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惊鹊》禾木诹程

3、第三章 苏艺

　　尚书仆射并未下车，只是将手伸出帘外，对鹤径打了个上车的手势。林邬大气不敢出，生怕鹤径无法无天、触怒了尚书仆射。鹤径瞥了一眼四品的林副指挥使，看他一脸如临大敌的模样、便猜了个七七八八。

　　夕阳将落，炊烟也散了个大概。时间虽未达宵禁时分，但能于此刻来见鹤径的“大官”，大抵也就眼前这位尚书仆射了。

　　林邬自觉自己不该插手，这毕竟是鹤径真正所求，且自己与这个武林小辈交情甚浅，甚至才认识半天不到。连自己都知道、皇城之水何其深，这小子却反其道而行之，生怕自己搅不进局。

　　他斟酌了片刻，若是被说多管闲事……其实也无所谓。自己父亲虽然比尚书仆射低了一级，但也算是个大官可以解鹤径的“燃眉之急”。更别提宁帝又开始控制民间传言……

　　如此想着，林邬觉得自己简直圣人在世，一时之间思绪万千、决定将鹤径提去自己家躲难，余光却瞥见这小子安安分分行了个礼，告了声罪踏上了马车。

　　什么意思？看不上自己？林邬顿时无语，又碍于尚书仆射一行并未走远，不好于当场发作。

　　这鹤径、真是不识好人心。林副指挥使这才自讨没趣，默默向尚书仆射告了个罪，也不管下属如何嚼他的舌根，自顾自翘班喝酒去了。

　　黄昏奏响的风掀起了帘子的一角，是苏艺敲着烟枪枪柄请君入瓮。尚书仆射、从二品。较之刚才那位林子川的父亲林暄的官职，还高上些许。

　　鹤径其实知道的分明，林邬刚刚那副表情分明是想拦自己、到最后却什么也没说。鹤径忍不住是蹙了蹙眉，毕竟此行连武将都看得出来、是直奔龙潭虎穴。

　　新奇的是车厢内熏香，烟斜雾横。照理岁至苏艺，是没有什么熏香的闲心思才对，且这也并不是那些世家大族常用的香味，这位尚书仆射点上的香含着明显的硝烟味。熏香硝烟，不知意图为何，却也是不怕死到极点，苏艺不应该想不到其中危险。鹤径眉头跳了跳，背上难免冒出冷汗。

　　于调查中，苏艺是实打实的皇帝爪牙，为人更是通透。鹤径其实早在踏上马车前便品出了味，这位尚书仆射并不是任何意义上的炮灰，想见他的也更不是苏艺，而是位居上座的那位。

　　说来也是，在乔冼与夏文掌控的朝堂上，苏艺寻觅一片立足之地的由头，除却一窍玲珑心、只能靠着他对于皇室的忠心耿耿。

　　看起来那位还不想让自己过早退场。鹤径如是想。

　　皇都所有达官贵人早就有所耳闻，鹤家遗子此次前来、报得就是必死决心。赌坊早早开盘，看这位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郎能撑多久，是一天亦或一月。不过此刻应该要让押注的贵人们失望了，这半路杀出个苏执木，算是把鹤径的命给续上了。

　　“驰驿……这字不好。谁给你取的？”鹤径刚刚作揖落座，闻言是更是奇怪、面上却不表，端的是一副按兵不动。他本以为苏艺只是领了摆渡的命，是没什么搭腔引话的必要的。“驰、驿，取得都是大道之意吧，倒也是省事。若是季翎老兄在，一定不会给你取这个字。”

　　摆渡人故意停了摇着的船桨，抛出了让笼中鱼不得不感兴趣的饵——季翎、是鹤谦的字。

　　故意的追忆往昔，三言两语间，俨然不见灵王之乱带来的风霜。就好像鹤径尚还是大理寺卿之子，皇城世家少爷中的领头人物，更是接上父亲衣钵的天之骄子。

　　都是过去。

　　诚然，鹤径的字并不是鹤谦亲自取得，鹤径只记得鹤谦曾说要给自己取个前程广阔的字，要有着吉利之意又不失风雅，日日夜夜都是捏着自己的胡子斟酌。应当是拟出来了的，只是鹤径还未来得及知晓是什么，便被送去徐州避难了。

