程。朝臣谨官袍,外使随奇装。

      雪还未完全融化,不合时宜的花卉摆放在各处增添春色,好在之后还能回到花房,否则真要死在这冷风里。

      殿内因有地龙故而温暖如春夏交替时节,舞姬们也不必担心穿着舞衣会冻着身子。且是接待外使,歌舞安排也都依各国风俗,大多穿着也算严实,况且这场宴会也不单是为了看唱曲跳舞的,只要舞姿尚可也就没人在意。

      觥筹交错间,宇文澜同西境使者问起端文境况,使者岂能不说好话,当然说他们处处恭敬时时关照甚至胜过可汗。宇文澜点了点头,面无悲喜,不知他满不满意这个回答。

      萧彻萧晔二人看各国舞艺乐曲看得入神。听人说这两位是求了萧太后许久才获准随使团一路南行至京城,北境压根就没联姻的打算,倒是南边几个小国正有此意,只是还不知宇文澜的喜好,也不好挑人,这才没送人来。

      离得近的人都低声交谈起来,徐璋与宇文泽挨得近,杨端、白思贤等人也能听到二人对话。徐璋一直乐呵呵地同宇文泽说笑,旁的人都习惯他几十年不改的嬉皮笑脸的模样,大都笑着奉承回去。宇文泽却不怎么搭理徐璋,或者说他谁也不搭理,只有几个兄弟才能让他多说几句话,余下时间里都在……吃点心。

      陈王与陈王夫人魏嘉婉虽成婚不到一年,感情却十分深厚,二人闲暇时就爱一同到各家酒楼店铺里尝点心,偏偏先帝一道密旨召他回京,二人也都依京城的规矩,极少到王府外走动,魏嘉婉也整日闷在府里觉得没趣儿,宇文泽便拜托宁王夫人多带她出去走走。

      待歌舞毕,舞姬歌姬散去,就到了赐礼的环节。由小内侍们捧着一份厚厚的礼单折子,将折子展开,孙内侍宣读赐礼明细。外邦使者多是领了瓷器茶叶,另一侧的大臣们多是受赏金银绸缎。

      等孙内侍念完也到了晌午,杨端与白思贤各都轮过两回值。

      御座上宇文澜先起身离开,其余人才可退场,这还不算完,四人需得看顾所有使臣,由禁军引导出皇城门,谁抢道了谁恶言恶语了谁推搡年老官员了……等等都得留意。

      好容易到了第二日,四日仍要再去一趟麟德殿检查有无遗漏,好在这是工部与禁军的活儿,杨端几人也只是跟在一旁东说西扯。

      谁知才进麟德殿不到半盏茶的功夫,殿外西南角忽然闹起来,有哭有骂倒不像是在宫里,引得大部分禁军往西南边去,为首的威卫将军许冯源问道:“刘内侍,这小娃娃怎么了?何至于打成这样?”

      刘内侍喘着气答道:“许大人?哎哟您是不知道,这小蹄子胆子大得很,竟敢偷食御膳!这不,让我发现了,正给他长一长记性呢!”

      所谓御膳,便是皇帝赏赐的食物,这会儿说的应是昨日宴席上剩下来的点心,大多赏给了王公贵族与大臣,留在宫里的则由尚食局女官收回,之后也是送到各宫娘娘那儿去的。

      底层杂役、宫女与太监,也能得些不错的米饭青菜,或许还有一点荤腥,勉强算是赏赐。

      李拾遗没忍住问了一嘴:“不过是一点饭菜,刘大人何必发这么大的火?小心气坏了身子。”

      “哼,要是偷拿寻常饭菜也就罢了,可他拿的是御酒!那得是娘娘王爷们才可享用的,却让这贱蹄子玷污了!”

