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如参商》留绪

2、和亲

　　李银一行太监簇拥着越向烛向太极殿走去，越向烛被他们带着穿过了一道又一道宫墙，路过了数不清的陌生宫殿，宫道上来往的宫人都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她。她第一次知道皇宫竟如此之大，华阴宫的那一小片居然就困了自己整整十六年，将来她又要花多少年去越过这更多更高的宫墙呢？
　　她不知道前面等待她的是什么，是雷霆，还是雨露？甚至说，是生是死？她心里有些害怕，更多的是愤恨。
　　今天她终于见到那个抛弃母亲和她的“父亲”了，不，父皇。
　　入太极殿之前，李银将越向烛带到了后宫的一处宫殿，将她交给了御前女官容雪 ，容雪对越向烛恭恭敬敬地问安，随后将她带入室内沐浴更衣。
　　婢女们鱼贯而入，簇拥着越向烛褪去衣衫，开始花浴、焚香、篦头，屋内被温暖清香的雾气包裹着，沐浴毕婢女们给越向烛换上华丽精美的淡黄色袄裙，接着敷粉、施朱、画眉、贴花钿、涂唇脂，这些东西对越向烛而言极其陌生，她内心还有些抗拒，可当婢女们将铜镜放在她面前时，她看着镜中的自己愣了神。
　　镜中的少女朱唇微启明眸皓齿，愣神时轻轻扇动的眼睫好似灵动的蝴蝶，淡色的衣裙衬得人温婉恬静，若说有什么美中不足的地方，那便是少女太过纤瘦，婢女们用了大量的胭脂才遮住了她泛黄的脸色。
　　越向烛身旁的婢女们比她更加欢喜，围着她叽叽喳喳道：“二公主可是个天生的美人坯子呢，今后若是好好保养，定能压过京中所有贵女。”
　　越向烛从小就听柔娘道，她的母亲是黔州第一美人，当年求娶她的世家公子数不胜数，所以越向烛长大后也会和母亲一样美。
　　母亲，你看到了吗？我和当年的你像吗？
　　容雪看到出来的越向烛倒没什么大的反应，她为越向烛披了一件毛绒大氅，便继续恭敬道：“二公主这边请，圣上已等候多时。”
　　越向烛跟着容雪前往太极殿，她忍不住伸手抚上身上分量不轻的大氅，厚实的毛绒里子裹住了身体的温度，外头的寒风是一点也吹不到，原来穿得暖和是这种感觉啊……
　　贪恋着怀中的温暖，她暗自思索着，父皇应当暂时不会对她不利，否则也不会让人给自己这么打扮一番，可他究竟为何忽然想起了自己？难道他之前是真的忘记了吗？那他如今想起来了便对她这么好，是不是说明，父皇他心里还有自己，还念着母亲？
　　越向烛攥着的手紧了紧，她一直恨着父皇，她恨他怨他，可如果父皇愿意弥补，她应该会敞开心扉，她也很期待。
　　转过弯，一道长长的台阶在眼前延展开来，台阶之上，是一座金碧辉煌的宫殿，这座殿富丽得让越向烛觉得晃眼，天子居所，果真不俗。
　　越向烛一步一步登上台阶，她的心也一下一下跳得更快，双手不自觉捏得更紧了些。
　　容雪先行进殿通传，不一会儿便来唤越向烛：“二公主，请吧。”
　　终于要见面了吗？
　　踏入太极殿，越向烛已经忽视了殿内华丽的布置，忽视了龙椅背后巨大的浮金雕龙，她一眼便看到了坐在龙椅上的那个男人，她的父皇。
　　走进后她又注意到，父皇身侧还站着一位身着金色大蟒绣袍的男子，看样貌和她年龄差不多。
　　越天邢看到进来的越向烛明显眼前一亮，这是他第一次见到他这个女儿，过去十几年他从未过问过这个冷宫里的公主，当年他也是看越向烛只是个公主才留她一命，没想到这一留倒是留对了。
　　眼前的这个公主虽然消瘦了点，但相貌倒是惊为天人，颇有她母亲的影子，这一番打扮也很衬她。
　　殿内就这样安静了片刻，容雪和李银看到越向烛站着不动都倒吸了一口气，容雪在旁悄声提醒道：“公主，行礼问安。”
　　可越向烛哪里懂得这些，她从小在冷宫长大，什么礼仪自然是一概不知，何况她盯着越天邢出了神，根本没听到容雪的话。
　　容雪见状立刻下跪道：“圣上息怒，婢子未教好公主礼仪，请圣上降罪。”
　　越天邢招手道：“无妨，公主自小不在朕身边，不必拘礼”，他看向李银道：“宣旨吧。”
　　李银展开手上的圣旨，对越向烛道：“公主，请跪下接旨。”
　　越向烛照做，扑通跪在冰冷的地上，她的心跳得很快，隐隐期待着圣旨的内容。
　　父皇是真的想起她了。
　　“诏，皇后沈氏之女，为国祈福，敬慎居心，柔嘉维泽，誉尤彰于筑馆，出银湟之贵派，着赐封号昭和。上闻北离王子丰姿峻疑，业履昭茂，着昭和公主，赐嫁三百抬，一月后和亲北离，以结秦晋之好。钦此。”
　　越向烛越听越发觉不对劲，这圣旨是给她下的，沈氏之女是谁？和亲北离又是怎么回事！她猛地抬头，李银已将圣旨递至面前。
　　“公主殿下，接旨吧。”
