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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道路左右 ...

  •   道路尽头的森林比想象中更远,周遭的景色正以一种近乎诡异的缓慢发生着嬗变。

      脚下的青石板边缘泛起白霜般的粉末,随即整块碎裂成粗粝的砂砾;缝隙里钻出的不再是耐旱的沙蒿,而是沾着晨露的三叶草,叶片上的水珠折射着不存在的天光,空气里的干草腥气被潮湿的腐叶香彻底取代

      许延之一直很迷恋这个味道。

      腐败伴随着新生,光是凭借味道,就能预想来年的勃勃生机。

      陌生的声响从四面八方渗进来,稀碎又浓密,像无数根细针钻进耳道。

      “检测到安全屋已开启,身份信息录入中……”

      “…… 机能体参数同步提升至 87%……”

      “…… 队长......坐标确认失败……”

      正常的催眠绝不会出现这种声音。

      许延之系统的学习过催眠的知识,心理治疗时也接受过深度催眠。

      眼前大路笔直,按照唐庄子的说法,道路左边是过去的场景在潜意识里的投影,道路的右边......作为重度抑郁的治疗模式,许延之在这里,重新构筑过全部的自己。

      重度抑郁是怎样的感觉————

      像摔碎的瓷娃娃,裂纹蔓延到每一寸肌理,怎么拼都缺角,所有欲望都在嘶吼,却是看得见轮廓,摸不着实体。硬塞的食物没有味道,不睡觉也亢奋,睡着也解不了乏,生活被棉花填满,嘶吼没回音,流血没痛感。

      唯有自救。

      人总有连自己都忽略的韧性,那是刻写在骨子里的生命力。

      许延之记得这条路尽头的景色,也记得潜意识搭建的安全屋模样,但此刻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没有办法从这一场清醒梦中睁眼。

      真正的催眠里,身体始终受意识掌控。

      现在,陌生的声音正像藤蔓般缠绕他的神经,已经激起了他最原始的战斗本能。

      他毫不怀疑现在的自己每一个细胞都已经进入了战备状态的高度紧张,即使身处意识的空间里,这种紧张甚至牵引起了他习惯性的胃疼。

      但也是仅仅到这个地步为止,却除此之外,再无其他感知。

      林明臻现在怎么样,能应付吗。

      意识里都是投像,危机存在现实之中。呆在这里他根本收集不到有用的信息。

      周围的事物,都能在他曾经的过往找到影子;陌生的、不熟悉的只有这些声音,以及这些话语的内容。

      许延之俯下身、半蹲在地面,此起彼伏的声浪带起砂砾震动。

      脱下手套,许延之将掌心贴地摩挲,尝试着重新攥紧拳,手心并没有粗粝的磨砂感。

      “在‘瀑布’!”

      “……无问来处,无人生还,无人寿终正寝,能与将军一起,此为吾身最后一战,幸哉”

      “余身在此,用意识与梦想,在石头上写下希望,这是留与未来的信息,为了永远铭记,为了改变一切。”

      “轰——轰——”

      没有任何逻辑和条理,根本不是对话,而是许多不同人的自说自话。

      内容凌乱有攻击性,却自带好听的起伏和温和的发音,糅合在一起却是却像是变成了一首曲子。

      很典型的精灵语的腔调。

      浓密的人声回荡,周遭再无其他杂音。内容杂乱,却也不难分辨,这些发声的人?或许是感受到了林明臻的存在,在激动。

      在与灰人意识争夺的间隙,许延之窥见了它曾经意识的一角:它称呼林明臻为将军,而林明臻应下了。

      将军......

      这种称呼,可不是随随便便的人就能担当得起的。

      屏气凝神,许延之将嘴抿成一条直线,黑色的情绪心底翻涌。

      南岸的语言是古精灵语的变种,这里的文明的语言糅合着南岸语和古精灵语。但无论对于精灵们还是南岸人,最高统治者的称谓都不是将军。

      将军之上,有王吗?

      老师......大守护者玛格丽特,认识林明臻吗?

      是敌?是友?

      与玛格丽特相关的人或物,很大概率,是敌;可林明臻的关切、欣赏、甚至不自觉的保护欲,都不是假的。

      许延之指尖轻轻摩挲过右眼的伤疤,一想到林明臻,心脏就像被钩子划开,淌出的血竟是暖的,恍惚着死神特有的温柔。

      那个人,眼里的世界,是怎样的?

