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7、17 ...
-
宇文澜嘴上说好了交由哪些人什么时候审案子,余家人心中以为还有时间在其中安插人手,看看还有没有转圜的余地,最好还能保全余君岫的妃位。
谁想宇文澜私下里安排了宋襄去做此事,宋襄立功心切,也不管母亲王氏与那几家的亲疏,甚至连个消息都没有透露给她,不过三五日就让宇文澜名正言顺处理了余君岫:受笞刑后终身幽居冷宫,但看在兵部尚书的面子上,仍保留其妃位,俸禄与采女相同,身边只留一个宫女一个太监伺候。
此消息一出,王家那边大怒,算是要和嫁到宋家的女儿生的儿子断了关系,想着自己攀上了皇帝,宋襄却不在乎他们如何。倒是宋桓,不知该喜该忧。
杨端也没想到宋襄还能得此机遇,先想了一夜,第二日便写信与外祖商议,得了允许后递了消息出去,没过几日就让堂舅家搭上王家这条船,堂舅也是人精,顺着王家就能攀上其余几家。
德妃因言语过失同样受了罚:降为二品昭容,罚一年俸禄,且要在宫殿内设小佛堂,每日为皇后、太子、二皇子祈福两个时辰。
皇后裴氏作为受害者,连带着父母亲族,当然要多加安抚,除却每日参茸燕桂滋补着宇文澜三天两头叫孙内侍送些使者进献的珍宝去逗她开心,甚至在某日朝会上,宇文澜叫人抱着还不到两岁的宇文祐同听政务,即便宇文祐现在连话都说不清,但储君的身份摆在那儿,大臣们也不好说什么。
只可惜襁褓包得太严实,杨端没看见他的模样,但听裴表说宇文祐长得极像宇文澜,或者说像极了宇文澜生母,若是位公主,更像太后年轻的模样。而脾气随了皇后,平日里他也不怎么哭闹,看着乖巧可爱。
倒是宇文琳,醒着时闹出来的动静就要将屋顶给掀翻了,宫女总要想方设法逗他玩,否则还要遭掌事的女官太监斥责。
宋桓负责教导太子,杨端还想着从他那里套点有用的消息出来,但从那日宣政殿上徐璋无端举荐的事过后,宋桓像是生了气一般不怎么搭理她,杨端心中猜测要么是因为宋襄抢了他的风头,要么忙着给白思贤兜底,没空管旁的人,要么是徐璋一番话惹恼了宇文澜,连带着他也受了气,又或是几件事堆在一处,总不会是没来由地起了性子。
而宇文澜又在给两个兄弟张罗婚事,加之宋桓是他心腹,故而没有责罚他的失礼。
昨日才送萧凌萧云二人进宫,一个做了掌饎,另一个做了掌仗,她心里正高兴,懒得计较这些。
加上崔听说刘夫明有了身孕,兼之她给办事的人家升她做了小姐屋里的管事,王婆婆一时高兴,想请人聚在一起热闹热闹,崔听没几个知己好友,不好劳烦高玄感、裴表这几个上司屈尊纡贵,也不好叫下属抛开公务,原想着哄一哄她,这事就这么过去了,但杨端早早嘱咐卓言常去崔府做客,自然给她争取到了机会。崔听近来身心疲惫,况且他自己也有意亲近卓言,也就答允王婆婆邀请杨端携夫人到府上做客。
这样的小聚会,关起门来也不必顾及多少男女大防,况且杨端就在一旁看着,崔听正好亲自向卓言询问诗社详情,得知六月初二她们要办一场诗会,恰好崔听现在也得了空,若是允许,他也想随行旁观。
卓言早明白他的心思,一早问过社内诗友,得知是崔听要来,她们当然欢迎。只是杨端有心逗他,一直拖延时间未将实情告知。但看崔听连日来神思恍惚心神不宁,憔悴二字已完全印在脸上,卓言不忍心,还是告诉他实情。
杨端借机问他是否遇上了什么难事,不妨说出来,也许还能给他出个主意,解一解烦忧。
崔听不答,难得一回自己主动跑题,引杨端问道殿试选人上。