      小内侍趴在地上,原本还哭着,只是不知方才刘内侍打到了何处,他忽然就倒地不起,若非看后背尚在微弱起伏着,还当刘内侍直接在麟德殿内弄死了一条人命。

      许将军着两名禁军将人抬走,几人才往外走出去没几步,白思贤立即叫住他们。杨端本还站在李、黄拾遗旁听几人说话,听到白思贤的声音便随众人目光看过去,白思贤指着小内侍身上某处,离得最近的刘内侍顺着指示从小内侍身上搜出一块碎布。

      刘内侍惊得说不出话来,双手捧着颤抖的碎布跪向御座方向。

      许将军眉头紧蹙,还不等他开口,刘内侍断断续续将话说出口:“真、真是——胆大妄为!胆大包天!你这兔崽子真是不要命了……”

      刘内侍位居正五品下内给事,原本这小内侍偷吃几块点心,只消打他一顿,自己挨一通骂,这事儿就这么过去了,可偏偏……从那个小内侍身上翻出一截碎龙袍出来,还让几个拾遗补阙看到了,若只是降职倒还好说,不过多费几年再爬上去就是,可要是和谋反扯上了关系,罢官流放也是极有可能的!他一个太监,在宫里过着锦衣玉食的日子,故而没存下多少银钱,且宫外也没几个亲人,指不定还要遭人白眼。

      想到这儿,他立即开口为自己辩解:“这、这小畜生刚到我手底下,我连他叫什么都不知道!他、他他之前、之前是……是曹公公那儿的人!对,对!对了!是曹公公送他到我这儿来的!”

      许将军接过刘内侍手中的碎布,又看一眼那不到十岁的小太监,抿了抿唇,向身边随从沉声道:“请孙内侍来一趟。”

      白思贤睥睨这小内侍,随后将目光移向杨端几人。杨端本想避开他的视线,白思贤却直接叫住她:“杨补阙,辛苦你跑一趟,知会一声徐大人、陈大人与裴大人。”

      两位拾遗面面相觑,其中一个正要上前,白思贤连带着他们二人也吩咐下去,省得杨端还要多跑几趟。

      “攀上了贵人就是神气。这事只告诉徐大人就行了,哪里还要通知两位中书令?”李拾遗憋了一肚子气,但知道白思贤与杨端的关系,只好和黄拾遗倒一倒苦水,“之前还想凑到崔大人跟裴大人身上去,现在有了新靠山,还稀得去啃那块冰?”

      “任他再如何,还能爬多高去?五品上的官职都牢牢攥在那帮老东西手里,不等他们放手,顶多在五品下兜兜转转数年。”

      “咳咳。”杨端适时插话,“劳烦两位大人往陈大人、裴大人那儿去,咱们就不必来回多跑几趟了。”

      李、黄二人当即作揖回敬,三人就此分开。杨端将事情经过告知徐璋,过后仍旧回了麟德殿。这边已将小内侍押至孙内侍面前,也召来了刘内侍口中的曹公公问过此人情况。

      小内侍怨叫胡二,是南边来的流民,与爹娘走散后“误打误撞”进宫做了太监,改名叫小福子,为人聪明伶俐,早早从掖庭局调出来分到四品内侍严公公手底下,呆了不到三个月就让严公公送到正五品下内常侍齐公公那儿,熬过两个月又从内常侍曹公公辗转到刘内侍这儿。

      许冯源已让禁军封锁麟德殿与太监下处,杨端到之前禁军又搜出几样御赐之物,比如哪位大太监的银钱、哪位娘娘的首饰,甚至还有使臣进献的贺礼。犯事宫人不下二三十,宫女太监乌泱泱跪了一大片,却没见几个喊冤枉的,毕竟在私底下早早流行不知多久,已然成了宫人之间不言而喻的“习俗”,只要没人告发大家都相安无事,凭谁也想不到,瞒了大半辈子的事最后竟让一个刚进宫的小太监犯禁牵扯出来,大都憋着话不敢说出口,只得抽抽噎噎低声说着“知罪”二字,这一声声的呜咽也被冷风撕扯绞烂丢到空中。

