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捕魂狱》过沉舟

32、宿命与归处

　　温笑宇跟着自称艾恩的老头子走了。

　　在温笑宇的要求下，艾恩操作着跟随的小机器人们，把从南岸带过来的装备物资尽数打包带走。

　　神神叨叨全是朽味儿的陌生老头子，意识流乱窜的地图以南，温笑宇还是觉得，事物也好、武器也好、还是要放在伸手就能拿到的地方才有安全感。

　　另外，一定要全部带走，一点不剩！

　　就算许延之那个疯子真能沿原路毫发无损地回来，别说武器，恐怕连一口水都别想找到。

　　温老板记仇地打起了算盘。

　　然而，当他跟着艾恩坐进沿地下隧道飞速移动的电梯，透过透明玻璃瞥见那座巨型地下武器库的全貌之后，温笑宇后悔了——要是可以的话，他现在、立刻、马上，就想见到许延之。

　　再不济，林明臻在也行。

　　天塌了需要个子高的人顶着；世界观塌了需要觉悟高的人顶会儿。

　　起码让他这种正常人喘口气再说。

　　这里绝非传统意义上的地下军火库，而是以大半颗星球地下为骨架，经过经年累月各种物质的熔铸加固而成的巨型战争堡垒。

　　这个规模已经超出了温笑宇的认知，根据艾恩的说法：只一个片区、就足以容纳三支完整的星际舰队进行补给与休整。

　　跟南岸近些年主导研究的机械外肢作为人体感官的延伸以此增强力量相比，艾恩这边放在地底管理的设备更偏向于全自动型。

　　军火库内部按照武器类型与功能划分为六大层级，由中心的星核能量柱提供全部动力，各层级间通过磁悬浮通道与重力电梯连接，通道内恒定的淡蓝色应急照明，照亮着两侧连绵不绝的武器储存架。

　　表层作为常规武器补给层，包括之前猿猴手里的那把狙击步枪在内，其间的设备大半温笑宇都熟悉。

　　确实是战备状态。

　　数百万个标准化武器架整齐排列，如同巨大的金属森林，架上存放着适应不同环境作战的单兵装备；自动补给机器人沿着预设轨道穿梭，它们顶端的机械臂在 0.3 秒内完成武器识别、提取与装载，传送带上传来的弹药箱碰撞声。

　　然而，弹药和装备却是严格分开的。

　　飞速移动中，隔着厚厚的透明挡板，机器人整齐划一的动作产生的金属摩擦声十分清晰。

　　目光所及之处，这片巨大无边的地下王国，只有艾恩一个活人。

　　战备的状态，却看不到一个可供武装的士兵。

　　温笑宇的烟烧到了滤嘴，仗着手心厚厚的茧，他缓缓的将火星包裹在手心中，掐灭： “全民皆兵，全民皆战，屡战屡胜，从不曾败北的战争文明，由永生之人组成的......巴伦......”心中已经有了联想，温笑宇强迫自己收回黏在玻璃外掠过的巨型能量输送管的目光，喉结动了动，看向背对着他的艾恩： “这地方…… 到底是谁建的。”

　　“巴伦，”艾恩双手负在身后站立，像是被这个名字触动了什么。他缓缓转过身，既是回答也是重复： “娜孜拉不知道这个称谓、也不知道相关的故事。你居然知道......我一直以为抛弃了家庭和责任，我也活该被抛弃......现在看来，无论是否相信了我的话，到最后，姐姐一定没有放弃我。”

　　可能是太久一个人待着，艾恩的声量有着不同于长相的洪亮有力，明明是细微自责的内容，却被他说出了宣言证道的意味： “巴伦这个名字是我起的，意为‘平衡’，是不是比‘瑟拉梵的遗民’这个名字好记？”他往前凑了两步，枯瘦的手指指向电梯壁上的全息投影： “白队认可这个名字，他希望‘他们’的战争能带来平衡和节制。”

