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华川》林驺虞

7、太傅府

　　易渊客房。
　　夜色正浓，明月当空。易渊倚靠在窗边望向远方天际，回想与兄长诀别的那一夜。
　　那晚，易渊的兄长送走易渊后，易渊和阿吟偷偷潜回易府附近，匍伏在暗处观察动静。易府已被官兵重重包围。
　　不多久，易渊的兄长被官兵押出易府，双手被缚于身后，官服和官帽已经被扒掉，只穿着一身单薄的中衣，头发散乱。见到此种景象，易渊捂住嘴巴，眼眶通红，两行眼泪从面颊滑落。
　　而在易府门口，骑在高头大马上指挥抄家的人正是傅毕。易渊的兄长被押到傅毕马下，傅毕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眼神轻蔑。
　　“你弟弟易渊在哪里？”
　　“你这佞臣陷害忠良，不得善终！”易渊的兄长双目圆睁瞪向傅毕怒骂道。
　　“呵呵！佞？忠？不过立场而已。谁叫你爹不识时务？”傅毕嗤笑，满脸的轻蔑与不以为然。
　　“你！”易渊的兄长欲冲向傅毕，但被左右官兵死死压住，动弹不得。
　　“带走！”傅毕下令将他押上囚车。
　　易渊捂紧嘴巴，浑身发抖，已是泪流满面。
　　“大哥，”傅万从易府内走出，对傅毕道，“还是没找到易家小儿子。”
　　“去周边搜搜！”
　　“快走！主子！快走啊！”阿吟强行把易渊连拉带拽地拖走。
　　今日再次见到傅毕，易渊心中的仇恨翻涌奔腾，望向天边的目光泛出戾气。
　　“喵～”一只金黄色毛团从屋檐上一个跟斗翻进易渊怀中。
　　“逐电，你怎么来了？”易渊伸手摸摸逐电的小脑袋，声音有些怏怏，还未从愤怒中完全走出来。
　　逐电兴许是感受到了易渊的情绪，于是用前爪攀上易渊的胸脯，伸出小舌头在易渊的下巴上舔了舔。
　　易渊抱起逐电，亲昵地用脸贴贴，戾气也随之散了一分。
　　…………
　　景禹太子客房。
　　傅毕推门径自进入。
　　景禹太子在两个小太监的伺候下正要上床就寝，见傅毕来了，便迎上前：“大国舅怎么来了？”
　　傅毕沉默片刻，露出忧愁的神态：“太子殿下，臣对今晚发生的事深感不安。”
　　“何事令大国舅不安？”
　　“太子殿下作为大昌的储君和未来的皇帝，却与敌国右相亲近，这令老臣深感不安。”
　　景禹太子低下头，沉默不语。
　　“臣知道殿下与易渊交情不浅。但臣已向太子殿下解释过很多次，易家勾结外敌，欲行不轨，陛下不得已才诛灭易家。”
　　景禹太子继续沉默。
　　“现今易渊逃往大昌的敌国大许，且做了大许的右相，坐实了勾结敌国的罪行。殿下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吗？”
　　景禹太子抿着嘴唇，无声地望着地面。
　　“殿下以后切不可与易渊再有任何来往。”傅毕说罢看向景禹太子，等着看他的反应。
　　沉默片刻后，景禹太子小声地应道：“是。大国舅。”
　　傅毕看着景禹太子，观察他脸上的表情，不见不满和忤逆：“殿下早些歇息吧，明日还要早起。”说罢转身离去。
　　景禹太子耷拉着脑袋呆呆地站在原地，干净得一尘不染的双眼蒙上了一层雾气。
　　…………
　　已近丑时，夜色更浓，水曜城笼罩在一片如水月光中，浸入梦乡。
　　一只黑色身影从玉衡客馆一间客房窗户中飞出，在屋顶上身轻如燕地跳跃翻飞，在月光下落下一道道影子。
　　不多久，黑影跃进北玄太傅府。太傅府此时也已经进入梦乡，全府上下寂静无声，只有一个窗口还亮着烛火，窗户大开。黑影跃到窗口上方的屋檐上，一个翻身飞了进去。
　　窗口不远处有一张案桌，案桌后坐着一个白须老人，就着桌上的烛光，在一片绢帛上书写着什么。
　　“来了？”老人见到黑影，匆忙起身。
　　黑影拉下蒙在脸上的黑巾，露出一张线条分明、英气逼人的脸，正是宣王杜臻。
　　“学生拜见老师！”杜臻对老人拱手行礼。
　　老人便是北玄现任太子太傅淳于盈。淳于太傅年近古稀，是闻名遐迩的名家大儒，不但博古通今、学识渊博，而且高风伟节、德高望重，是享誉各国的名士。淳于太傅曾在多国巡游讲学，后来定居北玄，受聘担任国子监博士，进而升任太子太傅，教授太子壬玠。淳于太傅在杜臻小时也曾在邠国教授过他几年。
　　“老师，学生今日接到太傅府的密信便赶了来。”杜臻道，“老师近来可好？”
　　淳于太傅得知杜臻今日到达水曜城，便吩咐亲信扮成客馆伙计，杜臻一入住，就给他捎密信：“淳于太傅邀宣王今夜丑时太傅府见，切记避人耳目”。
　　“为师甚好。今夜匆忙叫殿下赴约，有劳殿下。”
　　“老师，可是出了什么事？”杜臻开门见山问道。
　　“殿下……为师……为师也不知今次邀见殿下是否是正确之举。”