      内侍见徐璋也来了,又抬了一张椅子,徐璋先向杨端招招手示意她跟着自己,接着挨着许冯源孙内侍坐下,左手向前一掸,稍后才意识到手中空无一物,只好收手在袖子上蹭了蹭,小内侍这才将暖炉放到他手中。

      白思贤看他一眼,又看向杨端,或许他自己也没想到徐璋也会来,只好咬牙上前再说明一遍情况。

      徐璋抬眸看他,顺势问下去该如何处置这些宫人。

      “按宫规,偷盗御赐之物,价值一尺笞二十,一匹加一等,十匹徒一年。私藏龙袍的小福子,应处以绞刑,与其同住下处的宫人,也应受仗刑三十……”

      白思贤滔滔不绝,徐璋转向孙内侍:“陛下预备如何处置?”

      孙内侍叹气:“陛下得知此事,在紫宸殿发了好大一通脾气,但公务实在是多,陛下便将此事全权交由老奴处置,只是……”

      白思贤说完,徐璋挥了挥手示意他先下去,接着凑近孙内侍继续问他:“陛下是有别的打算?”

      孙内侍也凑过去,像是全然忽略挤在中间的许冯源,回答他的话:“陛下的意思,宫里几位娘娘都有了身孕,不宜见血。”

      许冯源也不再看向那批宫人,垂眸看着孙内侍,徐璋止住嘴角的笑意,问道:“这可是冒犯天威的大罪,陛下也要从轻发落吗?”

      孙内侍回身,点了点头。徐璋左手再次伸出去,在空中停住片刻后移向花白的胡须,不紧不慢捋了几下。禁军们也都在等孙内侍一个吩咐。

      良久,孙内侍才道:“杖责五十,逐出宫去。私藏龙袍的小福子,杖责八十,丢到京郊乱葬岗。”

      揣摩出其中深意,徐璋笑意重新显现在脸上,他拍了拍孙内侍的肩,道:“所以还是要选些听话乖巧又只忠于一个主子人景工侍奉才好。”

      “徐大人明白就好。”

      徐璋起身走到杨端面前,无奈一笑:“这芝麻点大的事儿自有孙内侍处置,你自个儿还有户部的公务忙着,非得麻烦本官也跑这一趟!走吧。”

      “……是。”杨端心中疑惑,但还是应下他的话,“多谢大人提醒。”

      徐璋又恢复平日里喜眉笑眼的模样。

      回到官署后,杨端顺便将朝贺宴上与方才检查的结果交到徐璋手中。再到户部,听人说大郑还没回来,小郑去了北衙,走了一大拨人,难免有些冷清,二月十九一过,该是杨端带人去核算南衙禁军军资,跟随大郑的那波人也只能眼巴巴看着。

      南衙禁军驻守在皇城宫城附近以及城内各坊市间,寻常见到巡逻的士兵便属南衙禁军。杨端要先去南衙十六卫衙署及仓库,接着是屯驻地与京郊营地,如若是校对兵器粮草等,还得跑到专为官府提供兵器的作坊与市场等。

      从查营地第一日起杨端就换上了那套剪了又缝好的官服,有时回府也来不及换下,适逢卓言与杨琥下棋,杨琥无意瞥见杨端袖口,便再无心与卓言对局,一面顾着笑“哥哥”穿着嫂嫂缝的丑衣服,一面又戏谑二人感情深厚。

      只这一瞬打岔,却让卓言抓住机会,一子扭乾坤。

      杨琥回过神,看过棋局后虽不甘心但也还是乖乖让卓言提笔在她手腕上画一只小猪。画毕,杨琥愤愤看向杨端。

      卓言却是十分高兴冲她眨眼,起身给她倒茶,顺便问一问这几日公务处理得如何忙了一天可累了。

      杨端便答,起先几日是去十六卫衙署,都在朱雀长街兜兜转转,与平时上朝并无区别,且军需账册大多存放在衙署,连带着储存军资的仓库离得也不远,查起来方便许多。再过几日才是去屯驻地与京郊营地,在那儿要看顾的就不止是账册,还得检查营帐被褥是否中程合式,要与士兵交谈,细细问过兵器增补更换情况……到作坊市场查问兵器粮草等也都有保存完好的账册,也还算轻松。

