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华川》林驺虞

6、天玑客馆

　　已近晌午，车队越靠近水曜，道路两旁便越发热闹，已经能见到小城镇了。
　　车队拐进一座小城，在一家金碧辉煌的酒楼门口停下。
　　阿吟掀开车门帘子，见杜臻已在车边等候，于是敏捷地跳下车，麻利地伸出手臂欲扶易渊下车，却见杜臻占着自己身高臂长的优势，一个伸手扶住了易渊。
　　“子潜担心脚下。”杜臻笑眯眯道。
　　易渊稍稍一顿，随即点点头回道：“有劳。”在杜臻的搀扶下下了车，抱着逐电跟在杜臻身后进了酒楼。
　　阿吟站在原地愣了片刻，竖起拇指叹道：“宣王殿下真是平易近人啊。”
　　酒楼雅座。
　　杜臻叫了满满一桌子酒菜，也给逐电在墙角的茶几上准备了一份肉食。逐电吃得风卷残云，完全没了先前那副高冷的架子。
　　易渊看着逐电笑道：“看来是真饿了。”
　　“逐电一路上还安分吗？”杜臻问。
　　“……安分。”
　　杜臻给易渊夹了满满一盘菜，堆成一座小山，推到易渊面前：“多吃点。”
　　“这次我来付饭钱，有来有往。”易渊道。
　　“不必，”杜臻弯起食指摸下巴道，“本王有钱。”
　　邠国本以富有闻名各国，作为邠国的王爷可不有钱么？易渊对回请之事也就不再坚持。
　　…………
　　下午，尤侍卫给易渊送来一盒线香：“这是产自安南的水沉，我家王爷让我给易大人送来，说路上易大人若要小憩，可燃上一根，有助安神。”
　　隔天上午，尤侍卫给易渊送来一柄折扇：“这是产自天竺的象牙扇。我家王爷让我给易大人送来，说今日将雨不雨，天气有些闷，易大人可用这把扇子扇风去闷。”
　　下午，尤侍卫给易渊送来一只琉璃小罐：“这是产自暹罗的药膏，名为翠洗。我家王爷让我给易大人送来，说下午天气愈加闷热，易大人可取一些涂于额上，能顿感清凉舒爽。”
　　晚上，尤侍卫给易渊送来一叠锦被：“这是产自高昌的云被，轻薄保暖。我家王爷让我给易大人送来，说刚刚突降暴雨，今晚天气转寒，怕易大人着凉。”
　　阿吟接过锦被，无声地看着易渊，大眼睛扑闪扑闪，尽管已多次接过尤侍卫送来的东西，他还是一头雾水，有些惊讶。
　　面对杜臻一路上的过分殷勤，易渊早觉得不对劲，但即便心里有诸多猜测，面上也一直风平浪静。
　　“没事，”易渊云淡风轻地道，“宣王有钱。”
　　…………
　　翌日，天气转晴，秋高气爽。车队终于在黄昏时分驶进水曜城。使团在北玄官员的安排下入住客馆。大许使团被安排在天玑客馆，邠国则在玉衡客馆，中间隔着御街。
　　在北玄皇帝出殡前，太子先行登基，登基大礼定于明日。客馆已是满员状态，大厅里能见各国使团相互寒暄问候，人声鼎沸，好不热闹。
　　易渊稍稍整顿梳洗后，和阿吟以及房、辛二位侍卫一同在一楼要了桌饭菜。
　　“易大人，逐电在房中没下来？”房吉云也很喜欢这只小灵兽。
　　“逐电已经交还宣王殿下。”
　　“有那小家伙在热闹多了，呵呵呵。”辛延年嘿嘿笑道。
　　阿吟撇撇嘴：“你们倒不问问冯大人，看来那只小兽比冯大人还重要。”
　　“哈哈哈，”辛延年大笑，“你是真关心冯大人，还是和一只小兽吃醋啊？”
　　“呸，我哪有？！”阿吟憋红了脸。
　　“易哥哥。”一个细细的声音从易渊背后传来。
　　一桌人向声源望去，只见易渊身后站着一个约莫十三四岁的少年。少年面色细白，长了一双特别明亮清澈的眼睛，眼瞳乌黑如墨，身穿一袭竹青色锦袍，颈上戴了一只莹润透亮的玉坠，上面雕刻一朵半开半闭的兰花。少年身形偏瘦，含着胸，看似有些不安。
　　易渊见到少年有些惊讶，稍顿后，起身向少年行礼：“太子殿下……”
　　“易哥哥……近来还好吗？”少年的声音细弱，眼神有些飘忽，一边下意识地用手揉搓袍子下摆，好似有些紧张。
　　“谢太子殿下挂念，我过得很好。”易渊神态恭谨，“太子殿下叫我易渊便可。”随即易渊回头跟桌上其他人道，“这位是大昌太子殿下。”
　　阿吟和两位侍卫齐齐起身向景禹太子躬身行礼。
　　景禹太子没做声，垂眸望着地面，看似有些失落。他从小就爱跟着易渊一起玩，每每易渊有机会进宫，或他有机会去相府，他总要粘在易渊身边，走哪儿跟哪儿，私下一口一个哥哥地叫唤，非常亲热。易渊也非常喜欢这位眼睛特别干净的漂亮小皇子，每次进宫前总要在民间寻些新奇玩意儿带给他把玩。后来因为他被立为太子，身份尊贵，也因易渊年岁渐长、忙于学业，两人见面的机会渐渐减少，但只要一有机会见面，两人还是亲昵如故。