　　一时失神，原来是年少时分久违地落了眼前。

　　自鹤径记事起、就听得鹤谦常常抱怨，说陛下赐姓突然，先前给小路取得大名都得作废，末了环顾四周，后知后觉用手捂上小鹤径的耳朵，说自己罪过罪过。只可惜是过去多年，鹤径早已记不真切，只记得那一声声罪过，最后真成了父亲的罪。

　　思绪收拢、忽视长辈自顾自是为失礼，鹤径抽神敛眸拱手，一套流程是走得极为熟练，更是低着头以免视线乱瞥、冲撞了苏艺：“苏公所言甚是，这表字是愚生自己取的，取得只是片面的‘径’之意，想得仓促、应急之用。但母亲看我自己满意，也没再说什么。”

　　鹤径当然知道自己的表字取得粗陋简单，就像随手翻得的一般。没有什么寄语、更无甚告诫，单单只是换了那个“径”字。

　　及冠之前鹤径母亲猜了许多，也拟了不少，但多是不满意。后来鹤径也懒了，这个表字终究也用不长久，那就“路”吧，不仅方便，父亲也最常叫。

　　总而言之，也是用不长久。

　　未几，鹤径听到苏艺长长地叹了口气。“驰驿，抬头！你可知你这字存着反意？我思来想去……季翎怎会取如此离经叛道的表字赠给自己的孩子。原是如此，原是如此……你在恨、是不是，陛下饶了你一命，但你仍然在恨，是或不是！”

　　说教是在鹤径的意料之内的，毕竟这位尚书仆射确实是父亲的旧友，又加之位居高位、好为人师也是可以理解。只不过抬头二字咬得极重，话中急切难掩，更是以久居上位之气势逼迫，鹤径受下这道令、才算是真真看清那位尚书仆射。

　　苏执木年近花甲，两鬓花白、却用发油拢了上去，眼瞳并不浑浊、反而透着一股精明。右手持鸡翅木烟枪，想来上车前弄出声响的便是这个物件。奇怪的是苏执木指节并未染黄，不像是常用旱烟的人士。

　　硝烟气自香炉中袅袅地飘着，苏执木此刻烟枪未点、可能也是顾忌着这个……那这坛熏香并非他人所下毒手，而是他有意而点之的了。鹤径虽是抬着头，却也没有直视长辈的眼眸，顺着他的视线而去，盯着的正好是那坛香炉。

　　他看着苏执木突然熄了熏香，从香炉中捻了细末香灰，于面积不大的茶几上撒了几个字。鹤径暗下辨认、又是皱眉，尚书仆射此举算是提点，但却不知是那位的意思，还是他自己的好意。

　　压轨前行的车马不知车厢中发生的事，只是蒙头向前行驶。苏艺拎了拎衣袖，将茶几上的余灰掸了个干净，鹤径则是低头，又作了个揖。这条路的尽头是尚书仆射的府邸，是那位钦选给自己的牢笼。他要让自己的犬牙盯着鹤径这一份变数，再一次戏耍所有人。却、无论如何，尚书仆射写下的这三个字，无疑为鹤径提供了另一个切入点，是明显的风险与收益的并存。

　　“鹤驰驿！你可知罪？！”

　　未曾想是苏艺突然发难，将手中物掷向鹤径。鹤径下意识接下，却发现那物件竟是眼熟。

　　君子爱玉，而苏艺扔来的正是父亲生前佩戴的那块。鹤径并没有跪下告罪、亦或再一次以礼相待，他抬眸直对上尚书仆射的眼瞳。他并没有看到怒火，反而看到苏执木的眼睛轻眨了一下。鹤径方才低头跪俯告罪。