一甲三名,状元杨思民之子杨甫义,榜眼太后母族中人许旷,探花乃邓明之子邓焕。当中两人名字在崔听呈上去的名单中,宇文澜破格提拔杨甫义与许旷二人,分别为兵部员外郎与侍御史,邓焕不在其中,故而只授官八品协律郎。
二甲、三甲贡士,除了崔听说的那几个得了七、八品正经官职,且还能留在京城,其余都外放别州做了县尉、主簿,再次些的也能投到节度使、观察使门下得个虚衔,积累资历再转为正式品官。
高玄感照例向皇帝请命,赐给那些穷贡士一座小宅子,也好安家立命,往后发迹了便是靠自己置办屋舍。为效仿先帝贤明,宇文澜欣然应允,除了从户部拨出一笔钱,高玄感自己也出了资。
崔听眼光毒辣,宇文澜信得过他,挑了自己要的人才后便将崔听呈上去的那份名单中的内容悄悄放了出去,算是自己享用了鱼头与鱼肚,剩下的部分当然要留给他的幕僚们瓜分。
那些个贡生要来崔府感谢崔听的举荐之恩,起初倒还好,他们只是上门口头道谢,渐渐的就带了贵重的“贺礼”,崔听当然不肯收,再三推拒后索性闭门不见客,他们仍不肯放弃,正好都有了官职可进宫当差,上朝办公时不好有动作,但到了下值的时候就守在崔听回府的必经之路上。
正好杨端在宋桓那儿讨不到好便有意接近崔听,给自己谋个好一点的名声,看崔听不堪其扰,杨端顺势替他解围,不是今日落了一本不知名的书在杨府,就是昨日借了他一本书顺道就还回去,以致这一个月以来,崔听下值后还要先去杨府避避风头,等无人时再回崔宅。
杨成当然也知道此事,奈何他与崔听不熟,且从旁人那里听来崔听脾气古怪,只好旁敲侧击让杨端在崔听面前提一提杨嬗,说些她的好话。杨端便笑他前不久还做着攀附皇族的美梦,怎么现在又看上长杨嬗七岁的崔听了。杨成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末了甩下一句“为父只有决断”后就回了书房。
杨端心里也明白是怎么一回事:自白思贤领旨查案、徐璋贸然举荐后,宁王府再没派人送帖子,杨成以为杨嬗与宁世子宇文廷就此断了姻缘,且马家马据同那边也定了婚事,正想着联系邓家让出个主意,转眼一瞧又来了个崔听,他便又将主意打在崔听身上。
早先杨端也动了这样的心思,毕竟与崔听结为亲家,那可算是和裴、高两家关系更进一步,凭高玄感可为自己搏个刚正不阿廉洁奉公的名声,而裴氏一族如今正得圣宠,不管哪个都与她有益。但细细想过觉得仍有不妥:自己到底是未曾与他交心,每次相处不过在泛泛而谈,还不知他是个怎样的人。若结为亲家于仕途有助益,她当然是乐见其成;倘若成婚后崔听一改故辙,与从前清风明月孤标傲世的那位判若两人,那可就不好说了。况且杨嬗与崔听都不曾表露过嫁娶之意,尤其是杨嬗已明确说过此生不嫁,要结成这桩婚事,更是难上加难。倒不如维持眼下亲疏相依的关系来得划算。
但听杨成一说,要试着拉近两人关系也未尝不可:崔听仰慕妙檀公子才名,想来能与杨嬗聊得投机,等二人慢慢了解彼此、感情升温,那时再让媒婆搭桥牵线,似乎还有些许把握。
杨端便不抱希望地与他聊起诗文来,不是将话题引到杨嬗身上,即便不能结亲,但能借此让杨嬗与他结为知己,也不是坏事。
今日杨端照旧等在崔听下值路上,那些新来的官吏也都渐渐识了趣,明白崔听有心拒客,且他们各自都开始与上司攀扯关系,于是同她打了个招呼就走。
崔听是最后一个到她面前的,表情比话语先说出“感谢”二字。
“这么看来——”杨端打趣道,“要不了多久,大人便可独自回府了。”
崔听忍俊不禁,话语中的轻松也在不经意间泄出一丝清脆空灵的笑音“只是今日还要到贵府叨唠片刻。”
