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捕魂狱》过沉舟

26、阴影

　　窗棂树影摇曳，许津合回到家已经很晚了。

　　白夫人递过一杯咖啡，深烘焙的咖啡豆配上香水柠檬，醇厚浓香，沁人心脾。

　　许津合细细嗅了嗅，温暖的香气柔软了郁结心头的疲惫。

　　几天下来，许津合基本没怎么合眼，去金日大道上交接完约定给日镇科研所的研究样品，转头去了一趟夏天的研究室，回家的路上同时接到了艾曼和黎仲姬的联络。

　　艾曼跟大哥已经失去了联系......好歹是把小蛇送出去了。

　　想到家人，按了按太阳穴，许津合眉目间弥漫着散不开的阴郁。

　　端着咖啡站起身，走到壁炉前，架子上陈放着大大小小好些相框，许津合单手拿起其中最大的一个，木质的相框，触手生温。

　　照片里，许津合站得笔直，双手推着父亲的轮椅————一如既往，不让人操一点心的乖孩子的样子；许大猫则是靠坐在父亲的膝前，一把搂住小蛇，完全不管怀里弟弟扭曲的表情，笑的烂漫猖狂；母亲难得没穿军装，头发齐整的盘起，一身带绒的白色旗袍遮下了天生凌厉的气场，小麦色的肌肤透出健康活力，单手握住旁边许延之的腰，捉弄似的半靠在许延之怀里。

　　大哥......

　　眼神停留在许延之的脸上，许津合找回了因为奔波疲累，而悄悄溜走的心中的底气。

　　明明是前后脚出生的双胞胎，却是养成了从小到大的坏习惯：只要看到大哥在，心里安心莫名，觉得什么都能做到。

　　明明出生的时间前后也差不了多少。

　　将相框贴近最接近心口的位置，许津合喃喃出声：

　　“妈，爸，一定保佑哥哥和小蛇都平平安安。”

　　嗡————

　　汽车的轰鸣声在夜幕中显得格外刺耳，好几辆汽车停进了许宅的花园里，有一辆车熄火的节奏十分耳熟。

　　是许大猫回来了。

　　许津合将相框放回原处，喝完最后一口咖啡，一边坐回沙发里，一边默默数着迈上楼梯的脚步声：.....二十四，二十五，二十六.....

　　砰！

　　“二哥！你回来啦？夏教授自己酿的青梅酒超好喝，我还以为你怎么着也要明天才回来呢。”双开门从中间被打开，许大猫围巾解了一半还系在手上，咋咋呼呼的就把自己往沙发上凑拢，：“这鬼天气，冷死宝宝了。”

　　“自己馋酒，别有的没的拉上我。”无视掉双开门后若隐若现来去匆匆，从储备室来回搬运着东西的人影，许津合从口袋里摸出一盒烟，抽出一支点燃，深深吸了一口：“不是去接皇甫了吗？人接到了？”

　　许大猫将脑袋一搭，笑眯眯的俏皮道：“我现在是领主，就不告诉你，你猜呀。”

　　“皮痒了是不是？好好说话。”

　　眼看着许津合作势就要起身了，许大猫忙不迭的开口，举起双手：“投降投降，我就是史上最窝囊的领主，到现在都要被哥揍.......哎哎哎，二哥二哥，注意烟头，烫烫烫......皮没痒，还怕疼，二哥你大人不记小人过......接到了！都说了接到了！我没敢让他进城，城门口绕了一圈，已经往东四十六区扎营去了。”

　　揉了揉被挠的贼痒的小肚子，许大猫悻悻的将自己半藏进沙发里。

　　皇甫锐，许延之的正经副官。

　　在探寻莉莉丝之海的前夜，就依照许延之的命令，分批登记录入多余备份的给养，药品，油料，被装，弹药，武器。并在全部录入完成之后，拿着许延之给的密令，去月镇，整合号令四年前因为“仓促”所以一直留在西线的雪狼军团。

　　许延之胃口很大，原本这些是为了整合最西边的四镇做的准备工作。

　　日镇原本就有相互绑定的深度合作，楚秋也延续了火镇只站强者的风格，最西边土镇，木镇，月镇的团结一致，是因为西线战事；也同样因为西线的战事，水镇坐拥交通枢纽，既吸血，也卡命门。

　　因为战争而聚拢的人群，也可以因为战争而离散。重建“雪狼”，跟余清欢一起推翻了西线的前任总司令黄月笙，19岁的许延之不过花了一年时间。如果不是因为父母的突然遇害，几年前许延之就有能力将七镇的立场统一一致。

