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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星尘的告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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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虽然觉得白泽话没说完就赶着让他走的这种行为属实是没礼貌,但是许延之已经做好了意识回归身体、再一次感受重力的打算。
但是,显然,他还是把事情想的简单了。
眼前这双手乖巧的放在膝盖上,林明臻给的戒指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只有三个指头的爪爪,身上也不再是柔软的皮肤,而是一片一片鳞甲。
大概这个身体的主人还很年轻,身体的鳞片并不坚硬,稍微用力还能看到柔软下去弯曲的弧度。
许延之两眼一闭——没眼看;毫不犹豫的准备给自己一拳
......
很好,身体不听使唤。
“进入意识空间的路是单行道,将军把戒指给你,是希望你能回去。”不同于在自己的意识体中,白泽的声音是在脑海中响起的: “出去的‘代价’某代将军帮你付,回去把戒指还给将军。”
嗯,也行。
虽然是换了个场景呆着,之前的对话不是假的,眼前的场景超出了许延之的认知,但是许延之也很肯定,这些不是他自己臆想出来的——他一直脚踩大地、踏实向前,从来没有想象过被云彩遮蔽的天空背后可能的模样:
那是一颗主星和它的一颗伴星。
这颗主星有很多伴星,但如果身在此时此刻,所有的目光只会集中在这颗冰质伴星身上——它正在崩裂。
这个距离下,它的一切都像是慢镜头播放般缓慢,缓慢地被拉伸扭曲、缓慢地破碎、缓慢地毁灭。
晶莹剔透。
漂泊太空中的羽流带着这个距离下都能看见的斑驳红色提醒着看客,对于处于这颗伴星上的生命来说,这种毁灭是何种摧枯拉朽。
在这物理意义上的生命尽头,任谁都不由屏住呼吸。
一颗星星的死亡,一个文明没有坟墓的葬礼。
“‘永生之酒’计划里的参与者,跟其他计划的参与者不一样,我们自星海的各个角落;其他计划的执行人跟你一样,是捕魂狱里原初的造物。”
“某第一次遇到将军的时候,将军就已经是将军——光所能抵达的星际空间,有且只有五位的奇异点的奇迹之一。”
这个称呼......许延之也听到过,似乎相比较将军的称谓, ‘奇异点的奇迹’这一身份才是真正被小灰人所忌惮的。
“奇异点?”
像是明白许延之的疑问,白泽补充道: “没人能解释清楚来历的最初质量点,就是奇异点;在五个相隔甚远不同的星系同时出现——从此间诞生的、源初和最强:这是‘奇异点的奇迹’在星际中的通用解释。”
那就是放在星际的尺度上来讲,也属于是未知,但强的离谱的人。
对于未知的事物,人们有着永远无法抹除的好奇与向往;但因为包裹这份未知的,是闻名星际的强大,这一份迷恋里,伴随着同样无法磨灭的忌惮与恐惧。
许延之坐在舰艇最上方巨型观景窗旁不远的小凳子上,窗边坐着一个高大的男人,白色的长发根根分明地垂落在身后,空间中的其他人都在屏息凝神的当下,他却是自顾自、若有所思地把玩着手中的匕首。
赤红的九羽鹰安静地沉睡在他的脖颈间。
是林明臻。
外貌、气质、习惯性的动作都没有丝毫改变的林明臻。
相比于现在的林明臻,他并没有变得更加高大,是许延之所在的身体太小了。
受星际生命忌惮的强大,路过了一颗星星的死亡。
“某所存在的文明生长于这颗伴星,冰层之下的星球,编号LHS-1140a。就算是加入星枢巡逻卫之后,某也没有遇到过比它更纯洁的星球。”
伴星以椭圆轨道绕主星运行,这意味着主星对伴星施加的引力大小是不断变化的。之所以有这样的轨道,是因为另一颗更大的卫星的引力作用。持续变化的引力,拉升和挤压着伴星的内部,加热融化它的冰质内核。
各种小小的偶然叠加,冰与海之间,奇迹般的拥有了温暖湿润的绿洲。
在伴星厚厚的冰层下,居然诞生了文明。
主星的引力是文明的起点,拉动力导致了伴星表面坚固的冰层升降起伏。
最终,超过洛希极限,它开始分裂,开始吞噬它的孩子。
“某有记忆之时,它的状况已经很差了,引力的牵引下,冰层薄弱处会突然碎掉,固态水笔直的汽化在太空中;但对于活在LHS-1140a冰层里的文明,每一次的‘喷射’都是方圆范围的灭顶之灾。”
这些物质并没有散逸到太空中去,却像是在填补主星的外环,使它更加完整。
喷发而出的,是危险的羽流,这是一个在向太空渗漏的地下海洋。
羽流中的冰,是冻结的海水冰晶,夹杂着文明的尸块。
“某所有的族人都消失在这样随机的时间和空间中,终于有一天,某身边已无相熟之人,计算出的末日也开始了倒计时,某用平生能想到的最恶毒的诅咒,向着无尽深空写了一篇檄文,也是遗书。”
许延之想,他理解白泽的愤怒。
引力包裹下被反复撕扯的星球,从一开始就无处可逃。
那为什么,他们要存在?