      或许是外溢的狂热和盲目,连带着最近周遭的人看他的眼神也变了很多,温笑宇这种人都敢偷摸着舞到眼前了。

      也是好笑,只是不愿与人分享。他是有了迷恋,又不是变弱了。

      ————自深海浮出水面时,那抹贯穿死亡的光迷人到心悸。

      那一瞬间催生的勇气,足以使阴霾尽散,无所不能。

      林明臻眼里的世界丰富的令人瞠目,理所当然拥有着只存在在神话故事里的九羽鹰;困住南岸多年最南边的边境生死线,他轻描淡写的跨了过去;他说,他的文明,在挑战生死的边界,死后的世界。

      那天,在许家藏书楼的地下室里,看着那一块无与伦比巨大的晶石,林明臻只是抚摸过那一页文字潦草的断痕:

      我们没有输,我们会一直等下去。

      许延之眼睛一眨不眨,生怕错过林明臻脸上任何细微的表情。

      没有预想中深刻的情感起伏。

      林明臻的眼神平静如水,温和到没有温度。

      抬眼,林明臻甚至向他笑了笑。他手中握住那块小小的晶石,下颚微抬,转身,垂眼的瞬间,无悲无喜。

      一如初见时的美丽与死寂。

      “你是将军的部下吗?”

      一道清晰的男声传来,喑哑,充满力道,只一瞬就盖过了周遭所有的人声,只余嗡嗡作响的回音。

      声音像是长了眼睛一般直接明了的刺向许延之。视线只能从一个方向看过来,声音不同——许延之感觉自己正在被360度无死角的打量,一时间动弹不得。

      “汝乃将军麾下之人?”

      对方换了更偏向精灵的措辞,像是怕他听不懂。

      分不清声源位置,许延之深呼吸一口气,在路边找了一块空旷地单腿盘起,凭着直觉下意识瞥了一眼没有任何云朵修饰的天空,低声道: “如果你是指林明臻的话,他是我的副官。”

      四周突然安静了下去,良久,传来沉闷、压抑不住的笑声。声音像是压在了喉咙里,又像是震动在胸腔中,带着回响的力量,比方才的话语更多了几分力道,像是要在这催眠的幻像中引发一场地震。

      “哈哈哈哈……不愧是将军,轻易就做到了某辈想都想不到的事。失敬失敬,这位……大人,意识与载体分离太久会有危险,汝再不回去会有危险。”

      “需要怎么做。”许延之一边说一边转身,想回到刚刚的房子前拿走那把刀,却发现身后的空间已经融合成了模糊的一团空洞。

      寒气自脚底窜起,声音还在空间中回荡,带给人诡异的安稳和平静: “打破这个意识牢笼,某在外接应,送汝回还。”

      声音与夏园壁画上的身影重合,对于声音的主人,许延之心中有了指向。

      牢笼?打破?向四周环视一圈,空间在塌缩在延伸,并没有边界,使力点都不好找。

      身后的混沌实在渗人,许延之径直起身,头也不回,开始大踏步向前走: “你就在外面?有没有办法直接从外面毁了这个空间?”

      “做不到,汝为将军亲手关之,将军权限高于某;再者,此意识空间为汝意识的显像态,如飞兽卵;汝从内向外,破壳为新生;某从外压内,为毁灭。”

      听到这话,许延之脚步有一瞬的停顿。

      在失去意识之后,林明臻把他关起来了?

      没等他细想,脚边的沙地像是突然活了过来,细沙顺着脚踝往上爬,带着冰凉的黏腻感,想要把他拉入深渊。

      “他关我?”许延之忽然笑了。

      林明臻无论做什么,都跟精灵不一样————他太 “人” 了。无论哪一次,他都毫不犹疑地向南岸的人伸出援手。重症监护室里的脱力,领主会议上的维护,万米高空的同行......他要是想,就算是袖手旁观,许延之也拿他没有任何办法。但他有问就答、有忙就帮,甚至还总下意识的希望将他们摒弃在危险之外。

      已经失去意识,杀他是再容易不过的事,但是林明臻却选择把他给关起来。

      明明林明臻才应该是毫无顾忌、孤身一人的前行者。

      管他和玛格丽特是什么关系,至少现在,他是他的副官,同行者和有可能死同穴的战友。

      “无论他怎么关的,这里是我的意识空间。” 许延之任凭细沙缠绕脚踝,身后的空间不断坍塌,他却抬步走向道路右侧: “要打破,怎么打破…… 我说了算。”

      随着他逐渐向右,左边的景象开始扭曲变换:学城的解剖室里,成排的绿色液体里装盛着大脑组织,机械臂夹着残破的头骨撕碎了柔软的皮肤组织,是师父的眉眼;西线新筑的战壕里,战友的血混着雨水染红了他的靴底,一团黑色的不知名的生物围在楚秋的肩头;东边无人登顶的无妄峰,他曾枯坐在那座山的山顶,望着毫无生机的地平线,看了三天的日出......

