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云》南江难将

2、第二章

　　几天后，郑屿和脸上的伤差不多好了，已经可以回去上课，方礼却依旧没有来学校。

　　上课间隙中，郑屿和总是控制不住地看向教室里那个属于方礼的空位。郑屿和个子高，坐在教室靠左的最后一排，而方礼的座位在教室靠右，这样的布局之下，郑屿和没有办法很好地掩饰自己的目光，光是数学老师就逮到他两回。

　　第三次看向方礼座位的时候，旁边的何先煦撞了一下他的胳膊，压低声音说：“老师在看你。”

　　郑屿和回过神，一抬头，果然接收到数学老师的死亡视线。

　　数学老师用食指朝他恨铁不成钢地隔空点了点，刚要开口，下课铃响了。

　　眼见数学老师夹着教案走出教室，何先煦松出一口气，看着郑屿和问：“我怎么觉得你最近实在有点怪？”

　　郑屿和翻着数学书，心不在焉道：“我怎么怪了？”

　　“就你这……”何先煦稍微比划了一下郑屿和的脸，没提前几天郑屿和打架的事。他虽然平时跟郑屿和关系挺好，但也想不通为什么以郑屿和的脾气会发那么大一通火，干脆不去直接触郑屿和的霉头。

　　“除了这，还老发呆，你知不知道上午那节课老杜盯了你多久？”

　　老杜就是他们数学老师。

　　郑屿和看了何先煦一眼，他还真不知道。

　　何先煦啧了声，“也就是老杜看你最近状态不咋地，憋着没敢训你……所以你到底怎么了？”

　　郑屿和：“没什么。”

　　何先煦倒是想到一个可能：“——卧槽，该不会你爸给你找新妈了吧？”

　　“……”郑屿和把手里的数学课本往何先煦胸前一拍，“别几把瞎说。”

　　何先煦接住的书，嘻嘻哈哈站起身，“行了，待会是体育课，打球呗。”

　　郑屿和心情不好，连带着做什么都没有兴趣，在篮球场上待了一会儿就不想再继续下去，把球远远抛还给另一个男生。

　　何先煦在后面喊住他：“咋不打了？你去哪？”

　　郑屿和头也不回地说：“回教室。”

　　今天是个难得的阴天，风很快将身上运动出的汗吹干，郑屿和拎了一瓶水来到教室后门口。猝不及防望见里面的人，他蓦地止住脚步。

　　空无一人的教室里，那人就站在座位后面，低头整理着桌面。

　　一个多星期以来积攒的空白试卷堆在课桌上，被他一张一张理顺。教室没有开灯，浅淡昏暗的天光透窗而入，笼住那道侧影，晕开他低垂的眉睫，清瘦流畅的下颚，以及停在试卷上的修长指节。

　　是方礼。

　　郑屿和再一次听见自己心脏如鼓般跳动的声音，与此同时，又像是有酸涩的硬块堵在喉间，令他难以发声。

　　方礼从来不是那些人说的冰冷模样。

　　他们根本不了解他，方礼是鲜活的，生动的，自在的，骄傲的。

　　无论如何不该是现在这个样子，不是晦暗的，喑哑的。

　　郑屿和在门口站了半晌，也许是察觉到了他长久的注视，方礼转头看过来。

　　隔着暗沉空荡的教室，两人的目光无声相接，方礼微一停顿。

　　郑屿和仓皇了那么一瞬，尴尬地挠了挠头，很快变得镇定，若无其事地走进来问：“不去上体育课？”

　　方礼收回目光，简短道：“来晚了。”

　　郑屿和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没有再试图搭话。

　　临近下课，上体育课的同学陆陆续续回来，灯被打开，教室重新变得明亮吵闹。郑屿和桌上摊着一本练习册，却没有办法控制自己，再一次往方礼在的方向看过去。

　　作为从始至终都优秀得几近耀眼的天之骄子，他们年级乃至整个一中里没听过方礼名字的只占少数，方礼家里出事的消息也一传十十传百地流传开来。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听闻了方礼家的变故，三三两两的人经过方礼身边都放轻脚步，连眼神和说笑语气也尽量克制，那种刻意又小心翼翼的氛围几乎要化为实质。

　　而方礼始终沉默着，安静地坐在座位上温书。室灯照在他脸侧，乌黑额发下，那点模糊而温柔的微光像涟漪般一掠而过。

　　郑屿和手里的笔很久没有动一下。

　　不该是这样的。他的小王子不该是这么喑哑无光的。

　　*
　　两节化学课上完之后就是课外活动。一中实行的是走读制，下课铃声响起，3班的同学们收拾好东西就要放学了，郑屿和还在犹豫，突然接到劳动委员丢过来的一串钥匙。

　　那个姑娘笑嘻嘻地吩咐他：“好好干。”