“无妨,内人与大人相谈甚欢,平日碍于礼节不得促膝长谈,下官才疏学浅,只在一旁听你们对谈,也可解疑答惑学有所成,倒不失为幸事。”
崔听莞尔一笑:“不麻烦就好。”
这一月以来二人都是步行回去:原本杨端是让王年与车夫在朱雀门等候的,但又怕杨成在崔听面前说什么胡话,反而败了崔听好感,因此杨端便让王年一见着杨成就叫马夫把他领回去,自己留下等杨端。
王年说今日杨成与邓焕一道出来,却不知怎的,杨成脸上又羞又恼,甚至没等到王年问候就上了马车,叫车夫驱马速速回府,邓焕也是一样,但他神情看起来,比起杨成是要好些,却也好不到哪去。
王年接到了人,汇报完此事就在后边不远不近跟着。
从前还有萧凌萧云当中一个作伴,但二人都进了宫,卓言便重新安排两个小丫头来且都改了名字,一个叫卓涛一个叫卓禹。
因是刚收进府里,她们仍怯生生的,面黄肌瘦间终于透出一点红润,这还得归功于卓言吩咐小厨房让她们每日都能吃上荤腥,又让她们早起跟着舞刀弄枪,到了休沐日则是跟着杨端一起耍一套剑法,权当休息。
回头看了一眼两个小丫头,崔听本还轻松的神情忽而感伤起来。杨端也回头看一眼,心中知晓崔听是认得萧凌萧云两个丫头,如今再见到的是两张新面孔,多少会觉得有些奇怪,但又想到崔听素日不爱管别人家的闲事,应当不是为了自己换了丫头,猜出一二分他心中所想,半猜半问道:“崔大人是可怜她们吗?”
“嗯。”崔听轻轻叹息,“近年来天灾与人祸,黄河一带虽常有河水决堤,但工部与地方官吏乡绅都派出人手钱财加固堤坝,奈何——以致流民渐增。我观历朝书籍兼户部土地册簿与人口册簿,灾民闹事大多北急南缓,如今听闻江淮此等富庶之地也出现不少流民……只希望陛下早些结束这场闹剧,将心思放到安抚百姓整顿吏治上,或许,还可作挽救。”
斜阳穿过檐角树梢,碎成数片暖光时时抚在他脸上,只为将那双明亮依旧的眼衬得更加璀璨,同时又隐去他脸颊棱角,此刻整个人显得十分柔和,不只是崔听的面容,还是他的话语触动到了杨端,她一时看呆了眼,心中竟生出几分眼前人如刘婵待儿时的自己那般温柔的错觉来。
好在崔听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并未注意到杨端的失态,她迅速调整回来,回忆一遍崔听方才说的话,才答道:“崔大人的顾虑,我也能明白一二,只是——噢,下官在户部虽是个小官,却也知这数十年来国库是……咳咳,就是明日神迹现世,抹去余张王陈四家的痕迹,也不会有立竿见影的效果,国库即刻就填满了银子。嗳,对了,大人不是知道新政么,或许劝劝陛下早早推行,就算只是其中一二则,也许对眼下时局有所帮助?”
前面一行金吾卫士兵走来,二人都不约而同闭上嘴,然而等巡逻队伍越过了二人,崔听也不作答,显然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以免走漏了消息。
恰好走过一处坊市,杨端向西南方瞅一眼,目光虽不能及长寿坊,但还是假装自己看到了想象中的那座宅子,便问他:“陛下不是赐给您一座宅子么,您也是收下了的,怎么还要回原先那院子?可是还未修缮好?”
“你说那个。我,并不打算住进去。”
“是么。”杨端心中想了一会儿,得出一个不太确定的答案,“您是要让别人住进去?”
“嗯。”
“可高大人不是已向陛下请旨了,您又何必多此一举?”
“不,我不是为了贡士,我是,是为了孩子。”
“孩子……您的意思是……?”