      “妈妈教你一个方法,可以不用那么痛苦。”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紫藤花香,女人的声音像是要睡着了,暖的像融化的金: “成为商人,成为政客,而不是战士,当把所有不能放上砝码去称量的东西,统一一个标准,去衡量,去取舍。心被杀死的部分就能,不那么疼。”

      中间泾渭分明笔直的道路已然消失不见。

      这两边的世界,一直像隔着层磨砂玻璃,各自清晰,却从不相融。可此刻,温柔拂过许延之脸颊的手被骇人的伤口覆盖,某日午后温暖的阳光和血腥的雪夜重合。

      “原来如此。” 许延之步伐很稳,没有一丝的颤抖。

      唐庄子说过,潜意识的重构从不是 “删除过去”,而是让过去成为脚下的土。

      人的表层意识也许会选择性的忘记很多事情,记住了回家时父母温暖的笑脸,记不清回家转角的新拔苗的小树枝;对不及格的试卷念念不忘,却忘记了某道超纲题是自己热爱读物的惊喜。

      但是神经元里沉睡的深层意识,它记得。那是真正意义上,人活下去的养分。

      总把两边的世界拆得太开不是什么好习惯,左边是泥沼,右边是净土,却忘了泥沼里才能长出最韧的根。

      他猛然紧紧扣住脸边的手,盯着眼前混沌的眼神带着西线风沙磨出的锐,

      雪白的手在许延之手中溃烂,像是被烧红的烙铁一般发着烫融化,尖刺的白骨穿透了他的手掌。

      他没有松手,反而是握的更紧了。

      那些被压抑的记忆、被忽略的情感,终于激起了足以自毁整个空间的惊涛骇浪,空间自指缝中龟裂。

      一瞬间的失重感,许延之坠入了一片流动的雾霭。雾霭里,竟漂浮着无数破碎的镜面

      右手好像是被谁紧紧的抓住,缓解了失重带来的下坠感。稳住重心、许延之定神一看,林明臻三枚戒指中最朴素最宽厚的一枚,正赫然带在他右手的大拇指上。

      诡异的物理法则决定了,他还存在于意识空间,并没能返回真实的世界。

      “这些是……” 许延之伸手触碰其中一面镜子,镜面瞬间碎裂,化作无数光点融入雾中。

      “是未被锚定的意识碎片。” 那声音再次响起, “你的,将军的,还有…… 我们的。”

      镜中的林明臻正漂浮在一片废墟上,遥远的废墟和空中还闪动着火光和炮声,侧面身后是比山还高的巨人们残肢断臂,两只老虎大的九羽鹰紧紧靠在他身边,他却抬着头,望着天空,眼神里是许延之从未见过的决绝。

      镜面翻转,有三个人坐在山顶。嬉笑玩闹。

      最左边的男性,颈部被红宝石和绿松石交错串成的项链围绕,低眉浅笑正在翻阅书页;中间穿着紧身皮衣的男性,个子要稍微矮一点,似乎是正在躲避身旁的少女,一个劲儿的往左边蹭;站在身旁的少女似乎是有些不服气,赌气的转开身。

      其他两个男人,许延之并不认识,光是看着少女的模样,他已经惊愕的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少女的焦糖色的皮肤带着烘焙般的温暖质感,金黄色的卷曲长发、发间的橄榄叶花环中点缀着红色的宝石,白色的纱衣外面套了一件金色的外套,外套上绣着鹿纹,脖间、裙摆和脚踝处还坠着大颗的珍珠串。在阳光下明媚健康,漂亮的像是大陆上开出的最艳的花。

      如果镜片能调成黑白两色,再去掉少女脸上所有的生机。

      那张脸,分明是赫赫威名的大守护者玛格丽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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