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云》南江难将

1、第一章

　　“那姓方的今天又没来学校？”

　　“在忙家里的事吧，听说还挺不好过的。”

　　“他平时对谁都爱答不理的，一副清高样，这不是活该嘛。”

　　“说的也是，现在方礼什么都没了，看那些喜欢他的人以后还会不会追着捧着他。”

　　“哈哈——”

　　“你们再说一遍。”

　　教室外走廊一角，幸灾乐祸的低声谈笑骤然被打断，郑屿和就站在不远处冷冷地看着面前这两个男生。

　　他的长相明朗，笑起来时总带着散漫又讨喜的少年气，显得很好相处，此刻面色却阴沉得可怕，盯着人的眉眼间戾气横生。

　　郑屿和一字一顿地重复：“再、说、一、遍。”

　　有人生生被怵得下意识后退半步。

　　“郑……”

　　才说出一个字，郑屿和已经一拳挥到了他脸上。

　　*

　　盛夏午后，阳光普照，将操场的塑胶地面晒得滚滚发烫。窗边梧桐树枝叶间传出清脆的规律蝉鸣，刺激着这恼人的热意，继而又被严厉的女声所掩盖。

　　教师办公室的冷气打得很足，高二3班班主任邓倩坐在办公桌后问：“为什么打架？”

　　被质问的高个男生靠墙站着，短发蓬松凌乱，颧骨上有一大块青中泛紫的擦伤，嘴角的破口还在沁血，他却半点不在意。

　　他的眼皮漫不经心垂下来，不回答邓倩的话，就盯着地板上的砖缝看。

　　邓倩只觉得头痛。

　　她一直对郑屿和的印象不错，或者说，挺喜欢郑屿和。郑屿和家里有钱，本人却没什么架子，反而开朗大方，学习也还行，跟谁都玩得来，从不主动给人添麻烦，教3班的老师里没有哪个对他印象不好。

　　可是这回郑屿和不知道发了什么疯，无缘无故在教室外打架不说，就连站在这里，浑身都透出一股不好惹的气息，仿佛随时能冲出去追上救护车再添几脚。

　　“郑屿和，”邓倩提高音调，“告诉我，为什么打架？”

　　一阵沉默过后，郑屿和终于开了口，“没为什么。”

　　邓倩“啪！”地合上桌面的文件夹，疾言厉色问：“没为什么?没为什么你把隔壁班同学打进医院?！你疯了还是我疯了？”

　　郑屿和换了个站姿，依旧是不置可否的桀骜模样。

　　“……”邓倩深深吸了一口气，语气勉强平静下来，“行，那你认不认错?”

　　又是一阵沉默。

　　窗外蝉鸣不断，郑屿和没有抬头。他的嗓子微微嘶哑：“我没错。”

　　“你！”

　　邓倩被他气得不轻，刚要发作，外面突然响起敲门声。

　　女老师疲惫地捏了捏鼻梁，“请进。”

　　来人穿着西装，是之前就跟邓倩打过交道的郑家助理。郑屿和的父亲生意忙，长年累月不待在本市，有什么事都是这位刘助理做中间人。

　　刘助理朝邓倩礼貌颔首：“邓老师。”

　　邓倩示意：“郑屿和，去外面站着，给我好好反省反省。”

　　郑屿和脸上的伤过于明显，他往外一站，来来往往的老师学生都看得稀罕。前面还有高二3班的同学在探头探脑打量情况，一接触到郑屿和身上和平时大相径庭的低气压，忙不迭缩了回去。

　　过了一会儿，刘助理走出办公室，对郑屿和说：“小和，我送你去医院，先回家休息两天。”

　　郑屿和没有问刘助理是怎么跟邓倩交代的，自顾自拎着书包走在了前面。

　　回去的路上，刘助理开着车，声线平稳：“那两位同学一个小臂骨折，还有一个轻微脑震荡，我们待会儿去医院，先处理好你的伤，道歉的事——”

　　郑屿和靠在车窗边，一直侧着头看外面飞速倒退的景色，只在最后面无表情打断刘助理的话：“不去医院，不道歉。”

　　刘助理说：“小和，郑总……”

　　郑屿和重复一遍，“我不会道歉。”他瞥见前方的路标，直起了背，“停车，我在这里下。”

　　刘助理无可奈何地踩了刹车。

　　郑屿和走下车，刘助理趁车门没关的时候嘱咐他：“记得上药。”

　　“嗯。”郑屿和不予置否地应了声，甩上车门，注视刘助理的车远去。他单肩背着包在烈日下站了一会儿，然后才沿街墙往前走，直到在那盏路标下停下脚步。

　　每年四月，这里都会有大片春樱盛开，游人如织。

　　郑屿和停在原地，像是被打开了某个开关，身上的伤口终于后知后觉地开始叫嚣着疼痛，喉咙泛起砂纸擦磨般的粗糙痛感。

　　他曾在这里遇到过方礼。方礼在这里喂过一只猫。

　　他低垂着眉眼，神情专注而沉静。

　　一片樱花瓣落在他的襟口，他轻轻捻住那瓣花。

　　郑屿和骑车离开，校服一角被风吹起，像振翅的白鸟。他咽下喉咙里的微末血腥气，却有更难言的涩意自心口翻涌而起。

　　他想见方礼。

　　*
　　盛夏，骄阳恣意横行，挥舞着它的盾牌，横立在溢满黄色雾霭的天空中。

　　教室内施坦威的琴声清脆又明亮。郑屿和记得方礼在黑白键上轻快跃动的手指，记得方礼眼睫下垂的弧度，记得风过时簌簌，梧桐下枝桠葳蕤，有叶纷落。记得方礼从琴凳上起身，将襟口的梧桐叶捻在指尖。