“是。”
同样的一束光照在同一人身上,方才所见的崔听或多或少散发着脉脉温情,也许是因他此刻双眼中几乎要溢出来的坚定,以及话语中透露出来的孤寂,反而让日光凝结住,却又不显得冷淡疏离,只是将他与世俗分割开来罢了。
杨端默不作声。
这一个字作为回答,便让她联想到崔听的身世:弃婴。
若无王阿婆搭救并养育他至成人,只怕今日朝野再无崔听此人,只荒郊野岭多一具婴孩尸骨。
三十年前光景到还好些,百姓安居乐业,王阿婆也不嫌自家本就清贫却还要多一双筷子。可如今大多穷苦人家朝不保夕,今年上缴后剩下的粮食够不够自己撑到明年丰收。虽说大多人凡事都先紧着孩子,可大多人都有私心,当中便有将孩子丢在大户人家门前的,若是运气好还能进府做个丫鬟杂役,余生不必担忧温饱,运气不好的要么饿死街头要么遭分食而亡。
“还是崔大人有远见。只是您为何不向陛下请奏,再不济还有高大人,或者,若您不嫌弃,我也可略尽绵力。”
“不成。”崔听有自己的打算,且这计划似是不能为世人所知,但他回答得太过干脆反而让人心生疑虑,他自己也意识到自己的唐突,语气稍有缓和,“高大人与裴大人他们常常出手相助,况且两位大人年事已高,此事不好再劳烦两位大人了。”
他越不愿透露,杨端越发好奇,想着让王年从某日开始蹲守在新崔府查一查底细。
“崔大人,少爷。”
“嗯。”杨端应声,“您先进。老爷可回来了?”
“回来了,噢,还有——”
“少爷!”在长廊下等候多时的小厮一听见声儿就跑了出来,看到崔听也在时不由尴尬一笑,向他作揖赔礼,而后向杨端使眼色,二人走出一段距离后小厮才将怀里的东西给她看,“这是少夫人让我交给您的。”
“什么东西神神秘——”杨端嘴角的笑在她看清那是何物时止住一瞬,而后迅速接过他递来的东西,再三确认是那份遗失的敕牒,立即正色问他,“这是哪儿找出来的?”
小厮见有外人在,支支吾吾也不回答:“这……是从、是从……”
杨端忽然拔高声音:“说!”
许是头一回看到少爷这样的神情,他虽不认得字,但心中也猜出这东西分量不轻,小厮也被她这突然的话吓得一激灵,只想着赶快将这烫手山芋丢出去省得自己还要挨一顿罚,不管旁边还站着谁,哭丧着脸答道:“是从四小姐那儿翻出来的。”
“四……是杨琥?”
小厮点头。
“她人在何处,带我去找她。”
“在内院受罚呢,还有、还有……”小厮看她横眼过来,也不顾为了跟上她跑得气喘吁吁,立即麻溜接上话,“还有大小姐也在。”
杨端脚步一停,小厮也没看清径直撞上她后背,“哎哟”一声揉着鼻子绕到她跟前,问道:“少爷您怎么突然停下了?”