　　郑屿和拿着钥匙，才想起今天是他和方礼打扫教室的日期。

　　他走出教室，看见等在门口的方礼。方礼面上照旧没有什么情绪，和他一起朝楼层尽头的工具间走去。

　　打开工具间的门，两人几乎是同一时间伸手去拿那把扫帚。郑屿和指尖撞上方礼的手指，他没有防备，像是一下被火星烫到，猛地将手缩回来，接着发觉自己动作的不妥。

　　幸好，方礼并没有在意，只是把手里的扫帚递给他，自己拿过了另一把。

　　郑屿和却把方礼手上两把扫帚都接过来，然后塞给他一只轻便的垃圾斗，率先转身说：“走吧。”

　　两人不是第一次一起打扫卫生，分工向来明确。方礼走上讲台，郑屿和则来到教室后面整理储物柜，手指掠过方礼的名字时他停了停，回头看一眼讲台。

　　方礼正背对着他，抬手擦着黑板，短袖下手臂线条干净修长。

　　他这段时间瘦了太多。

　　夏天的蓝白校服单薄，方礼曾经能将它穿得挺拔好看，现在也依旧好看，郑屿和却发现他校服下微微凸起的肩骨。

　　郑屿和的眼睛一下就被刺痛了。

　　如果可以，郑屿和想。如果可以，他想让方礼永远做那个在雾霭浅淡的下午，在音乐教室中恣意弹琴的少年。

　　*
　　方礼转过身，撞上的就是郑屿和看着自己发怔的眼神。

　　他那样看着自己，样子像是有一点难过。

　　“郑屿和？”方礼问。

　　“嗯？……哦。”郑屿和恍然惊醒，掩饰般抓挠了下脸，解释说：“发呆呢，没事。”

　　方礼颔首，没有再问。

　　打扫完教室后，方礼先一步离开。郑屿和站在班级窗边，一直看方礼扶着自行车走远，然后才跟上去。

　　大道上，郑屿和骑着车，以一种不紧不慢的速度远远缀在方礼身后。

　　方礼就在他的前方，与他隔着一段距离和人群。

　　天色渐渐暗下来，迎面吹来的风潮热湿润，空气里飘着棉花糖的清淡甜味。方礼在单车上微微弓起一点背，发梢被夏天傍晚的风吹乱。

　　二十分钟后，方礼来到市第五医院门前。他把车停好，快步走进去。

　　郑屿和停在医院前的一个路口，没有跟过去。

　　他知道，方礼是去看望他爸爸。

　　在重症监护室里。

　　*
　　早上五点，闹钟准时响起，郑屿和一骨碌地从床上爬起来，冲进盥洗室里。

　　五分钟的洗漱时间过后，郑屿和走出盥洗室，脸侧还留着水汽。

　　照顾他的保姆陈姨听从他的交代，已经提前准备好早餐，郑屿和一边背书包一边叼了两片小麦吐司，拿起桌上两瓶牛奶飞快出了门。

　　凌晨的城市还未醒，马路上只有零散几个环卫工人，昏沉的天际泛起微白，空气中潮汽夹带着草叶香蔓延。

　　郑屿和喝完属于自己的那份牛奶，把玻璃瓶投进旁边的垃圾箱里，重新加速踩自行车踏板。四周异常安静，他听见自己轻微的喘气声，却一点不觉得累，想到背包里的另一瓶牛奶，好像浑身都灌满力量。

　　平时需要十几分钟的路程被压缩到十分钟以内，郑屿和到了学校。门卫才醒没多久，控制着学校大门缓缓向两侧滑开，突然见骑车的男生旋风一样挤进来。

　　郑屿和甚至心情很好地向门卫打了个招呼：“早上好，大叔！”

　　“早——”门卫刚起了个头，话还没说完整，郑屿和已经只剩下一个远远的背影。

　　门卫对郑屿和有几分印象，不仅因为又高又帅家里又有钱的男生在高中已经算是风云人物，还因为实在对那天郑屿和打完架顶着一脸伤出校门的样子记忆犹新。

　　回想了一下刚刚男生骑车经过时那双晶晶亮亮的眼睛，门卫摇摇头，自言自语嘀咕：“这小子今儿这么积极？……追小姑娘么……”