　　玉佩入手润泽光滑，是被人好好爱惜的物什，而此刻、这件物什命运般的回到了鹤径手中。这玉佩是母亲赠予父亲的，是某种意义上的定情之物。年幼之时鹤径便爱攥着这玉佩玩，抓周时更甚，别的孩子抓周捏的是算盘，鹤径倒好，第一个攥住了父亲腰间配的玉。

　　恍如隔世。鹤径父母感情甚好，比相濡以沫更胜一筹。鹤谦更是实打实的妻管严，对于夫人说的话算是言听计从，每天都眼巴巴地盼着夫人主动亲上一口。父亲会在路上摘下最雅的花，别在母亲的耳畔；母亲也会牵着父亲的手，逛着家中的院子。其实如若灵王乱从未发生、亦或从未波及无辜，鹤径也许是会多上一个妹妹的。

　　诸多遗憾皆出于那一句“本来如何”——所有对于灵王乱未发生的推想。似乎所有的故事，都能靠着这一句句“本来”扭转乾坤。

　　于是所有人将毒/药用着层层幻梦包裹，也许这才能获得活下去的船票。就像现下他听得苏艺说，“季翎应当没和你说过，若是没有那桩子事，你该称我一句亚父的。”

　　那桩子事……是啊，那桩子事。连同只手遮天的尚书仆射也在幻想，假定着事实的不存在、尝试着将那场噩梦遗忘，这般自欺欺人的活着。鹤径突然觉得尚书仆射可悲又可笑，却又不知究竟何处令人发笑。也许是因为试图指路的摆渡人回首，发现自己原来也是局中人罢。

　　不过、怎么能忘呢。对苏艺而言，鹤径能蜗居徐州是为侥幸。至于一个失去了父亲的家庭如何才能度过五年，与他的官途鸿达有什么关系？他只是称赞着圣上的仁义，戳着鹤家的脊梁骨，说着鹤家是为乱臣贼子。

　　苏执木质问着是否有恨意滔天，却忘记他自己也是受害者之一。苏艺看起来一点也不在乎自己早死的大儿子，也对苏夫人以泪洗面冷心冷意。

　　鹤径冷眼旁观着尚书仆射于权利之海中的浮沉，他所效忠的陛下也是害他最深之人。灵王乱究竟是演给谁看的，想来那位比自己还要清楚。

　　车驾停止了晃动，马蹄震地。随着马嘶悠长，鹤径随着苏艺下了马车。场戏唱罢，又改了新曲调。苏执木官运宏达，所住府邸却是失了几分奢靡。一场针锋相对过后，又是一场慈孝相当。他牵过鹤径的手，于鹤径手心又写几字，嘴上却是不停，说着要为鹤径添衣买布。

　　鹤径也是摆上一抹笑，显得懂事乖巧，将叔叔二字挂在嘴边、哄得苏执木一声大笑。礼数周全，又显亲近。鹤径说着自己来时匆忙丢了行囊，感谢着苏执木的贴心准备，更是遗憾着未能带来父亲旧物。与车上那副剑拔弩张的模样，无一丝相同。

　　走马观花，苏执木领着鹤径将自己的院落翻来覆去的转。鹤径则是陪笑、抽神将苏执木给的几字再细思量，多次暗示、其中至少有一份是为那位授意。他攥了攥手，方才马车分明故意绕远，特地留时间让自己与苏艺交锋，以尸首的线索座位拿捏自己的筹码。

　　鹤径敛下眸色，下意识摩挲指间扳指，看来那位认为自己给的诚意不足。

　　林邬闭口不谈是因为他到皇都时日不多、根本不知；但这位父亲旧友怎能不留心尸首之地？毕竟如今全皇都的人都知道得分明，鹤家遗子来此的表面原因究竟是什么。

　　大抵也是猜出缘由了，只因那位愿意给予的、只能是苏执木写下的那六个字——“太子”、“林深见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