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捕魂狱》过沉舟

33、人间乐园

　　像是濒死恒星最后的脉冲，所有的相遇和对话都消散在了真空中，潮水般退去，留给许延之的只有一种钝重的空茫。

　　失去的五感跟重力一道重新落回身体，萦绕在周遭的是林明臻的气息。

　　跟易碎的外貌不同、林明臻身上的味道甜的过分。

　　像是扑面而来浓烈的花香，透过香气的帘，似乎还能看到池园的舞姬，明艳活泼、绚丽到让人丝毫不会怀疑：即使花落成泥、只要屏息静默、依然能听到幼虫从土壤中挣扎向光。

　　甜的东西好，饿了很多天的孩子只需要合上那么一小口，灰败无神的瞳孔也会慢慢亮起生机。

　　可惜还是太少了。

　　许延之还是很爱吃甜的，磕磕绊绊的人生里，也没抓紧机会多吃上那么几口。

　　眼角挣扎着隙出一条缝，许延之头微微偏向一旁，记忆融化成似血似泪又似冰的东西流过脸上微微隆起的颧骨、浇的他整个人狼狈不堪。

　　暗黄色的灯光，密室的标准单人床上，许延之撑起身。

　　林明臻并不在周围。

　　四周灰暗、他的穿着没有什么变化，原本绑在林明臻头上的白色头巾被整齐折叠好垫在了他的头下，熟悉又安心的味道缓解了剧烈的头疼。

　　他好像必须要记得一些事，很重要，关系到他想追逐的答案。

　　但是正如梦醒时分，许延之只记得入梦前，他跟林明臻一起倒在了金字塔中。

　　入梦后......

　　不对，有问题。

　　右手的手套并不在手上，跟同机械外肢一起，被码放在了枕头的一侧。

　　取而代之的是一枚宽大的圆环银戒。

　　“兹——————”

　　尖锐的叫声冲破天灵盖，许延之咬死了牙关才将即将破喉而出的吼叫吞了回去。

　　眼角余光处，红色的羽毛扑朔朔的停住。

　　尖叫像钉子，把已经消散在空间中的记忆重新钉回了许延之的脑子里。

　　大脑绞痛着、全身止不住地恶心、一身虚汗后，许延之感觉自己像是死了一次。

　　抬眼，九羽鹰停在他的左手边。看着他，一脸嫌弃。

　　右手的食指和中指轻轻从九羽鹰的颈部两侧绕过，拇指的戒指抵住它的胸部，既是轻柔的抚摸、也是不容反抗的固定姿势。

　　生理性的泪水还在眼眶中，许延之死死盯住红色的小鹰。

　　白泽明明说过，他什么都不应该记得，但他现在脑子清醒的就像刚跑完三公里负重。

　　既然意识可以被剥离，这种剥离和嫁接在林明臻那个年代并不罕见。

　　林明臻指挥下的九羽鹰、现在应该在雨宫葵的背包里，站在这里的九羽鹰是凭着自我意识，或者说‘另一个意识’，自主来到这儿的。

　　跟通人性没关系，被称为意识碎片的‘九羽鹰’，这里面不仅有一只稚拙的幼兽、还有一个人。

　　现在的嘲讽和不屑、在金镇的夜晚里他曾经捕捉到的敌意和审视、都来自一个具体的意识、一个有自我能动力的人。

　　它、或者说、ta、针对许延之的情感和逻辑是连贯的。

　　这个意识，有且只有一个。

　　远在林明臻来到‘捕魂狱’之前，它就已经在林明臻身边，形影不离。

　　既然已经碰上了，那么在找到雨宫葵离开金字塔之前，他还有一件必须要确认的事：

　　“你是谁？”

　　没有任何退却的审视，许延之用尽全身力气稳住右手的力道，不至于一失手把小家伙给掐死。

　　指尖的部分摁过金属戒指、贴紧九羽鹰的心脏处。

　　“砰——砰砰——”

　　鹰的心跳的声音和许延之脉搏的鼓动重合。

　　许延之居然从一只鹰的眼神里感受到俯视尘土的不屑，应该是根本没有把许延之带着威胁的发问放在眼里。

　　就像在说：

　　“你是什么身份的人，还想知道我是谁，你配吗？”