　　话音刚落，十二道直径千米的合金闸门缓缓展开，门表面镌刻着交错的能量纹路。艾恩隔着显示屏输入识别信号启动，门的边缘泛起幽紫色的暗物质光晕，如同巨兽睁开的瞳孔。

　　“精灵在上，南岸人居然也能永生。”温笑宇盯着闸门后的黑暗，感受到闸门启动时的震动、嘴角扯出一抹古怪的弧度，是嘲笑也是期待。

　　当艾家的童话故事和艾恩的机械小球重合的时候起， ‘永生’两个字就撞进了温笑宇的脑子里。

　　娜孜拉 —— 那个被家族当作‘工具’的母亲，曾经站在过怎样的位置、主动选择了她的命运。

　　如果没有许津合的委托，就算是许延之拿RPG当场把他轰成灰他也不会来到南岸以南。

　　有记忆起他就对疯了的母亲没什么好感。

　　甚至是忌讳。

　　艾恩说娜孜拉是热情的冒险家、机械小球里红褐色的长发灵动的不可方物。

　　强大而美丽。

　　但是生的强大而美丽是生为夏园女性的原罪，过于年轻的娜孜拉不懂藏起她的锋芒。

　　或许，正是因为感受到了不还好意的打量，才使得她年纪轻轻就单枪匹马跨过阳炎沙海，来到未知又充满危险的南岸以南。

　　如果故事停留在这儿，娜孜拉的故事甚至可以谈得上是正能量且鼓舞人心。

　　但是，她从沙漠中活着回来了。

　　没有人怀疑她的叛逆和坚韧——她起码曾到过狂人之谷:到达南岸边境时，她已经疯的让人熟悉。

　　失去了自主意识的力量和美丽，就像是没有了刺暴露于牛马唇齿唾液中被咀嚼的鲜花。

　　在被抓进收容所之前，家族中人找到了娜孜拉，准备偷梁换柱之时，她蓬头垢面、衣衫不整、牙口全是血迹。

　　家族偷梁换柱的行为也并不是出于情感或者怜爱，只是因为她有着比代她死之人更大的价值。

　　精于锻炼的强壮的身体，娜孜拉比家族的女主人更适合成为生育的母体。盟约屠杀的日子已经定下，黑户的小孩在地下拍卖场很值钱。

　　只需要关起房门便无人知道‘她’和‘他们’的存在。

　　温笑宇不知道他的父亲是他的舅舅还是他的爷爷，也不知道母亲在清醒和疯癫之间杀死了几次他生理意义上的兄弟姐妹。

　　他没兴趣知道，他只想活下去，其他也不重要。

　　同样是生来被家族抛弃的人，他没有雨宫葵的价值和运气。

　　他只是他们的一个细胞。

　　一瓶酒下肚，死的都不止一个细胞。

　　这就是娜孜拉来到这里付出的代价。

　　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温笑宇自有记忆起的人生都在跟娜孜拉一起，付出代价。

　　周围，透明的挡板之外，三道环形粒子加速轨道开始高速运转，产生出漂亮的蓝色流光。

　　娜孜拉，母亲，在逼仄的南岸之外，也曾看到过如此恢弘的过去与未来。在跟艾恩朝夕相处的接触之后，她想到的是什么呢。

　　哦，对，她想到的是她无论如何要回到夏园、回到南岸。

　　想到这，温笑宇突然嗤笑出声。

　　该说不愧是母子吗？看到这座惊人的地下武器库，甚至听到触手可及的永生的话题，他的脑海里只有跟娜孜拉同样的想法：

　　无论如何，他想回去，想回到金镇，回到南岸。

　　回到许津合身边去。

　　第一次遇见，许津合和温笑宇都只有五岁。

　　已经到五岁的温笑宇已经可以在地下拍卖场挂牌了：要养大的话、这个年纪的孩子夭折率很低；要玩的话，正是嫩的出水的年纪。

　　只需要给一口饭，大能替死，小能陪玩。很划算的买卖。

　　已经到五岁的许津合跟着大哥和父亲来夏园参加婚礼。

　　金镇领主许承宇坐在轮椅上，接过亲卫递上来的情报，全身都在发抖：许延之已经把许津合打包好放进地下拍卖场了。兄弟两梗着脖子就是莽，一点都不顾及他两感觉天都要塌了的空巢老父亲。

　　都是被关在笼子里的孩子，许津合特别的很突出。

　　没有懵懂无知的茫然、没有歇斯底里的害怕、没有强作镇定的逞强。

　　他黑色的眼睛亮亮的、很乖巧地坐在角落。

　　“你不害怕吗？”

　　“我哥哥知道。”

　　“所以呢？”

　　“所以为什么要害怕？”

　　没见过光的盲人想象不出彩虹的颜色，温笑宇只觉得，眼前这个漂亮的小男孩也是被自己哥哥卖了还浑然不知的懵懂小鬼。

　　这么亮的眼、玩起来眼睛会更亮，很容易死。

　　要是他们能被卖去同一个地方，他会想办法让他活下来。

　　意识到自己有这个念头的温笑宇被自己吓了一跳。

　　除了考虑自己是否活着以外，他居然也可以有力气去想保护点什么。

　　很可惜，许津合没有骗他，他没有机会跟许津合卖去同一个地方。

　　笼子被打开之后，许津合没有立马奔向来接他的轮椅男人一行人，而是站在笼口，扶起因为营养不良站不起来的温笑宇，给了温笑宇一个大大的拥抱，笑的和煦乖巧。

　　“已经没事了，很快你就能回家了。”