杨端白他一眼,小厮立即噤声,杨成恼羞成怒的声音回荡在院子里,怒气被四方墙壁包围无从消散,只得摸着墙壁寻到出口,旋即如洪水猛兽般扑进几人耳中。只要再往前几步就能看到杨成那张扭曲泛红的脸。
“叫少夫人身边的卓洋来。”
“是。”
杨端只到转角处再不往前走,此处便可看到院中情景:杨成算是在门前徘徊踱步,只是动作稍大了些,若忽略他神情话语,就当他是在吟诗作赋舞风弄月。至于院落里一地碎陶片、土壤与花草,不必多问,匆匆赶来的卓洋只看她脸色便主动回答:“老爷发了好大的脾气,屋里种的花草无一幸免,只剩几盆挪不动的得以逃过一劫。”
院里跪着被一片狼藉包裹着的两人,倒像是破土而出的两片嫩芽,片片锋利的碎片正像是面世的第一道威胁。两人皆着男装,一个绯色窄袍,一个素色袍服,绯衣旁是一堆损毁的木头棍棒,素衣旁则是一直打翻的破药箱,丸散膏丹散落一地。
姐妹俩挨在一起跪着,远远一看才发觉姐妹俩的个头竟差不了多少,或许是杨端吩咐叫厨房给她准备各类菜肴,又有卓言时常带她一道练武,故而今年她虽才十余岁,与从前过过苦日子的杨嬗相较,外形竟差不了多少。
杨端原先酝酿好的话又咽了回去,转而先问卓洋到底发生了何事。
卓洋便说,今日杨成不知怎了,气冲冲一回到府里就派人将杨嬗拿下带到院内罚跪,花盆丢了一半,紧接着杨琥回府也跟着一起跪下,得了另一半的花盆。期间杨成叫人去杨琥屋里搜出一大堆木头做的各式兵器,还未听到木制时,杨成几乎要吓晕过去。
看杨琥穿着以及小厮送到自己手里的敕牒,杨端也猜出个大概来,只道杨琥这丫头的胆子真不是一般大。
“四小姐是怎么被发现的。”
“是孟三公子送回来的。”
“孟三公子。”杨端回头看她一眼,“孟观?”
“是,孟公子说他才换上常服就送四小姐回来了,还说——”
“说什么?”
“孟公子说,四小姐窃符乔装入军营数十日,往大了算,应该论军法处置,念在她年纪尚小且又是女儿身,故而将七十军棍换作八十手板,在军营里打足了数,他还说等四小姐回到家后少爷您就不必再罚她了。”
杨端眯起眼,看清杨琥垂在身侧想攥又不敢攥紧的手,确实红肿一片,半点不留情。
她冷哼一声,继续问道:“那大姐又是怎么一回事?”
“大小姐……听说是老爷今日特地找到邓五公子,一面是恭贺他高中探花,一面是劳烦他劝劝老夫人给大小姐选一门好婚事,邓五公子自然应下,顺便就问起大小姐近况,还说老夫人与夫人实在想念大小姐,叫老爷多让她回邓家看看。老爷听出不对劲,两位一对上才知大小姐除了陪夫人进宫那回是真去了邓家,往后……”
往后再说的都是借口。
“老爷又是如何发现她的?”
“好像是说有一位身怀六甲的妇人请大夫去把脉,偏偏就是大小姐去的,这妇人还偏偏就认得大小姐,便悄悄递来了消息,赶在老爷回府路上,老爷得知后就火急火燎地派人去那妇人家中,在院子里找着医官打扮的大小姐。”
“妇人……”杨端垂眸,“去叫少夫人来。”
“少夫人正在屋里陪老夫人呢。”
“罢了。”杨端轻轻叹气,反正晚膳时也能见到她,并不急于一时,紧接着忽而想起另一件事来,连忙吩咐卓洋,“快叫人沏茶,好好招待崔大人!”
“可他不是……”
不等卓洋应下,身后响起熟悉且让她心中一惊的声音:“不必。”
“崔——”杨端直觉背后一凉猛地转身,看到崔听的瞬间,心漏了半拍紧跟着凉了半截,冷汗仿佛在一瞬浸湿她身上衣衫,紧紧贴着她的脊背,杨端强撑笑颜道,“您怎么到这儿来了?下官招待不周,让大人见笑了,只希望大人……莫要——传扬出去!”
她声音低而沉重,心中万般后悔,怎么没注意到跟在后面的崔听,只希望他没听到多少内容,又在想凭崔听的品性,应当不会做出这样的事,可他说到底还是个男人,就算答允了,又有多少可信。
崔听往前一步,看到了所谓的杨家丑事,但看他神情,似乎并未将杨端的话听进去,反而是将眼前所见装进了心里。杨端不好直接将他推出去,只得先向卓洋使眼色,让她回正厅备茶,自己则留下委婉劝说崔听回到招待客人的地方去。
“令姊与令妹当真是与众不同。”
暂不知他此话是褒是贬,杨端干笑两声并不接话。
“身为女子,本该远青囊离干戈,囚于墙院待嫁闺中,没想到杨家几位小姐逆俗而行破格求进,自成风骨,确实是难能可贵,勇气可嘉”崔听看着二人身影,嘴角噙着淡淡的笑,不多时却落下一道轻轻的叹息,“只是,刚极易折,若不加以管束,只怕……只怕日后,要吃不少苦头。”
杨端蓦然抬头看他,正要问崔听为何会有这样的感慨,他却像是故意错开自己的目光般仍旧看着两人,反问道:“怎么了?”
