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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殊途 ...


  •   没人知晓,争云飞出嫁前的那天晚上,温颂玉一宿都没睡着。

      甫一接到争云飞要和亲勒燕草原的消息,温颂玉和争昙就急匆匆跑到紫宸殿求见。
      结果皇帝只见了争昙。
      争昙哭着从紫宸殿出来,向来高贵得体的长公主哭花严妆,劝温颂玉一同回家。

      温颂玉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忤逆母亲,固执地在殿前跪了一天一晚,就连路过的太监也是低头趋步。
      直到翌日清晨,皇帝仍不见他,只赐些茶水点心,叫他回去。

      温颂玉梦游一般回到侯府,在庭院坐下。
      以往,争云飞翻墙入侯府时,都会落在这个庭院。

      他就这样静坐,等着一个不会出现的人。
      脊背笔直,滴水未进,看日月偏转,影子变短又拉长。

      温颂玉清楚地记得那夜月色刚好。

      下弦月凉凉薄薄,月色如一网轻纱拢在他疏朗眉眼。
      月光和争云飞那双线条柔美但神情冷漠的眼睛向他看过来时一模一样。

      他端坐在庭院中央,想起从小就跌跌撞撞就追在争云飞身后的自己。想起很多往事。

      争云飞笑了。
      争云飞气了。
      争云飞的掌心柔软温暖,她拉着他的手,两人快速从瓦片上跑过,留下一片细碎清响。

      松风响响,吹起衣摆又落下。
      要是一直不用长大该多好啊。
      无忧无虑的,长安的天又蓝又远,争云飞可以一直陪在他身边,稀里糊涂就能过完一辈子。

      虽然争云飞很讨厌他这么说。

      “怎么,你真想把我娶回去,关在侯府深宅,一辈子管你后院的一亩三分地啊?咱们是堂还是表?于礼不和吧?都这么熟了,会做噩梦吧?”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你兄长……虽然我们……是姑表……不过联姻也算是亲上加亲……唔……你别误会……”
      好不容易口齿清晰了的温颂玉,一急,又结巴上了。

      想到这里,温颂玉嘴角终于衔上浅笑。
      侍从见几乎疯魔的神情胆战心惊,根本不敢上前劝。

      哪怕是父兄战死沙场,被迫担起家族的重担,温颂玉也是淡泊至极,仿佛没有感情一样默默承担一切。
      不管是坊间离谱的桃色传言,还是世家大族轻蔑的嘲讽,温颂玉向来无悲无情。

      唯独事关争云飞。

      天地不仁,召朝战败,勒燕请嫡公主和亲。

      怎么会这样呢。争云飞在皇陵过了十七年透明日子后,竟然还有人能想起她。

      温颂玉指节扣在石案,僵硬苍白。他太善良,关于人性的恶,他通晓但不相信。

      其实很多事情他都门儿清,只是懒得想明白。
      就比如,他知道争云飞不可能对自己有男女之情,但他觉得,争云飞一定在隐隐期盼自己把她娶回去。此事无关风月。他知道,她太想有一个家了。
      她太想有一个稳定的、充满爱和信任的、不离不弃的家。

      温颂玉想起两人初见时,争云飞才五六岁,小小一点,跟个豆芽一样,差点被自己的车驾撞到。
      那时温颂玉也就八九岁,以为争云飞是谁家跑丢了的小朋友,怕被人牙子捡着买了,便先带回侯府,打算慢慢找她的家人。

      谁知一进家门,母亲只是看了一眼争云飞,就一把拉过她,里里外外看了无数遍,抱着哭起来:“秧秧,我的秧秧啊……”

      那时温颂玉说话还结巴,无措道:“母、母亲……母亲是想起秧妹妹了吗?我不该把她带回来,惹母亲伤心……”

      长公主争昙牵着温颂玉,梨花带雨,道:“温颂秧……不对。”争昙哭得更伤心了:“争云飞是我的手帕交先皇后的遗孤……静谣犯了错,被皇兄处死,这个可怜孩子一出生就被送去守皇陵了……几年都打探不到消息,我还以为……”