　　红色的羽毛就像是烧了起来，自掌心升起一股滚烫的温度，小鹰的眼睑的闭合一闪而过。

　　眼睛里的锋芒不在，一阵茫然之后，像是回过了神、明白了自己处境般，小鹰卧在许延之手中瑟瑟发抖，一动不敢动，眼神里全是惊恐。

　　饶是许延之也反应了过来。

　　这其间的意识，凭空消失了。

　　见许延之不说话，九羽鹰抖得更厉害了，细小的爪子紧紧蜷缩着，连蓬松的尾羽都蔫了下去。

　　见状，许延之也只得缓缓松开了手指，戒面贴着胸前浅浅的羽毛滑过，只留下一道微凉的印子。

　　他撑着身子坐直，将九羽鹰重新放回单人床上，向着四周打量起来。

　　头疼还没完全褪去。

　　在去完成白泽的叮嘱之前，许延之需要整理一下思绪。

　　既然已经决定当别人的棋子，起码得摸清楚自己是在哪个棋盘上。

　　许延之正思索着，门外传来极轻的脚步声，像猫爪踩过地毯，又带着某种金属摩擦的细微声响：

　　“笃、笃笃。”

　　“奇怪，应该是飞到这儿，没错啊......”

　　许延之的耳力极佳，并没有错过墙的另一侧传来的雨宫葵微乎其微的自言自语。

　　有节奏的敲墙声突然停顿，雨宫葵已经感受到了墙的另一面密闭空间的存在。

　　哎......

　　这是这几天来，雨宫葵不知道的第几次叹气了。

　　作为女人，在战场上被当成突破口，也不是一回两回了。

　　在西线的时候也是，不管同行的男队员有多少、比她弱多少，只要是对峙上，那些漆黑异兽们总是首先瞄上她开咬。

　　明明在协作进攻上很有章法的野兽，但是在这类问题上好像是永远学不聪明。这样的次数太多，以至于后来，只要是出任务她们男女混队的情况下，尽管她更重要的是随队军医的身份，但是队形最前方的排头兵......反正不是她就是储吟。

　　就算是这次来狂人之谷的人里，能保持一年有大半的时间在一线最前沿作战部队里的人，明明有且只有她一个。许延之再强，这几年实验折腾下来，也没机会是骡子是马的遛一遛，谁知道现在怎么样；温笑宇再鬼，对人的精神和物理攻击都相当有效又怎么样，针对这些根本没法沟通的玩意儿的经验值是0，开疆拓土的事更是从来没干过。

　　按道理说，当经验值满级成为大佬之后，自然就能同时具备威慑力避免掉很多伤害。

　　但是，她，雨宫葵，明明经验值是满的，奈何对面就是不信。

　　西边不够，到南边来，还要尝上这么一遭。

　　这天杀的猴子！只逮着她薅！

　　只不过这次的处境，属实是不大妙。

　　清醒过来的时候，她躺在一张巨大的金属床板上，四周一片漆黑。她被细绳套住脖子到背后反剪两臂，外面缠绕着三圈带尼龙搭扣的宽幅束缚带。好在伤势不重，装有九羽鹰和装备的背包也被放在了胸前，并没有被当做废品扔掉。

　　按照林明臻的说法，离开他所描述的距离范围，空气中窜动的意识会将身体里的所有细胞都灌满。即使她能不受核辐射影响，只要离开南边的平衡场回到夏园，她就会跟所有曾经从狂人之谷回去的人一样，终身疯魔不得清醒。

　　但是雨宫葵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

　　只是很好奇：被意识灌满身体就是这种感觉吗？她怎么觉得什么感觉都没有？

　　既然已经是这样了：想实验，非常想实验。

　　自己的这些细胞在显微镜下，在粒子加速碰撞机里会是什么状态？过两遍七十浓度的酒精死去的细胞跟一般的细胞一样么？现在自己是排卵期吗，把这种状态下的卵子培育成胚胎，会不会结出自带前生今世背景的小娃娃？

　　眼前的灯光照的她眯起了眼，雨宫葵只得低侧过头，下个瞬间对上了从背包里探出来、小鹰骨碌碌的眼睛。

　　雨宫葵挑挑眉。

　　在西边的时候，作为最精锐的小队，出事了还想等别人救？做梦吧，她的队都会出事的地方，来路都不是一般人能安稳通过的。这种情况都要后方来救，就是把同伴的命当劈柴烧。

　　当雨宫葵被一脚踢翻滚在地上的时候起，她就没想过成为别人的拖累。

　　但显然，同伴很靠谱，领导很靠谱。

　　一路上只跟着林明臻的小鹰现在居然寸步不离的跟着她！她都不用去摸藏在夹层的陶瓷锯片，九羽鹰已经在她身下找了个隐蔽的角度和空间、勤勤恳恳的啄着内侧较细的绳索。

　　奋斗了这么多年，终于有机会躺一把了吗！？安稳睡个回笼觉，咱家主就会带着他的美人们，解救我于水火之中！

　　到时候pose要摆好，表情要端正！

　　雨宫葵的开心只持续了不到一分钟，看清周遭情况后，雨宫葵非常难过地皱起眉：这鬼地方实在不是能让人有那份胆量去睡个回笼觉的去处......