若此话真心,也许他配得上姐姐。
杨端笑着摇头:“没什么,只是,崔大人,这儿是内院,您又是外男,还是回避为好。”
崔听不为所动,直到杨端提醒他第四遍时才恍悟般意识到这话是对自己说的,便赔一句歉,随丫鬟去了正厅。想是自小只与养母生活,又不是大户人家,没这些繁琐的规矩,就是当了官也是按从前的生活过,故而不知道其中礼节,也难怪他会一路跟随自己进来。
见他离开,杨端才能继续留心杨成的话:“……好啊好啊!真不愧是我杨成的女儿,好女儿!一个两个,尽做些丢人现眼的勾当!一个穿了男装出去给人医病,一个穿了男装溜进军营里去,和一帮爷们混在一处,还一——”
“父亲!”杨端听杨成说出男装时冷汗再度流了一身,担心他口不择言将自己的身份说破,及时出现叫住他,“天干物燥,父亲可别轻易动怒,让火烧了您的心肝。”
她的声音一响起,数人齐齐看向她,杨端行至杨成身旁才得以看到杨嬗杨琥二人神情:杨琥眼里蓄的泪还在不停往下掉,却赌气般蹙眉努嘴,一副挨了打却还不服气的模样,杨嬗则神色淡然,稍显镇定不少,她们也只看一眼来人是谁,而后一个两眼一翻扭过头去,一个垂眸看着地面,恢复先前的姿态。
杨成哑住,看杨端神情严肃,这才意识到自己差点说漏了嘴,即便如此,他仍没个好脸色,甚至比方才更糟糕,“你来做什么?”
“回自己屋里也不成么?只是半道上听见父亲的声音,便想着过来瞧一瞧到底是发生了何事才引得父亲发这样大的火。这会儿左邻右舍都回到家里,难道您想让街坊邻居都来凑一凑热闹?”话音未落,杨端一面招手让两个丫鬟去扶人起来,杨成还要拦下,杨端已走到他面前低声道,“况且崔大人就在正厅喝茶,即便和街坊隔了一堵墙听不到声儿,可咱们家现在又不是您看中的那座新宅子就那么点大,不怕让崔大人听了去?”
“崔大人,哼,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杨成话到嘴边忽然又咽了回去,“崔大人,崔听?”
杨端点头:“您身为一家之主,还不去接待一下?”
趁他思考间隙,杨端朝下人使眼色,下人们会意后立即去扶起杨嬗杨琥二人,自己遣散了仆役留下与他说话:“方才没留心,让他跟在后边,一直跟到院子里来,还不知让他知道了多少,但好——”
“什么?!崔听看见了?!”杨成惊叫出声,在杨端安抚过后声音又迅速低下来,“他看见了多少?这两个不孝女,看我不——”
“父亲!”杨端环顾一圈,确认无人在旁才放心说下去,“眼下要紧的倒不是他知道了多少,要紧的是他对此事的态度。”
“你是说……”
“方才我悄悄看他脸色,倒不见得有什么不好的情绪,当然,或许他是藏得好,又或许是没放在心上,要我看,或许还有另外一个说法,那便是这位年过三十仍未成婚的礼部侍郎,是还未遇上心仪的女子,而这所谓的心仪,要么家世要么相貌要么品性。他如今官居四品,要什么样的人没有?只需开口说一声,不知多少人将自己的姐妹女儿送上去。孩儿猜测,兴许他就喜欢这样与众不同离经叛道的!您仔细想想,是与不是?”