      杨琥正在收拾棋盘,听她一说长长“喔”一声,接着问道“那哥哥是要去军营了?你这一个文官,能进得去吗,别让人把你丢出来。”

      卓言只当她是为方才的事置气,便笑道:“傻丫头,她有陛下给的凭证,谁敢拦着?”

      “凭证?哼。”杨琥翻她一眼,“我当然知道凭证咯!”

      杨端吩咐一句晚膳不必等她,喝了卓言倒的茶水后就去了书房,看了会儿书便觉得眼皮沉得抬不起来,本想就着窗前木榻小憩片刻,谁知一觉睡到丑时,醒来时身上还多了一床厚实的被褥,杨端便抱着被子摸黑回了床上。

      第二日两人都起了个大早,杨端是为赶着去上朝,卓言是担心杨端与孟观——尤其是孟观仅凭那一只袖口就察觉出什么——碰面时会出什么差错,杨端心中也没个准数,却还是宽慰了卓言几句后才盖上披袍遮住袖口才出门去。

      早朝上宇文澜照例问过北衙南衙的情况,小郑完成得不错,现下正在整理结果,杨端方才走过十六卫衙署,粗略得了个数,钱元聘都如实上报,得了宇文澜一句“辛苦”,二人都跪下谢恩。

      说及宫人犯禁一事,经侍中与中书令商定、宇文澜首肯,内廷少了一大人,因此宫里缺了人手,今年选入宫的宫女太监与女官得多些。

      礼部与杨端都在心里记下,礼部自有礼部的盘算,杨端管不着这上头,心中想的是回到府中将此事说与卓言,让她送萧凌萧云去考女官。

      早朝后杨端径直去了户部。这几日白思贤风头正盛,宋桓暗里提醒杨端少去门下省,徐璋似乎也明白了什么关窍,杨端虽知晓他与宋桓平日里没什么来往,但当徐璋也让她多留在户部时,她还是有些许惊讶。

      屯驻地分营房、训练场地、仓库及岗楼等,杨端等人到时士兵们正在校场、靶场等地训练,参军便先引众人去营房,又另叫人去通知将领。各军驻地早早得了消息,每日派人将营房仓库打扫得一尘不染。

      杨端也是初次查营,只得向几位老练的主事讨教一二,主事们来之前就与她说过,无论军需兵力地位,如今的南衙远不如北衙,禁军上下心知肚明,所以各处也都十分松懈,只在户部派人来时才认真几日。两边都想随意糊弄了事,因此更添南衙颓势。

      不过杨端此行主要目的是查几年前的旧账,又听主事们如此说,便将心思都放到别处。作为户部员外郎,她只管查账,但要想将此事上报,还得用补阙的身份。

      “杨大人。”参军道,“中郎将曹瑗、左郎将江灿、右郎将何禹以及仓曹参军事袁继,诸位大人已在议事厅等候。”

      “多谢。”

      “除了几位大人,还有前来巡视的段杰、刘胜将军。”参军走到杨端身边,低声提醒她,“杨大人可一定要谨言慎行,有些话……一定要三思再言。”

      二人一个对视,杨端明白他话中意思,又低声谢他一回。

      两位将军也都年近五十,只是眉眼间还有一股凶气,底下将士也都有些怕他们。杨端与他们交谈时也刻意示弱,既得了不屑的白眼却也哄得人高兴。两位将军说起永康九年随军作战,杨端话中眼中又是钦佩又是羡慕,一面高高捧起二人,一面诚心贬低自己,官场话一套一套,接着才能唠些家常,杨端也能知晓他们与京中他人关系亲疏。