      长公主破涕而笑:“你还活着,还活着……活着就好。哎呀,明明是喜事,真是失礼……
      “我、先皇后静谣,与和亲勒燕的辉夜都是一起在宫中长大的好姐妹。当初静谣和辉夜未出阁时,就给以后的孩子定了娃娃亲,我呀,当时发誓一辈子不嫁人,谁知转头碰到了你父帅……
      “物是人非啊。来,玉儿,我身份不方便,你要将她当作亲妹妹!务必照顾好她……”

      明明关系这样好的两个人,明明可以并肩走很远的路。
      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变得越来越疏离了呢?

      可能是庭前柳死后。

      庭前柳对争云飞来说,亦父亦兄。

      那个人因包庇勒燕细作被处决的第二天,温大将军战死疆场,
      侯府偌大的担子落在温颂玉身上,他不得不周旋于家族和朝廷各种势力之间,无暇顾及争云飞。

      直到温颂玉将一切打理服帖,回头寻找争云飞时,才发现她早已如烈火焚烧过的野草一样,重新抽出新芽。

      争云飞依旧懒懒散散,吊儿郎当,时不时提几个仇家的人头翻进侯府,一脚踹开温颂玉的门,笑嘻嘻问他喜不喜欢我给你带的礼物呀。

      夜深露重,侍从犹豫再三还是上前劝道:“侯爷,歇下吧,公主知道了会心疼的。”

      温颂玉凝望清凉的月亮,沉默良久,道:“以后,不要提她了。”

      第二日,温颂玉穿戴庄重,和人世上千千万万的兄长一样,看上去高兴又不舍,把争云飞背上送嫁的马车。

      两人依旧说说笑笑,只是他的眼神不远不近的,不会再在她身上停留太久了。

      凉州简陋的营帐内,温颂玉声音颤抖,松开了争云飞的衣袖:“争云飞,这世上有很多事情,是没有办法的。”

      “兄长。”争云飞握上温颂玉落下去的手腕,“可是兄长,争云皎这些年对我喊打喊杀、悬赏通缉,她不会放过我的。如果你不姓温,她早就把你杀了。”

      温颂玉挣开她,强压下所有的情绪,负手而立:“我知道。你在路上要多小心。只是,温氏世代簪缨,累世公卿,温氏茂泽始终忠于陛下,直到最后。”

      争云飞垂下眼睛,不再敢去看他,似乎多看一眼所有的信念和决心都会崩塌。

      她还是走上了命运明码标价的路线,转身离开。温颂玉的小厮默然双眼含泪为她撩开帘子,争云飞的身影在黑暗中走远了。

      顾拙兰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只知道好像要失去什么,失控地前倾胡乱抓着,撕心裂肺地喊着“圆圆儿”。

      “哥哥!叫她回来!”顾拙兰最怕离别,要去追,却踩着衣摆差点绊倒。

      “哥哥不是神仙,留不住她的。”
      温颂玉锢住顾拙兰,轻声道:“别哭了。她不要我们。”

      ·
      争云飞走出军营,却见凉州戍卒聚众饮酒,围成一圈掷骰子,酒臭味和狂笑混合在一起,不用凑近就能听到赌注是明天谁先死。

      再走两步,官仓不知被谁打开,流民哄抢官粮;富户和兵卒讨价还价,用此时此刻最不值钱的金条来换偷偷出城的吊篮;穿着脏烂的孩童放着炮仗在城中疯跑,嘴里唱着“燕生雀,天雨血,破城挂满烂羊头!”

      所有的一切荒唐又混乱,争云飞拖着卷刃刀缓慢前行。

      争云飞最终停在坐在虎头椅上的无头尸前。

      青云观内,神明绕堂,牌位泼腥血,神殿变屠场,赤霞元君的神像在高处悲悯地俯视苍生。

      虫蝇在断颈处产卵,争云飞静立无头尸前,轻声道:“薛府事,相比之下,其实你也不是什么坏人。怎么就走到今天这一步了呢?”