杨成眯起眼,不自觉微微点了点头,似乎觉得杨端这番话确实有点道理。
看他如此,杨端乘胜追击:“正好这几日崔听还会到咱家里来,不,正好此刻他就在前厅,您不妨去问问话、去试探一二!看他对姐姐又或是杨琥,是个什么意思。如若没戏,便多劝劝他别将这事儿宣扬出去,如若他真有这样的心思——”
二人终于相视一笑。
要论套话的本事,杨端自然不及杨成,这事最好还是由杨成出面去做,自己要么在一旁边听边学,要么等人一走自己再找在场的人复盘一遍。杨端自然选后者,只是这会儿劝好杨成,杨端便让他先行一步,自己留下来看看姐妹们的情况,过后再赶回去。
目送杨成离开,杨端吩咐人将院子里的东西收拾干净,而后驾轻就熟去了杨琥屋里,还未进门便听到她撕心裂肺的哭声与刘婵心如刀绞的哽咽。
她在门外站了片刻,又听到雪医的声音:“小姐先忍一忍可别再乱动了,再弄破伤口可就不好了。”
应是在给杨琥上药。
果不其然,雪医话音落下没多久,杨琥的声音大了不少。
往前走几步,杨端便看到屋内景象:刘婵、卓言二人摁着杨琥的手腕,雪医在旁既要照顾杨琥又要给杨嬗递药石剪子纱布,杨嬗神情认真半跪在杨琥跟前给她上药,远远看着杨嬗,眼角还红着,但泪已流尽,再度恢复如往日那般冷静从容。
敛去这些想法,杨端遣散下人,开口问她:“姐姐在何处学的医术?”
话语响起时所有看向她,唯杨嬗一人专心给杨琥包扎伤口,并未回头。杨琥看到她时起先眼睛还亮了一瞬,但很快熄灭下去,转而投以轻蔑与敌意,恨恨盯着她,冷声开口:“你来做什么?”
“你这孩子,怎么对自己兄长说话的?”
“无妨。”杨端跨过门槛进来,“我来看看小妹伤势如何。”
话是对杨琥说,目光却未曾从杨嬗身上移开。
杨琥撇撇嘴别过头去,显然不想搭理她。卓言收回目光,悄悄看一眼杨嬗,而后低下头去继续按住杨琥的手,但看她眼神飘忽,不知飞走了多少心思,眼下又还有多少留在杨琥身上。
“我自有办法。”
雪医接过纱布放回小药箱里转而又翻出一节帕子递到杨嬗手中,杨嬗擦去指尖的药水,领着雪医越过杨端走出去,应是要回自己屋里。
杨琥看出其中意味,冷哼一声,话里还带着点未消去的哭腔开口笑她:“还想着像一家之主那样管事呢,也不看看几个人把你当回事儿!”
卓言蹙眉看她,眼中尽是不解,但最终还是起身走到杨端身边。
“卓姐姐!”杨琥来不及抓住她,转而将怒火发泄在杨端身上,“要不是卓姐姐做了你的夫人成了我的嫂嫂,她怎会站在你那边?别以为我不知道,卓姐姐当年是跟着三姐姐的,要不是你见色起意相中了卓姐姐,等三姐姐去世后再强将她纳入房中做了屋里人,为了不落人口舌,先让卓姐姐没名没分跟了你几年,等风头过去了再安上妻室的名号,不还是舍不得美色又放不下仕途,要我看,说不定三姐姐当年死得不明不白,或许就有你的手笔!”
“杨琥!”