      见过官阶最高的两位,杨端才转向中郎将与两位郎将,顺便将自己带来的礼物——其中大多是外祖与堂舅们一时高兴送了不少好东西到府中,比自己先头讨要的那份礼单里的东西多得多——给了众人,虽不算贵重,但都是投其所好,即使为外人知晓也挑不出什么错来,送礼的人高兴,贿礼的人高兴,收礼的也高兴。末了还有几个说到自己家中近日要办喜宴,诚心邀她携夫人去府上做客。

      但到查账时杨端还是认真起来,毕竟关系到年末考绩,底下数人也都卯足了劲要办好这件差事,杨端更不能糊弄了事。

      但重北衙轻南衙也不是一年两年,历代皇帝也都不约而同裁减北衙禁军数量,户部拨到北衙的银钱也是一年比一年少,就是有人想从中捞油水也捞不出多少来。说不准推行的新政做了最终安排,要么是将南衙编入北衙,要么是直接解散,禁军各自回家务农,但北衙禁军兵士多为元勋功臣子弟与皇室亲军,就此看来还是后者概率大些。

      上至皇帝下至兵卒都不对南衙抱有希望,彼时杨端回报的结果不比小郑那份受重视,但听同行属吏说办好南衙这份拆四的最终收益与小郑那份相差无几。岂止是天降馅饼,这热乎的馅饼不仅还未落地,还有人小心翼翼送入她口中。

      转念一想,莫非又是宋桓的主意?

      他要替宇文澜拉拢一干文臣武将,宇文澜也不能提拔一些无甚实绩的人,故而先派一堆繁杂或重要的事务,来日越级授官也有个正当名分。归根结底,她更应效忠宇文澜,日后若与宋桓有什么冲突,她避着点就是,算是回报他的“好意”。

      如此想着,忽而一道颇有些急切且带着点担忧的声音打断她的思绪:“……杨大人?杨大人您这是怎么了?”

      杨端回过神来,应道:“无事,只是……”

      军吏像是没听见后半句,松了口气笑道:“真是吓坏下官了,无事就好无事就好。此处实在寻不出什么品相好的茶叶,还请大人见谅。”

      热水轻轻撞着军吏手中的杯壁。

      “无妨。”杨端颔首,户部属吏立即将三盒茶叶放到案上,“这是本官托人从南方捎来的茶叶,香气清幽滋味甘醇,本官也只得了这几盒,你拿下去分给营中兄弟尝一尝味儿,莫要嫌弃才好。”

      军吏当然不会嫌弃,欢欢喜喜连道几声谢后才收下,一转头看到某人神情时脸上笑容一僵,得了指示老实退下。

      杨端清了清嗓子,立即扭头换上笑:“孟大人何必如——如此严苛?守卫宫城的确是该要求营中的壮士们克己奉公,但在茶水吃食上也不应苛待他们。话说糙些,士兵们要是吃不饱穿不暖的,哪儿来的力气扛枪提盾?”

      “嗯。”

      孟观神色默认,俨然一副不怎么想搭理她的模样,杨端方才说话时就抓住他眼底划过的警惕与嫌恶,想来她在城内驻地查账时送礼的消息传到了孟观耳中。

      杨端摩挲着手掌,笑道:“伯父伯母身子可还硬朗?孟大哥孟二哥也都娶了妻,二位嫂嫂临盆在即,还不知她喜欢什么,也好让内人送一份礼物过去。”

      孟观深吸一口气,却不答话。

      “前几日内人去祠堂祭扫,回来忽而病了一场,昏睡中呓语不停,说是三妹显灵。小妹也在梦中见过她,言语间称自己几乎要忘了这位姐姐。沧海桑田,不知还有多少人记得她。”

      孟观猛地起身,往前走了数步才稳住情绪,答道:“弟妹常与京中贵眷来往,怎会不知大嫂二嫂喜好。至于……子不语怪、力、乱、神。”