　　这个空间里的时间像是已经停滞，或者说是时空中某一瞬间的切片：绿色的草地、蓝天白云与诡异的人、兽、半人半兽们扭曲地缠绕。

　　表情柔软，栩栩如生，仿佛下一秒还能听见其间的呼吸声。

　　雨宫葵所在的金属台的更高位处，是铺着暗纹丝绸的祭台，台边缠绕着比人还高的、缀满饱满浆果的藤蔓，猩红与深紫的果实淌着粘稠的汁液，光是看着就能想象出其中的黏腻和美味；适应了眼前的光芒之后，穹顶般的巨树华盖映入眼帘，叶片却不是寻常的绿色，而是泛着珍珠母贝的虹彩，其间挂着无数半透明的茧，里面蜷缩着姿态各异的人影，剪影里或狰狞、或安宁的姿态都不妨碍此时此刻的寂静与永恒，带着周遭的环境一起、仿佛沉在梦境里。

　　祭台周围依次站着十几个猿猴，形态样貌跟雨宫葵在黑夜里见到他们时一样，高大、威猛、强壮。不同的是，这群异兽人模人样的换上了深色长袍，大半张脸上覆着鸟□□缠纹样的青铜面具，眼窝处嵌着发光的红色晶石，乍一看上去倒像是有着两双兽眼的怪物。

　　与这些生物格格不入的是，周遭让雨宫葵无比熟悉的武器：

　　制式统一的脉冲步枪成捆堆放，拆解到一半的雨宫葵的机械外肢和突击步枪，金属零件在虹彩树叶的光线下泛着冷硬的光。

　　链接雨宫葵身下金属板的电线有好几根，分别蜿蜒盘旋在侧方巨大的金属控制台上。

　　介于现实与荒诞之间，这里正在举行一个仪式，雨宫葵正是这个仪式正中、马上要端上祭台上的祭品。

　　雨宫葵深呼吸一口气，两眼一闭：总感觉这个时候闭眼睡过去，下次睁眼就不知道是在人间还是地狱了。

　　自力更生吧。

　　手边的锯片滑落，只一瞬，最紧实的内侧的细绳全部断掉。

　　将锯片收回，微微调整因为被绑住而固定住的姿势，将肩膀往内锁紧，在缠绕的束缚带弹性恢复前的瞬间，雨宫葵已经从中整个滑出，左手抓住九羽鹰，右手不忘拧着滑落金属台的战斗背包，顺势滚到金属台的下方。

　　倒地的瞬间，雨宫葵已经做好了准备砸进那一堆巨大的浆果之中，谁知道尽扑了个空，直挺挺的砸向了冰冷的地板。

　　“疼......”

　　砸在地板上的钝痛还没散尽，雨宫葵已经借着翻滚的惯性蜷起身子，后背紧紧贴住金属台的支撑柱。

　　浆果和植物是假的，这根合金柱倒是真的。

　　祭台下方的猿猴已经察觉到异动，低沉的嘶吼声此起彼伏，青铜面具上的红色晶石在虹彩光影里明明灭灭，像极了从地狱归来索命的恶鬼。

　　也顾不上其他，雨宫葵猛地向另一侧缩身，同时左手将九羽鹰塞进背包深处，拉上拉链 —— 这小家伙的战斗力未知，现在还是不要添乱的好。

　　紧接着，她冲向武器成列的方向。

　　太好了，枪也是真的。

　　右手一把握住枪管，左手摸索着地上散落的零件。

　　只是没想到，这堆枪的死角处居然还有几只端坐在这里的猴子，一瞬间吓得雨宫葵魂飞魄散——这种情况，换许延之来，硬碰硬肯定不带输的。但她不行啊！正面拼蛮力？怕不是嫌活太长。