　　“我的家不在夏园，在金镇的主城区。有空一定要来找我玩呀。”

　　说完，许津合飞扑向那个坐轮椅的男人，紧紧拥抱住，就像拥抱住温笑宇的力度。

　　小许延之致力于将他两兄弟儿时的世界染成各种颜色，但是，他们的世界不够黑。

　　许津合以为解救了被拐卖贩卖的同龄人，却并没有做进一步的发想：温笑宇本来就是被家人贩卖的商品。

　　他从来没有家。

　　对于温笑宇来说，被卖出去远比继续呆在家里有盼头。

　　说来残忍，许津合毫不犹豫地剥夺了温笑宇为数不多的期待。

　　温笑宇从来都知道什么是两个不同的世界，但是许津合的拥抱穿过了两个世界的边缘。怀中留存的拥抱的温度与眼前的父子二人紧紧相拥画面重合，温笑宇窥探见了家存在的另一种可能。

　　生命总会在野蛮生长中自己找到出路，求生的本能让温笑宇把自己磨炼的足够机敏、足够麻木。他已经习惯随波逐流、苟活在命运中。

　　灵魂中有些什么东西活了过来。

　　除了活着以外，温笑宇第一次有了想要的东西——他想有一个家。

　　家里一定要有许津合。

　　有了目标之后，温笑宇突然就有了扫去他一直以来让他麻木事物的动力。

　　把家里打扫干净，才能请客、才能建一个新家。

　　没有人防备一个五岁孩子的锋芒，这是温笑宇的全部胜算。

　　于是他收起了同情、怜惜和羡慕，什么也没有解释，只是看着来自金镇的那一行人走远。

　　第二次遇见来的很快。

　　经过精心的布置，整个家中横七竖八倒地不起着一氧化碳中毒的人。

　　一个都没有漏下。

　　一片狼藉中，唯一的例外是娜孜拉。

　　身体里的细胞在快速的代谢窒息死亡，属于娜孜拉自身生命的意识终于在她生命的尽头冒了头。

　　藏好所有能搬动的财物后、全身被碳渍弄脏的温笑宇拿着汽油桶回到别墅。

　　母亲的双眼不是懵懂，只剩灰败，他的双腿不自觉的发颤：疯癫的母亲不会杀害小孩，清醒的母亲会。

　　到今天，温笑宇终于理解了母亲生命终点时不明行为的含义。

　　她感知到生命的流逝，透支着剩下的力量，做了她认为最重要的事：

　　自裁，不是孩子的错、孩子不应该背负弑亲的罪孽。

　　专属母亲的不舍混合着她无力言说的、在她过去的时光里，出现过的奇迹：

　　“幸或不幸，留汝一人，抱歉。”

　　郊外的别墅燃起了熊熊火焰。

　　走到树林中，温笑宇转过身，最后看一了眼这个他亲手埋葬的地方。只这一瞬，他瞳孔缩紧。

　　火光的阴影中，出现了许津合的身影。

　　跟他一道来的人着急忙慌的都在救火。

　　只剩许津合一个人背着等身的大背包，手里拿着文件夹，眼神茫然的站在别墅旁。

　　像是察觉到了来自他赤裸裸的视线，许津合猛然转过头，正好对上了潜藏在树林阴影中温笑宇的眼。

　　只一眼，温笑宇就明白，许津合知道他做了什么。

　　“别过来。”温笑宇动了动嘴唇，用口型无声地警告着。

　　正当温笑宇正犹豫着要从哪个方向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只见许津合躲进了山坡小小的弧度形成的死角，避开所有人目光所及之处，一咬牙一跺脚，从背包里拿出了些什么东西之后，将整个背包扔给了温笑宇。

　　接到背包的温笑宇有一瞬间怔住了，打开背包，里面装满了各种少见的营养品和几款精美的布料，背包外挂着一张小小的防走失名牌：上面写着当许津合小朋友走丢之后的父母名称、联系方式、联系地址。

　　呼吸停顿了几秒，温笑宇抬起头看过去。

　　许津合一句话也没说，火光之下，他只是眼中含泪地向他挥了挥手。

　　从那之后，整整十年，他们行走在各自的命运里，再也没有遇见过。

　　由自己在生命的泥土间亲自种下因，任由它在命运的翻弄下栖宿生长，得到的果，即为，宿、命。

　　站在这座足以颠覆世界的地下军备库里，温笑宇突然无比确定，他找到了他的宿命所归。

　　他会回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