      “呃……瞧我,这几日忙得脚不着地,竟忘了这事。”

      “杨补阙是来谈公事还是说私事?若是公事,就叫人进来说话,若为私事——”孟观右手向门,“恕不远送。”

      “哪里哪里,我来自然是为公事!”杨端向他赔笑,“应侍郎尚书要求,下官还得叫三五位士兵来问话。”

      规矩向来如此,孟观明白她的意思,便扬声叫人:“霍均。”

      “不必劳烦霍校尉了。”杨端招招手,两个属吏便出营帐挑人去,“户部不必兵部常与你们打交道,认不得多少人,也好避一避嫌。”

      孟观不语,算是答应,一直等人进来恭恭敬敬叫了“孟将军”、齐刷刷向杨端等人行礼后在她面前垂手侍立,她都站得远远的。

      “吴训,周腾。”

      “是。”

      吴、周两位属吏在旁坐下,墨研毕纸备好,二人只管记下她与五位兵士的话,孟观照例叫了两位专责文书的军吏,有四人记录谈话已经足够。

      杨端看孟观站得远,又见营帐内炭火烧得正旺,便解了披袍,起身到他们面前,边走边问,尽量让孟观注意到自己,尤其是自己的袖口。

      这五人约莫二十五六的年纪,吴、周也是人精,尽寻了些正值青春的士兵进来,今早到这营地时她可是瞧见了不少老弱。即便他们二人有心,选的还是面上看得过去的,但问过实际情况,听来也十分唏嘘:五个里三个是流民、一个农户,还有一个犯了偷盗罪,关进牢里十几日就放了出来,原因是他偷的那点东西还比不上京城一个七品官一日所费。

      接着又问他们兵器使用情况、冬夏衣物材质尺寸等,营房等地她已带人去过,依旧问一嘴他们日常生活如何,最后便说到每日训练内容与强度。

      杨端看向孟观,他脸上那道疤在双眼中酝酿的情绪冲击下竟不显得可怖。

      她笑道:“下官要问的东西涉及孟将军,还请将军到外头等候。”

      孟观的目光早从袖口移开,不知何时落在她脸上,企图从这张脸中看出什么东西来。

      从前兄妹二人情谊尚在时互换装束,让周围人分辨谁是哥哥谁是妹妹,那时两人站在一处,即便是刘婵也得花上不少时间才能分清,何论外人?

      杨端颔首,学着他先前的动作请人出去。

      孟观明明只往前走了一步,二人之间的距离近得却像是在众目睽睽下耳鬓厮磨一般。

      杨端笑容不变,依旧保持这个姿势,孟观看着她的眼许久,终是错身离开。孟观一走,杨端借着询问军营日常顺便探听孟观近况。

      卓言确实常与孟府三位女眷来往,从她们口中问到的情况是孟观不常回府,她们也不甚清楚。孟观给她们的理由一是公务繁忙,二是担心自己丑相惊吓府中上下。再从这些士兵口中问出,孟观的确一门心思扑在练兵习武上,偶尔贴点银子给那些无家可归的,再留人在附近打打杂。

      南衙今后何去何从,孟观应是得了消息,但不肯透露一二,杨端再怎么套话也问不出什么有用的信息,早知如此,她该多花些时间精力在京城城内的官员身上。

      杨端在营帐内呆了足足一个时辰才出来,五步开外孟观高大的身形最为显眼。他的目光一直留在营内某人身上,故而人一出来就能迅速找到自己想的那个人。

      自“杨端”亡故、“杨信”入仕以来,每每看到这张脸,孟观都不掩眼中的疏离与憎恶。

      “这十数日的辛苦也算是要尽了。”杨端笑着向众人拱手行礼,“也辛苦诸位,日后若是得空了,咱们也可小聚一番,本官请客!告辞告辞。”

      孟观的动作随了他的话,此刻显得十分木讷,慢半拍地随众人一道向她作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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