      一人从暗处走来,身上骨片和金属碎玉的碰撞声泠泠作响。
      争云飞头也没回,道:“阿洛商,这就是你想要的吗?”

      阿洛商轻笑一声,随手将一块血淋淋的肉扔在供案上,道:“你猜猜这肉是从哪来的?”

      争云飞不语,看向阿洛商眼中的戏谑,他似乎为这场好戏蛰伏数年,他道:“城东的佛寺开肉铺,说这肉经高僧加持法力无边。”

      “你怎么知道我会来这里?”
      阿洛商道:“除大祭司外,我现在是离长生天最近的人。我的卦,可是要比你的准些。”

      争云飞淡淡道:“装什么小王八,我现在又不瞎,一出军营就看见你了。”

      阿洛商:“……”

      争云飞四相望去,这个王朝已经走入暮年,昔日神龛上沉积了三寸灰,侍神手持刀剑面呈忿怒,而中央主神赤霞元君的面容寂静,蜡泪流淌包裹凉州虚假的繁华。

      争云飞问:“你想要什么?”
      阿洛商道:“魂归故里,英灵安息。”
      争云飞道:“这只是你想要的。阿之想要什么?桑诺想要什么?勒燕旧部想要什么?你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阿洛商道:“殊途同归。”
      争云飞道:“据说召朝赤霞元君的神像是照着辉夜长公主的容貌所塑,你可愿起誓?”
      阿洛商挑起一根眉毛,道:“该起誓的人应当是你。”

      争云飞心虚地往后退了一步,阿洛商紧跟上来,不容拒绝地牵起争云飞的手,说时迟那时快,单梢炮震响若惊雷,三人合抱的巨石从天而降,重重砸落在青云观主殿!

      开始攻城了?!

      阿洛商在第一时间将争云飞的头脸护在心口滚入岌岌可危的供桌下暂作避险,神像受到巨石冲击轰然倒塌,碎裂的神首滚落脚边,慈悲地俯视二人。

      “你躲什么?嗯?”

      二人掌心相抵,和亲信物锋利的边缘划破掌心。

      “不躲?不躲就砸死了!”争云飞被香灰烟尘呛得流眼泪,又被阿洛商的重量压得喘不过气:“你起来一点,压着我了。”

      神殿坍塌,横梁交错着坠落,天光从缝隙中窥事供案下的逼仄,阿洛商将争云飞的脸扳正,道:“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躲。”说罢泄愤似的咬在争云飞的侧颈,犬牙刺入细嫩皮肤,鲜血在流出前就被阿洛商卷入口中。

      争云飞升起被拆吃入腹的恐惧,却没有闪躲,皱着脸忍受,等阿洛商闹够了掐起他的下巴,吻住嘴唇,松开,留一道若离若即的缝隙,道:“现在的你在勒燕说话还算话吗?勒燕仅存的刹林部一点私心也没有吗?都已经开始攻城了,是谁的命令?是谁的许可?你怎么保证你的立场就代表勒燕的立场。”

      眼见阿洛商要得寸进尺,争云飞“唔”了一声逃出来,捧着阿洛商的脸颊转来转去审视他的双眼,一点也不敢细想阿洛商为何上赶着来帮她,倒塌的青云观似乎变成了传说中的兰若寺,阿洛商就是寺中摇手绢勾引她上钩的妖乔厉鬼。

      争云飞道:“勒燕怎么就开始讲道理了,当初大兵压境窃取我召燕云之时可谓心狠手辣,你们逼我和亲之时也无半分怜悯。我现在还能活着,只是因为遇见的人是你和伽西耶而已。”

      两人灰头土脸地从废墟中爬出,阿洛商垂眸盯着争云飞的嘴唇,心不在焉,胡乱应着,道:“当务之急不应该是怎么解决温颂玉这个麻烦吗?要么杀死以绝后患,要么将他逼出西极府。”

      “赶尽杀绝和争云皎有什么区别?你先把我放下来……当务之急,是先去取一把趁手的兵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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