杨琥看刘婵脸色苍白嘴唇颤抖,活像明知事实如此却不得不忍痛瞒下的模样,只当自己说的话与事实相差无几,因而心中对“杨信”的偏见越大,眼中的泪也因怒气烧得一干二净。
刘婵与卓言都被杨琥这番话惊到,两人几乎是同时开口,一个责怪杨琥口不择言,一个开解杨端不要因此动怒,偏都用上同一个理由:年纪尚小。
杨端摆摆手轻轻推开卓言,将阴影带到杨琥面前,随后彻底覆盖住她的身体,居高临下看她,神情与声音不辨喜怒:“说,还有什么话,现在都说出来。”
看着杨端阴恻恻的笑,杨琥心里发怵,她从前未曾见过这副样子的“杨信”,然而刘、卓二人的反应让她心底生出一种莫名的情绪,只知自己要揭开真相、还早去的三姐姐一个公道,故不再退缩,鼓足勇气将自以为的事实和盘托出:“你虽看中了卓姐姐,可那时三姐姐尚还在世,你为了面子,想着还要在三姐姐面前做一做样子,所以暂且将贼心思按下,奈何你本性难改,既然吃不到眼前的,转头便和那帮臭男人寻花问柳花天酒地,结果让三姐姐知道你做下的丑事,你便猜测她会在卓姐姐面前说出来,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设计害她丢了性命,否则三姐姐正值青春,身轻体健,何至于早逝?如今有枕边有佳人,书房红袖添香,官场上也有人提携,可谓是名色双收,还敢说什么人称‘小崔听’,哼,大家明面上什么都不说,可谁不清楚,你这官运亨通是如何得来的,左右逢源攀龙附凤,你敢说你这条路、你的这双手是干净的吗?身为你的亲人、你的妹妹,我只觉得恶心!”
话音落下的瞬间,一道寒光破开笼罩住她的黑暗,银剑指向杨琥时还能听到持续了足足三息的嗡嗡剑鸣。
逆着光,杨琥看不清杨端的脸,但心中猜测此刻她的眼神应锐利寒冷如剑光。剑光闪烁时,她眨了几回眼,那一瞬间自己有没有吓得连唾沫都忘了咽下去,杨琥已记不清了。
所有人保持缄默时,只有刘婵反应最快冲出来挡在杨琥身前,哭腔向她:“你做什么?她可是你的亲妹妹!”
杨端始料未及,但很快镇定下来,看着她眼中的泪又流个不停,心中虽有不忍但还是故作轻松。
“妹妹不懂规矩,若不能好好管教,岂不是为兄之过?卓言,母亲累着了,扶她到边上歇着。”杨端等刘婵被架走才慢悠悠收剑回鞘,“你的三姐,的的确确因蛇虫剧毒而亡。你若不信,大可问问父亲母亲,哦,还有你卓姐姐。若你还不相信并且愿意将此事闹大、闹到陛下耳中、闹到全天下人面前,你也可找验伤的大夫来问话,说是不是你的兄长杀了你的姐姐。不过嘛,父亲是不会让你这么做的,就算你真跑出去嚷嚷,有几个人会信你这么一个十岁丫头的疯话?不信倒还好,至少这世上糊涂的人不多,要是真信了,让我白惹一身骚,严重些还能断送杨家的前程,你以为到那时凭父亲就能撑起整个杨家吗?那时,大姐还有邓府派人接走,他们还会搭理旁的人吗?刘家,你的外祖父,还会送钱财来供养你吗?父亲被贬华阳县丞时刘家可派人来问过一句母亲近况吗?就连今日,你没死在外面、死在军营里,都是有我杨府与孟府交情在前。好啊,你想闯出一条路来,一没本事二没人脉三没钱财,凭什么?凭你一时兴起?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倒不如再等上几年,毛长齐了再来跟我说这番话,你看看那时候我会不会笑出声来?当然,前提是那时,你还在杨府,没有嫁为人妇困守庭院相夫教子,那时父亲还在世,杨家仍是他的家,还不得由我说了算,你就别想给她昭雪,别想着越过我说话。”
“不可能!”
杨端满意勾了勾唇:“卓言,看好四小姐,不到及笄之年,不准再让她单独出去,省得闯了祸还要我这个攀龙附凤的哥哥给她收拾烂摊子。”
“是。”
“凭什么?臭哥哥坏哥哥!我再也不想看到你!”说完,杨琥“呜哇”一声大哭起来,嘴里还不忘说着骂人的话,奈何手上有伤,否则她非得丢点什么东西到杨端身上才肯罢休。
“走吧,该用晚膳了,母亲记得带上妹妹早些来。”
卓言看母女俩一眼,转身跟上杨端。
二人并肩走出内院后杨端忽然开口问她:“对了,那猫儿呢?”
“已经藏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