他们拥有意识、拥有对世间的理解,拥有传承和被传承;
他们明白活着的价值,甚至他们能理解他们自己的处境。
却独独被剥夺了活着的喜悦。
捕魂狱的天空是厚厚的云,就像LHS-1140a的天空是厚厚的冰。
“后来,将军来了。他说他只打算路过看一眼,看看谁骂他骂的那么难听......”说到这,白泽的声音带上了浅浅的笑意,能听得出,心情很好: “但是最后,他带走了包括我在内,10个人。”
“你看,右边靠在扶手边的是星枢巡逻卫的老前辈卡伦、这个时间点他刚在紊流银带闯了祸.......伊莱娜,拿登记手册的那个,她来自多兹帝国统治的范围,都说她是将军从战争之主那儿硬撬的墙角......他们都是将军的部下,来安顿我们的。”
前方,林明臻站起身,似乎是有些头疼,按了按太阳穴,收起把玩的匕首,径直向许延之的方向走来。
别不是能看到吧。
许延之整理了一下表情,尴尬地想向往后移两步,自己却是移动不了半分,只能跟着所在的身体端坐着。
感受到许延之的窘迫,白泽有些戏谑的说道: “某的年纪最小,那个时候还不能很好的控制情绪,没有庆幸只有难过,哭,哭的晕头转向、昏天地暗。哭的将军也没有办法。”
“也就是现在。”
林明臻走到还是小家伙的白泽面前,一手拂开长袍,右膝单膝跪地,双手交叉随意的搭在左膝上。
林明臻显然是已经调整好了状态,没有一丝一毫的不耐烦。
孩子身形的白泽太小,半包围的姿势,身在其中的许延之避无可避。
林明臻单手将脖间的九羽鹰取下,手指上下拨动,刚睁眼似醒未醒的小鹰迷茫着一双眼,在晃动的手指间找着爪子的重心,样子好不可怜。
林明臻低笑出声。
在深邃无底的黑色星际,在哭声不止的文明坟场。他依旧狡黠明艳到不可方物。
许延之感觉心脏漏了一拍,鬼使神差的抬起右手抚摸上林明臻的侧脸——即使他知道他感受不到。
林明臻将小鹰放在了白泽的头上。
尽管有些扎脚,九羽鹰还是骂骂捏捏的收起了爪子,听话的将自己盘进了主人指定的发旋中。
随即,林明臻将自己的额头抵上白泽的额头,双手分别托起白泽的两只手。
就如初遇时那般,浅棕色的眼瞳温和、毫无避讳的撞进了许延之的眼底。
在这一刻,重合着少年白泽的心绪,许延之的眼底有了酸意。
完全坦诚敞开的姿势,柔和的温度自掌心升起。
左手泛着纯粹发白的蓝光,右手手背红光渐起。
林明臻闭上了眼睛,全身心的感受着额头处白泽依偎过来的重心,仿佛吟唱着一首亘古不变的曲子,声音像是被酒泡过,带着清脆醉人的诗意:
“你的左手,两万个星轨纪前吾见过它......它来自旋光谷星,星球很小,就跟你的家一样......旋光谷星没有固定的昼夜,星芒会随星球自转呈渐变状态,”
“白昼的粉光、交织的金橙光、垂暮的胭紫光;”
“地表布满深达万米的峡谷,峡谷都是天然的反重力场 —— 遍地都悬浮着「穹光旋花」,”
“那是星际中只存在过一次的‘流动花园’......”