　　杜臻从未在淳于太傅的脸上看到如此迟疑不决和不安的表情，便柔声宽慰道：“老师直说无妨。有什么事可说给臻儿听听，一起商量。”
　　“殿下！”淳于太傅突然起身向杜臻深躬作揖，泣声道，“请殿下救救太子殿下吧！”
　　“老师这是做甚！”杜臻忙上前扶住淳于太傅，“老师折煞学生了。”
　　“殿下，”淳于太傅眼眶湿润，“他们计划明日趁登基大典除掉太子殿下。”
　　“谁？”杜臻吃了一惊，随即平复语气，“老师细说。”
　　淳于太傅娓娓道来。原来，淳于太傅的学生乔生昨日入宫，无意中听见壬珩和傅毕的对话。
　　“等后日事成，定会厚待傅相。”壬珩意气风发。
　　站在壬珩身边的人正是大昌国相傅毕。
　　“殿下务必小心行事，勿生枝节。”
　　“自然，傅相放心，羽林军已在本宫囊中，况且本宫还控制了……”
　　“谁？！”傅毕瞥见假山后面掉出一角衣摆，大呵。
　　乔生赶忙逃离。
　　逃出皇宫后，乔生越想越不对劲，于是把听到的对话说与淳于太傅。
　　淳于太傅大惊，昨日匆匆入宫求见壬玠太子，却见太子宫殿门口有羽林军重兵把守。羽林军给他的说法是“太子殿下沐浴斋戒中，不见任何人。”
　　“看来傅毕和常山王早已勾兑上了。”杜臻想了想，问道，“他们已经控制了什么？”
　　“为师也不知他们已经控制了什么。但明日登基大典他们必定要对太子殿下不利。”
　　“如今羽林军听命于常山王软禁了太子。那么……”杜臻抬眼看向淳于太傅，“常山王可能还控制了虎贲营。”
　　“这……没错没错，”淳于太傅恍然大悟，“控制了虎贲营，他们也就没有后顾之忧了。”
　　“这盘棋他们想必已经下了很久了。这个傅毕可不是池中物！”杜臻冷哼。
　　“宣王殿下，”淳于太傅叹了口气，“此事事关重大，可能会影响到邠国，为师怕给殿下带来麻烦，所以犹豫了很久该不该求助于殿下。但为师想来想去，没有其他人可以托付了。”
　　“老师可别这么说，大昌和北玄一旦勾兑，以后必定会对邠国不利，这也事关邠国。”
　　淳于太傅点点头，随即轻叹一声：“常山王是个有才之人，但恃才傲物、才大于德。三皇子为人厚道、朴实，重君子之道。先帝目光如炬，立三皇子为太子，也是为天下苍生立命啊。”
　　“太子殿下可有走得比较近的朝中重臣？”
　　淳于太傅想了想：“据为师所知，没有。太子殿下一向反对结党营私，所以对每个朝臣都是一视同仁、无党无偏，未见他与任何朝臣走得特别近……哎，连羽林军都被常山王控制了，现如今为师也不知朝臣有没有被常山王收买。”
　　杜臻思索片刻：“看来明日只得想办法先把太子殿下带出水曜城，再从长计议了。”
　　淳于太傅点点头：“水曜城现在波云诡谲，众人敌我难分，先带太子殿下离开是上策……可是，宣王殿下，明日登基大典，常山王一众必定准备周全，殿下想救太子殿下出城，想必如探虎穴啊。”
　　“事已至此，只能尽力而为了。”
　　淳于太傅点头，的确只能尽力而为了，还能有什么选择呢？毕竟杜臻身为邠国王爷，身份敏感，稍微处理不好便可能把整个邠国拖入泥沼之中。
　　“宣王殿下尽力一试便好。可千万，千万要保全自己。”淳于太傅哽咽道，“明日如若太子殿下无法脱身，这也是……也是他的命了。”说着用袖子擦了擦眼角。
　　杜臻看着老泪纵横的淳于太傅，很是不忍，但也无法做出更多承诺。
　　“老师明日不如称病不去大典，等事情平息之后前往邠国吧。”杜臻关切道。
　　“为师身为太子太傅，怎可缺席太子的登基大典？宣王殿下不必担心。为师已经一把老骨头了，他们不会对为师如何。”
　　“明日必定险象环生。刀剑无眼，老师还是不要去了罢。”杜臻再次劝道。
　　“为师九岁便熟读经典，受先圣教诲七十载，为保士人风骨丢了性命又如何？！”淳于太傅双目圆睁、慷慨激昂。
　　杜臻见状便也不再劝。
　　淳于太傅用微微发抖的手把刚刚书成的绢帛折好，交给杜臻，道：“这是为师给太子殿下的信。如果明日太子殿下得救出城，请殿下帮为师转交太子殿下。”桌上红烛焰火在忽上忽下地跳动，淳于太傅皱纹纵横的眼角也随之闪现忽明忽暗的泪光。“太子性情刚烈，性刚易折。为师写这封信给他，也是希望他能懂得蛰伏、蓄势而发。”
　　杜臻伸出双手郑重地接过绢帛藏进胸口，然后深深地看了淳于太傅一眼，伸手掀开案桌上的香炉盖子，只轻轻一拂手，红色粉末从指间洒落，嗞——香炉里的香粉瞬间爆出一丝丝火花，随即熄灭，一缕红色烟雾袅袅升起，弥漫开来。几乎在同一时间，淳于太傅往案几上一卧，闭上眼睛睡着了。
　　杜臻把淳于太傅抱到里屋的小榻上躺好。“老师，失礼了。”杜臻在小榻边坐了许久，看着沉睡中的淳于太傅道，“明日如若保护不全老师，余生叫学生何以自处？老师纵容学生自私一次，委屈老师一回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