　　他们之间距离隔得很近，其中一只猿猴直接伸出粗糙的大手，朝着雨宫葵的肩膀抓来。电光火石之间，雨宫葵甚至能清晰的看到这只手上沾着污迹的毛孔。

　　就在手指即将碰到她的瞬间，雨宫葵突然俯身，右手的枪管狠狠砸向猿猴的膝盖。

　　不管是什么动物，无非是拼接起来的能动的肉块，拼接处的关节永远是最脆弱的地方。

　　“咔嚓” 一声脆响，猿猴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单膝跪倒在地。

　　不等另一只猿猴反应，雨宫葵已经借着起身的力道，将刚刚摸到的枪机零件扣进步枪机匣。她的动作快得惊人，手指在金属零件上翻飞，眨眼间就完成了步枪的组装，甚至还没忘记在枪口组装上一个消音器。 “砰！” 第一发子弹精准地打在那只刚跪倒的猿猴的青铜面具上，面具瞬间裂开一道缝隙。

　　“砰！砰！”毫不犹豫的补枪，身旁最近的几只猴子已经没有了气息。

　　猿猴的速度非常快，只是几个瞬间，刚刚在祭台下一只体型格外高大的猿猴已经绕到了她的侧面。拿起她身边的脉冲步枪，没有装弹，而是直接把枪当成了砍刀，直接劈向她的腰侧。

　　雨宫葵躲闪不及，只能用步枪横挡在身前。 “铛！” 巨大的力道让她手臂发麻，之前被踢翻在地时的淤青隐隐作痛，拿在手中的步枪差点脱手。

　　顺势向后跳开，拉开距离，眼角余光瞥见地上那堆拆解到一半的机械外肢——那是她的右臂外肢，合金骨架上还连着液压装置和锋利的合金爪。

　　那是跟许延之的机械外肢一起，性能配置最高的武器。虽然有点重，出发之前，雨宫葵犹豫再三还是把它带上了。

　　万一呢。

　　幸好，面对未知情况，准备的多一点总是好的，这不就有能保命的东西了吗？

　　就是它了。

　　借着猿猴扑空的间隙，雨宫葵一个翻滚冲到机械外肢旁边。她的右手迅速扣进外肢的接口处，神经链接瞬间激活，冰冷的合金瞬间与她的手臂融为一体。 “嗡” 的一声，液压装置启动，三根合金爪弹出，在灯光下泛着冷冽的寒光。

　　刚站起身，那只高大的猿猴已经再次扑了过来。雨宫葵不再躲闪，反而迎着猿猴冲了上去。就在即将相撞的瞬间，她突然矮身，机械外肢的合金爪狠狠划向猿猴的腹部 —— 尽管有长袍遮挡，露出的皮肤也厚实。

　　但是这套机械外肢放在整个南岸来看，都绝对算的上是巅峰之作。

　　雨宫葵无不得意的想：呵，开玩笑，这可是我男人的研究成果，还专门悄咪咪给我改了一套。

　　“嗤啦” 一声，三道深可见骨的伤口瞬间出现，暗红色的血液喷涌而出——尽是划开了腰腹，割穿了内脏。

　　跟在营地的时候相比，这里猴子的数量并不多，

　　高大猿猴的惨叫震得整个祭台簌簌发抖，暗红色的血溅在泛着虹彩的树叶上，像泼上去的劣质颜料，瞬间被叶片的光滑表面滑落在地。

　　雨宫葵没有丝毫停顿，机械外肢的合金爪在掌心一转，反手抓住那只猿猴挥来的手腕 —— 液压装置瞬间发力， “咔嚓” 一声拧断了对方的骨头。

　　侧身到可以遮掩的缓坡，消音器让枪声变得沉闷，但子弹的威力丝毫不减 —— 雨宫葵刻意瞄准猿猴的小腿，最先冲过来的猿猴瞬间被扑倒在地上，绊倒了后面同样来势汹汹的同伴。

　　比起枪杀，雨宫葵更愿意沉浸式感受血肉分离带来的生命流逝。

　　并不是因为她享受杀戮——西线有太多的怪物，很多时候用子弹根本没用。

　　它们还会伪装成被子弹杀戮的样子，制造陷阱，屠戮更多无辜的生命。

　　但是，无论是再怪异的生命体，都做不到在血肉分离之后能拼装复活或者各自存活。

　　当最后一只猿猴倒地时，整个空间终于安静下来，血滴顺着机械外肢流向地面，粘稠的浆果汁液和脑浆混在一起，散发出一股刺鼻的腥甜气味。

　　巨树华盖下树叶开始飘落，空气中弥散着淡淡的硝烟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