　　按照当时许延之的说法：四园应付每年天灾都够呛，秋园把许津合送过去和亲，春园在让母亲大人费点心，大趋势定下来，剩下的地方不用费力气，都知道不要逆着大流走了。

　　母亲大人都还没说什么，许津合先是很乖的点了点头。只有彼时还未成年的许大猫一脸惊恐，恨不得冲上去拧起二哥的衣领使劲摇晃：二哥，你清醒一点，你听听大哥说的是人话吗？？？

　　只可惜，现实没有如果。

　　就算春风得意志得意满，失去这些不过是一瞬间，这是生死不讲道理之处；一拖再拖，拖了整整四年，写满绝望的节骨眼上却能遇到林明臻，这是希望不讲道理之处。

　　无处寻起，无处不在，反抗不得，或被称为命运。

　　“让皇甫进城，然后告诉他：‘家主已经有新副官了，被新副官迷的找不到北，带工资和研究室的第四权限的副官牌也给出去了，家主也不当了，现在在阳炎沙海生死不明呢。’，我跟你打赌，他那个闷葫芦现在拿起枪就能去南边找林明臻拼命去。”

　　双手接过白夫人递过来的牛奶，醇厚的奶香缓解了许大猫的头疼，轻轻吹气，小心抿了一口，许大猫继续说道：“啧，怎么这么腥......我今晚再清一波家底，金镇的储备肯定是不够再配了，东上经过春园的时候还要薅点才行......二哥，既然都回来了，帮我跑一趟呗。”许大猫抱着牛奶、晃悠着把小脑袋又转回了自家二哥的周围，一边说一边在许津合肩膀处蹭了蹭，意有所指。

　　“好，去，”许津合揉了揉许大猫的头，语气带着肯定：“亏你也能说服皇甫，连大哥的面都没见上，直接就往东扎营去了。”

　　本来这批人，许津合是打算亲自去周旋，却没想到在许大猫插科打诨着让他出去忙一圈回来，非常棘手的交涉已经解决了。

　　如果不是从五桥城方向突然被放下的三号桥，或许他们心中都能轻松一点。

　　许延之等人的飞机起飞后的第二天，三号桥被放下重整平铺，没有开桥仪式，到目前为止没有任何通知，没有任何精灵通过的迹象。

　　五座桥重新放下的只有三号桥，桥体巨大到即使因为盟约，提前划分了禁区，铺平的动静也根本瞒不了周围的居民。

　　桥被放下的当天，唐庄子已经带了几百号人把守在桥口。

　　随后的一周，只有诡谲的安静。

　　谣言不胫而走，不仅是治理范围的群众，还是各园镇的领主和人员，都在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许家的反应。或者说，小心翼翼地看着精灵们会有何动作。

　　所有的压力都集中在新上任的年轻领主许大猫身上，也不妨碍许大猫因为得到了表扬很开心，心事重重中漂亮的眼睛眯起来，活像一只正在巡视自己领土、既骄傲又警惕的小狮子：“也不难，连三号桥都被这么诡异的放下来了，就算编的离谱点，皇甫也不敢不信。等会儿你见了他，也可以跟我一样，想好计划就往大哥身上推，皇甫就算再纠结，也会先捏着鼻子完成了任务再算账。反正大哥那个没良心的说失踪就失踪也没考虑过我们的处境。”

　　“东边我后面会带皇甫锐一起，你就专心主城。不要说不吉利的话，大哥一直很有良心，也一定会回来的，在那之前不要给大哥添太多麻烦，知道么？还有小蛇那边，也多问问......”

　　“停停停！二哥，你怎么又唠叨上了。大哥本来就损，大欺小还不让我嘴巴上反抗反抗，憋死我算了！还有小蛇，我承认是我搞事，但是最后让楚秋点头的那封信是大哥给的；保护小蛇的人是你派的、黎姐姐亲自带的，这个锅我可不背。”

　　“好，不说了，你有数就好。也是搞不懂你，这么费尽心血的把小蛇送出去。整个南岸，我们家的人，真出事，有哪里是安全的地方。”

　　把许小蛇交给楚秋送出金镇。是许大猫接手家主以来给许津合下的第一道命令。许津合不理解，为了不将信息泄露给精灵，有些信息只能在家主的位置上才会知道，许津合自然不会因为不理解去违抗命令，最多也只能是让黎仲姬好好跟着。

　　许大猫像是想起了什么，自顾自的将自己滚到沙发的另一边躺下，半晌，将牛奶杯抵在脸上，呢喃出声：“咱们四个，起码得活一个吧。”

　　“本来按照盟约，我们至少可以活两个，父母的事也可以在律法范围内争取一下，说不定能活三个；但是现在，起码......让小蛇活着吧，他才16岁。”