像是已经迷路在了那片花园中,模糊了此刻和当时,林明臻轻轻蹭了蹭白泽的额头,低声喟叹道:
“穹光旋花开在了你的左手......”
像是在回应林明臻的话,左手纯粹的色彩在空中飘逸,占满了白泽半含泪的眼睛。
“整整两万个星轨纪,第二次的‘流动花园’”
林明臻的话语温柔的让人落泪,
“你的右手,要更古老一点......”
“我最后一次见它,是三万五千个星轨纪前。烬火星。”
“全是硫磺味道的地方,星球表面一半是流淌的熔岩河,另一半是覆盖着「烬火苔花」的暗红色苔原。”
“就像冰川下你故乡的小小绿洲,那片苔原是熔岩地带唯一的暖色绿洲。”
“可能是因为环境比较恶劣吧,那里的生物,无论是否是拥有跨越星河的智慧,生命的周期内,只会有一个伴侣。”
像是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林明臻的嘴角带起了些许无奈的弧度: “奔放热烈的星,我的老朋友很喜欢它,一直惦记着将这颗星星做成宝石镶嵌到他的戒指上。”
“我反对了,他没有得逞。”
“看,它现在是你的一部分了。”
林明臻将左右手合并在一起,明明看向的是许延之的眼睛,呢喃的话语却既像是对白泽说,也像是在对刚刚再无归处的新的‘流浪者’们说: “光的尘埃、火的尘埃,在没有尽头的旅途中,在寒冰之下,为你们诞生了称为‘故乡’的奇迹。
“我们都是星尘,所以没有离别;距离再次相遇,只差一点小小的巧合。”
像是穿过了白泽的身体,林明臻右手拂上许延之的眼边,修长雪白的手指安静替他拭去了眼角的泪。
“别哭了。”
许延之无法判断,作为看客存在的、他自己的意识形态,眼角的那滴泪是否流了下来,他只是拼尽全力抓住了林明臻的手、侧过脸、虔诚地吻上了林明臻的掌心。
原本,许延之以为,如果多了解一点白泽的存在,那个林明臻一直当成平等朋友、无比信任和倚重的人,能有机会填补那个灵动少年的眼底的空茫。
但是,在故事的最初,白泽不过是跟他一样,将死之际,口中念着不信的‘神’,心中念着不想屈服的‘生’。
再加上一点小小的巧合。
他们被同一束光抓住了。
许延之不喜欢林明臻雪白的皮肤和长到脚的白发,这总让他想起精灵——空洞无神的眼,轻飘飘的没有一丝生气,如同地狱幽灵。
在广袤的群星之间,如果他是最强,他就应该自由优雅、奔狂烂漫。
但他却身在被他们称为捕魂狱的地方,沉没在与世隔绝的深海,孤单躺在没有一丝色彩的冰棺中。
他犯了什么罪?出于什么缘由他选择将自我囚禁?
周围的声音越来越嘈杂,一段段画面被拆成记忆碎片,如同林明臻最初为许延之打造的意识茧,有序的缝合粘黏,将许延之细细地包裹起来。
“意识的力量虽然强大,但这里也是一座小型的‘捕魂狱’,没有意识能不付出代价离开这里......现在会痛苦一点,但是没关系,等出去之时,作为代价,有关‘白泽’的记忆碎片会全部消失;而‘你’将是完整的你......”
意识的茧房逐渐完善,白泽的声音也越来越远,于意识空间里无法有所作为的许延之克制住所有的情绪,在整个茧房被封闭之前,对白泽只说了一句话: “我不知道你出于何种初衷和目的做到这个地步;我只知道,如果我是林明臻,不管是怎样的理由,小子,别让我逮到你!”
白泽没有回话。
时间缓缓流逝,久到许延之都认为大概就这样了。
再次开口,白泽的话语带着浓厚的情绪,那是一种陌生的、像是挣脱了所有、却诡异到病态才能扭曲出来的声线,: “劳烦大人帮我转达一句话,给南岸的艾恩。”
“幸或不幸,留汝一人,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