　　又是这个梦。

　　郑屿和回到家，第一件事是找到手机软件里的钢琴曲库，一首接一首切换，数不清多少次重复过后，终于凭印象找出方礼下午弹的那支曲子，是拉赫玛尼诺夫的《钢琴协奏曲第三号》。

　　所有细节都纤毫毕现，将那一刻的心动具象，鲜活得如同发生在昨天。

　　第七遍循环，郑屿和再一次翻出空调遥控器。室内温度已经调得足够低，他胸口的烫意却没有得到丝毫疏解，每一个毛孔都往外鼓噪着热气。

　　他不明白，又开始明白。

　　他喜欢上了一个人，于是期待起每个将至的明天。

　　方礼今天穿了黑外套，他穿什么颜色都很好看。

　　体育课和方礼打了一场篮球，还一起去小卖部买水，好在方礼没有看出自己的紧张。

　　对劳委的贿赂长达半个月，他和方礼打扫卫生的时间终于调到同一天。

　　又有外校女生跑来送花给方礼，方礼拒绝了。

　　交作业的时候自己的物理卷子找不到了，方礼是课代表，就在旁边看他找，丢了好大的脸。

　　校庆方礼会上台弹琴吗？他会弹什么？

　　放假了，他不想去苏黎世，但堂姐非要他去，瑞士又没有方礼。

　　今天方礼没有来学校。
　　今天方礼没有来学校。
　　今天方礼没有来学校。
　　方礼……

　　枕边手机铃声突兀响起，将渐渐沦为暗色调的噩梦打断，郑屿和猛地睁开眼，额头上满是冷汗。

　　铃声还在响，郑屿和花费几秒钟平复呼吸，揉了揉半湿的额发，拿过手机，“喂?”

　　魏成泽在电话那头说：“老郑，你找的那架钢琴有消息了。”

　　郑屿和瞬间从床上翻身坐起，动作幅度之大，差点把被子掀下床。他顾不得管别的什么，急促问道：“哪里？”

　　“现在还在G行压着，如果不提前买走的话，估计很快要送去拍卖。”魏成泽报了串数字，“至少要这个数。”

　　“我知道了，谢了兄弟。”

　　郑屿和挂了电话，找出自己的三张银行卡，在心里大致估算着自己能拿出来的钱。

　　自从一个月前方礼家的公司破产清算，他家的房子和值钱东西都被送走，包括方礼的钢琴。

　　郑屿和听学校的音乐老师提起过，那是架黑色施坦威，琴身上印着上世纪一位天才钢琴家的手写签名，作为方礼爸爸送给他的十二岁生日礼物，一直被方礼珍视。

　　郑屿和知道的时候已经晚了，他没有能力挽回什么，但至少，至少要为方礼留住那架钢琴。

　　郑屿和并不是习惯大手大脚花钱的性格，他爸每月固定打来的钱大部分都存了起来，还有他从小到大攒的零花钱、压岁钱、名贵礼物……

　　零零总总加在一起，差不多够了，比郑屿和预想的情况好很多，不至于向朋友借钱，也不至于开口朝他老爹要。

　　算好钱后，郑屿和翻了一下手机页面，看见他老爹打来的未接来电。他爸应该是拨冗来对他在校打架的恶行进行问候，但他们之间隔了八小时的时差，郑屿和当然没接到。

　　然后是刘助理昨晚发来的短信，交代说他用足够的赔偿金摆平了对方家长，郑屿和不需要再管这件事，养好伤后就可以回学校上课。

　　郑屿和回了条消息表示自己知道了，手指间无意识地滑转着手机，坐在床沿发了半晌呆。

　　他突然想到什么，去书桌前拿起摆在闹钟边的相框，熟练地把它拆开，原本夹在瑞士雪山风景照后的相片轻飘飘掉在了地上。

　　郑屿和弯腰捡起那张小小的相片。

　　方礼的成绩很好，每次年级大考后照片都会出现在学校教学楼下荣誉栏的第一排位置，趁着某一天月黑风高偷偷撕下其中的一张也不是什么难事。

　　一寸红底照中，男生穿着干净的白衬衣，俊眼修眉，鼻梁挺直，气质冷得像初冬夜里的一捧新雪。但他的瞳仁漆黑，眼神沉静，又显出一点清清淡淡的温和感。

　　他隔着照片朝郑屿和看过来，看得郑屿和心头满胀。

　　蓦地，郑屿和想起那句电影台词，尹天仇对柳飘飘离去的背影喊：“我养你啊！”

　　郑屿和垂下眼，手指轻轻摸了摸照片里方礼的头发，低声说：“小爷我养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