　　许大猫的表情被她用牛奶杯挡住，看不清表情。听着话，许津合觉得心口闷疼，把烟熄灭进烟灰缸，走到许大猫身前缓缓将杯口移开。

　　不曾想，杯子后面是许大猫搞怪的鬼脸，青春洋溢的五官皱在一起，生机勃勃，又莫名好笑。

　　“哈哈哈，你是不是以为我会这么说？逗你的！我现在知道大哥为什么心累了，二哥你就少操点心开心点吧，我合理怀疑，比起听你悲天悯人的丧气话，大哥宁愿去跳莉莉丝之海，你看，现在也一点没留念的转头跟林明臻私奔了。”

　　愣是许津合脾气再好，也经不起许大猫这样没心没肺的折腾：“许大猫，压力大了就逮着你哥我来薅是吧？才当家几天？才成年几天？还指望你当当家，性格稳重一点！三天不打你，就惦记着上房揭瓦？给我起来，看我不抽你！”

　　“哈哈哈哈，别别别，哥哥哥......哥！我错了，真的错了，储吟她们还在外面搬东西，给我留点面子。”空气中的凝重不再，许大猫笑弯了腰，差点拿不住的杯子被许津合一把抢走。

　　“要面子是吧？坐直了，哥给你说正经的。”

　　“哦。”

　　心不甘，情不愿的，许大猫将双腿盘起，双手放在腿前，在沙发上滚了一圈，头发也乱糟糟的，从许津合的视角看下去，活像一只受气的炸毛小狮子。显然没坐直，也没坐好，也不抬头看人。

　　许延之暗自叹了口气。

　　还能怎么办呢，自己家的妹妹，自己哄呗。

　　半蹲下身，许津合右手轻轻捏了捏许大猫的脸。

　　“别气了。知道你想不辜负大哥，但不要事事拿自己去跟大哥比。”

　　许大猫的话不着调，虽然听上去结果是好的，但却是不难看出，这段时间的跟皇甫锐沟通的并不顺畅。

　　受气了，所以回家就想找二哥撒娇装可怜，找大哥帮她出气。

　　“我只比大哥小7岁，为什么我不可以。”

　　没有否认，看来是真受委屈了。许津合用力刮了一下许大猫的鼻子，认真说：“大哥18岁的时候可没做领主，你比大哥厉害。”

　　见许大猫没反应，许津合继续说到：“时间沉淀的智慧和经验不是光靠聪明就能填补的。只需要一天，大哥可以从莉莉丝之海走个来回，捞了林明臻，救了潜水队全员，开辟出了一条新的路；只需要三个月，大哥给父母报了仇，抢修水道，占据关卡，抵抗住了预测中的洪水，顺势吞并了整个春园；只需要一年，大哥重建了妈妈的“雪狼”，跟余清欢一起推翻了西线的前任司令黄月笙。七年，大哥的七年一天都没有停下来过；整整七年，足够经历很多的生死，足够登上云端很多次，足够摔下来很多次。主语的“大哥”，可以换成任何一个人，因为每一个人手中握着的时间，重量相同，都有意义。”

　　“这不是你要弥补的差距，而是你能期待的未来，甚至你完全有机会比大哥做得更精彩————这一点二哥可以向你保证，因为你有好好的长大。”

　　“哥，”像是炸毛的小狮子被捋顺了毛，许大猫终于乖乖抬起头：“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抽过烟的手，烟味很重，可难闻了。”

　　得，全身上下就嘴是硬的了，算哄好了，再拆台就不道德了。

　　许津合不语，起身、一边向洗浴室走去一边将手放在鼻尖，心中疑惑：或许真有味道？要不还是洗洗？

　　突然，背后传来刺骨的寒气，本应该从内向外打开的窗子，被怪力粗暴地从外向内打开，折断，隔着老远的距离，断折的窗框安静地滑落在许津合的脚边。熟悉的暴力形状，惊得许津合腿有些发软。

　　“砰！砰！砰！”

　　“别动！枪对她们没用！”

　　枪声和话语同时响起。

　　听到警告的许大猫毫不犹豫的拉开距离，眨眼之间边将自己藏入壁炉的死角处，发红的机械外肢显示着这幅机体的主人已经进入战备状态。

　　许津合立定在原处，背对着窗口，一动不动，甚至都没有转身。

　　直到房间慢慢被灌满冷风，壁炉的火苗一点一点全部熄灭，黑暗中，一个漂浮的影子安静地浮在窗口边，在雪光的映衬下，雪白的长发包裹着几近透明的身体，既像是挂在窗边清冷的月，也像是半夜索命的恶鬼。

　　“许，许久未见，就这么迎接为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