　　推开高二3班的教室门，郑屿和松了一口气。果然，他是第一个到的。

　　即使教室空无一人，郑屿和还是放缓了脚步，做贼一般轻手轻脚来到方礼座位后，掏出还是温热的牛奶瓶，轻轻放进那张桌子里。

　　放好牛奶后，郑屿和走出教室合上门，下楼随便在学校里找了一个角落待着温书。

　　六点半，天已经放亮，太阳从云层后破开一角，朝晖下的校园渐渐盈满笑声和人影，郑屿和从石椅上站起身，非常自然地背着包回到教室。

　　教室里陆续有人进来，郑屿和夹在其中也不显眼。他坐下不过一会儿，就看见方礼从后门走进。

　　和往常一样，方礼在教室后面的储物柜里放好背包，来到自己的座位，单手掀开桌板。

　　方礼的动作停顿一下。

　　他垂着薄薄的眼皮，对着桌兜里的东西很轻地皱了一下眉。

　　郑屿和看见方礼侧头询问同桌的女生，女生摇了摇头，回答了几句什么。方礼伸手把那瓶牛奶拿出来，放在了一旁的窗台上，然后摊开一本书。

　　这其实是意料中的反应。学校里喜欢方礼的人那么多，当然经常有人偷偷往他桌子里塞书信零食，但方礼从来不收。因为毫无回应，出现在方礼桌子里的东西大多不会连续超过一个月。

　　郑屿和有点失落，但并不气馁。

　　一天不行，十天呢？一个月呢？两个月呢？

　　反正他需要的从来不是方礼的回应，多久都可以坚持。

　　小王子只需要感受到玫瑰的芬芳就可以了。

　　*
　　星期四，郑屿和眼睁睁地看着方礼从桌子里拿出这段时间以来的第十一瓶牛奶，把它搁在窗台边。

　　“喀”的一声，郑屿和手里的铅笔芯被他摁断了。

　　旁边何先煦正扒拉着他和前桌女生聊天。何先煦最近看上了隔壁班的一个姑娘，奈何佳人过于矜持，经过百般试探后仍对他态度不明，一会儿冷一会儿热的，何先煦陷在冰火两重天里实在难熬，只好找人商讨对策，想找个机会把那姑娘一举拿下。

　　郑屿和左耳进右耳出，无所用心地附和着，实则满脑子想的都是方礼比起上个礼拜又瘦了一点。

　　他又瘦了。

　　“哎，老郑。”何先煦撞了撞郑屿和，把话题丢给他，“你知道怎么追人吗？”

　　郑屿和用铅笔划拉着纸面，漫无目的地答：“送零食，送礼物，随便送什么……教他作业，送他回家。”

　　何先煦乐了，“不是吧，这也太老土了。”

　　老土吗？大概吧，难怪一次也没有奏效过，再说方礼也不需要自己教他什么。

　　前桌女生替郑屿和反驳：“你懂什么，我们女生才不喜欢那些花里胡哨的东西，最重要的是真诚，真诚懂不懂？只要心是真的，郑屿和这样就挺好。”

　　“你这话说的，好像郑屿和多懂一样。”何先煦突然就来了兴趣，问郑屿和道：“追过人不？”

　　郑屿和给了他复杂的一个眼神。

　　你说呢？送牛奶不喝，教方礼做题他还不够格，送方礼放学回家还要偷偷摸摸的，生怕被发现，每星期能顺理成章搭到话的次数一只手就能数清……

　　郑屿和的沉默却被何先煦理解成了否认。

　　郑屿和对感情方面有多空白不上心他是了解的，平时男同学们围在一起谈论哪个班上的漂亮女生时，他绝不会是凑热闹的那个。

　　更何况，何先煦认识郑屿和少说也有个三四年。郑屿和这人，看着脾性不错容易相处，实则骨子里傲得很，心性又淡，对太多东西都只是看在眼里不入心里。如果郑屿和突然说他情窦初开坠入爱河，何先煦估计自己会觉得惊悚多于惊讶。

　　话虽这么说，好奇心还是有的。何先煦发挥好问精神，继续哪壶不开提哪壶：“那理想型呢？你喜欢哪个类型的女孩？长发还是短发？清纯点还是辣一点？”

　　眼见何先煦要打破砂锅问到底，轻易不会罢休，郑屿和顿了一下，随口敷衍他：“理想型……就个子高，皮肤白，成绩好。”他想到一点，下意识补充道：“还要会弹琴，手长得好看。”

　　前桌女生听到这里，忍不住插嘴说：“怎么听起来怪耳熟的。”

　　何先煦一开始还没想到那层，经她这么一提醒，忽然之间灵光闪现：“会弹琴……还真是——老郑，你这理想型照着方礼找的？”

　　“！！”
　　郑屿和被何先煦的大嗓门吓得直接把笔摔了，没等他威胁何先煦闭嘴，突然瞥见右手边过道上的一片衣角。

　　郑屿和的心狠狠一跳，冒出不祥预感，抬头时恰逢高挑肤白的男生抱着一沓物理作业经过。

　　听见自己的名字，方礼偏过头向他们看了一眼，而后才继续往前走，接过组长递来的作业。
　　他听到了吗？

　　郑屿和完全僵在座位上，连动都不敢动一下，全身的热气都在往脸上涌。而何先煦丝毫没注意，还在兴致勃勃地给他出主意：“诶，下课我替你打听打听方礼家有没有妹妹怎么样？”

　　那一刻，郑屿和想掐死何先煦的心都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