　　易府出事后，景禹太子担心易渊担心得食不下咽、夜不能寐。刚才他在楼梯口远远看到易渊，惊喜万分。看到易渊全须全羽，景禹太子开心得眼眶湿热，下意识地就向易渊走去，但刚迈出第一步，他就想起自己的身份和易家的变故，于是站在原地犹豫了好一会儿，才鼓起勇气上前问候。果然，还是如他担心的一样，易渊对他疏远了，一切都已经变了。
　　“这不是乱臣贼子易家的小儿子吗？”一个膀大腰圆的彪形大汉大摇大摆地走到易渊跟前大声嚷嚷道，“听说投靠了大许。你读了那么多圣贤书，竟不知一臣不事二主的道理吗？！”
　　顿时，在客栈一楼吃饭喝酒的各国使节齐刷刷向易渊看去，随即开始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地议论开来。有人甚至对易渊大剌剌地露出轻蔑之态。
　　易渊认得眼前这人，他是大昌皇后的弟弟傅万。
　　“小国舅！”景禹太子万分惊恐地上前拉起傅万的胳膊往后拖，想带他离开。
　　傅万挥手甩开景禹太子的手。太子瘦小，一个踉跄差点儿跌倒。
　　傅万越发大声地对易渊嚷道：“贼子！你投靠大昌的世仇，安的什么心？！……也是……大许皇帝，一个弑君篡位的乱臣，跟你这贼子不刚好相配吗？哈哈哈！”
　　客栈再次人声躁动。
　　“你身为大昌臣子，竟对大昌太子、大昌未来的国君如此无礼。你说谁才是乱臣贼子？”易渊直勾勾地看着傅万，声音冷冽。
　　人声再次喧哗，使节们纷纷议论开来。
　　“你！”傅万看了下左右交头接耳的看客们，涨红了脸，抬起手向易渊走来，一副要打人的架势。
　　辛延年和房吉云一个箭步冲到易渊面前，作势拔剑。
　　傅万招手，从他身后立刻围上来几个带刀侍卫，个个虎背熊腰，把易渊一桌围在了中间。
　　锵——刀剑纷纷出鞘，双方怒目相对，大战一触即发。
　　各国使节伸长了脖子看热闹。客馆小二从未见过这等架势，想上前劝架，又怕刀剑无眼，砍到自己，急得只顾在原地打转，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住手！”突然，一个男子大喝一声，向傅万大步走来。傅万和他的侍卫见到该男子便立刻收手退到一边。
　　男子约莫四十岁左右，瘦长脸，面色白净，身形瘦高，手持一把折扇，气质斯文儒雅，但双眼放出的目光却异常锐利。
　　“傅毕！”易渊蹙眉，“他怎么也来了？”这人便是大昌皇后的哥哥，大昌如今的国相傅毕，这人化成灰易渊都认得。
　　易渊双眼紧紧盯着傅毕，咬紧后槽牙，双拳紧握，十指关节泛白，浑身微微发抖。
　　“大国舅！”景禹太子跑向傅毕。
　　“殿下没事吧？刚刚有没有伤到？”傅毕弯腰扶着景禹太子的双肩左右查看。
　　“易……右相，”傅毕对易渊作揖行礼，“刚刚多有得罪。我代小弟向易右相请罪。”
　　易渊冷冷看着傅毕，并未应声。
　　“大哥！”傅万见易渊无礼，怒从中生，不愿就此罢了。
　　“还不快走！”傅毕一个眼刀刮去，傅万顿时蔫掉，垂头丧气地跟在傅毕身后。景禹太子也跟着傅毕离去，一步一回头地望向易渊，眼眶湿润。
　　易渊攥紧拳头，一言不发地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后，才慢慢地闭上双目回过神来。
　　而在三楼，冯寻正倚在栏杆边望着易渊。
　　…………
　　天玑客馆上房。
　　啪！一个巴掌重重地扇在傅万的脸上，留下一个红彤彤的掌印。傅万踉跄一步，努力站稳，低下头，不吭声。
　　“叫你在外低调点，你怎么就是学不会？！”傅毕厉声道。
　　“……大哥，”傅万诺诺地低声道，“小弟看见那小子就气不打一处来。”
　　“你还在各国使节面前对太子无礼！你叫别人怎么看我们傅家？！目无君主的犯上佞臣？！”傅毕提高音量斥责。
　　傅万缩着身子，把头垂得更低了。
　　“你回房再好好想想我说的话！以后如若再犯，就别怪我不客气！”傅毕转身背对傅万，好似不想再看到他这张脸。
　　“……可是大哥……我们就这么放过那小子吗？”傅万依然很不甘心，“正好这小子来了，不如明日连他一起……”
　　傅毕转身看向傅万，沉声呵道：“出去！”
　　傅万张张嘴想再说些什么，遇到傅毕凌厉的目光便也识相地闭上嘴，乖乖地带上门出去。
　　傅毕站在原地，将手中的折扇一节一节地打开，若有所思，眼神越发地阴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