　　越向烛无视他递来的圣旨，起身质问道：“敢问父皇，沈氏之女是何意？我的母亲，是黔州郡主白氏！”
　　越向烛的声音带着微微的颤抖，但却格外有力，她因情绪激动眼眶泛红，胸膛也在不停起伏。
　　她想了很多问题，她想问为什么他会忘了自己，又为什么突然想起来，在他心里，她到底是不是他的女儿？
　　可她居然根本没有机会问出口，他们才见第一面，他就要用一道圣旨打发她去和亲。
　　她的母亲是白氏！是他刚登基时亲封的贵妃！他都忘了吗！
　　越天邢原本流露出的一丝笑意立刻消失，望向越向烛的眼神里已经染上了怒意。
　　眼看雷霆之怒便要降临，一旁一直沉默的男子开了口：“妹妹不可胡闹，孤知道，当年你因命格带劫被迫入归元寺修行，这十几年来吃了不少苦，可父皇母后一直牵挂着你。你是大越最尊贵的嫡公主，如今北离实力膨胀，和亲是无奈之举，你刚回宫就要远嫁，孤知道你心里不平，但圣旨不可违。”
　　越向烛转头望向男子，映入眼帘的是一张俊美但陌生的面孔。
　　“你是何人？”
　　男子走到她身前道：“越少凌，你的兄长。”
　　修长健硕的身形遮住了越向烛的视线，她抬眼瞥见他衣袍上张扬的金色龙纹，便知晓了他的身份，这便是和她同日出生的那位太子吧。
　　“兄长？”越向烛冷笑一声，喃呢道：“母后……归元寺……和亲?你们指鹿为马颠倒黑白的功夫真是叫人佩服啊。”她略过越少凌，面向上座的越天邢道：“敢问父皇，和兄长，你们可知道我的名字？”
　　越天邢明显愣了一瞬，他确实不知道她叫什么，她从出生时他都未曾看过一眼，更别说起名字了。
　　越少凌却仍然面不改色，神情坦然道：“昭和公主，就是大越赐你的尊名，将来到了北离，也是这个名号才能护你周全。”
　　“昭和……”越向烛好像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一般，她自己都忍不住失笑，本以为要看到光了，没想到是被人掐着推到另一处黑暗里。
　　“若我不从，父皇是不是要下一道圣旨杀了我？”再次抬眼时，越向烛眼里已蓄满泪水，“不对，杀了我，哪里还有公主能去和亲呢？公主……冷宫里长大的公主，活得连下人都不如，从小到大从未见过自己的父皇，从未听过他一声教导……”
　　滚烫的泪一滴滴滚落，越向烛因为发抖踉跄了两步，越少凌立刻伸手扶住了她。
　　越少凌刚听说此事时也讶异了片刻，他从未听说过宫里还有位公主，自己还有个妹妹。大越想与北离结亲，北离不愿将王姬远嫁，而且还特意交代，他们的王子只娶嫡公主。此计是他的母后沈皇后想出来的，让二公主以嫡公主的身份远嫁。越少凌想，冷宫里的公主能活下来已是不易，也许去北离和亲倒给了她另一条生路。
　　此刻看着越向烛丢了魂似的样子，越少凌心里倒生出几分真切的心疼。
　　如果她真的是嫡公主，是他的亲妹妹，一定该是在千娇万宠中长大的吧。
　　越天邢已经失了耐心，若不是要和亲，他根本想不起来这个女儿，更别提这嫡公主的身份，她不仅不感恩戴德，居然还敢指责她的父皇。
　　“好，”越天邢起身道：“你既说朕从未教导过你，朕今天就教会你，什么叫圣命不可违！李银！”
　　“奴才在。”
　　“带公主回华阴宫好好看看！”
　　华阴宫的宫门刚被推开，一股铁锈的血腥气夹杂着腐臭的味道扑面而来，越向烛看到眼前的景象时，一瞬间感觉自己的脖颈被狠狠扼住了。
　　方才还在院内与柔娘叙旧的宫人们此刻已经变成了一具具冰冷的尸体，整整齐齐地摆放在院内，好像是故意要给人观看一般。他们脖子上血红的刀口已经停止流血，院内的地面已经被清理过，但还是留下了无法抹去的血迹。
　　越向烛疯一般地冲向地上的尸体，她跪着爬着寻找那张熟悉的面孔，没有……没有……
　　“柔娘呢？我问你们柔娘呢！”
　　几乎是狂叫着喊出口，嗓子都被扯得好痛，她真的怕极了，柔娘不能死，柔娘一定不能死。
　　李银行了一礼道：“公主请放心，柔娘服侍您有功，我们自然是要好生招待着的，等公主平安到了北离，柔娘一定会平平安安地过完后半辈子的，不过若是公主这里出了什么岔子，圣上若要怪罪，自然是先找这个您最亲近的人了。”
　　“至于这些人嘛，”他甩了甩拂尘道：“妄议公主身份，对嫡公主不尊，立刻处死。”
　　“他们都是服侍过我母亲的人，你们怎么敢！”
　　“殿下，您的生母是皇后娘娘，若今后再有人记不清楚这一点，下场和他们一样。”
　　这是逼她接受这个身份，再用柔娘的命逼她去和亲。
　　好痛，好痛，已经呼吸不了了，明明白天还活生生的一群人，转眼就被杀光了。他杀人就和踩死蚂蚁一样简单，他为了让自己学乖、断了念想，居然能狠心杀这么多人。
　　那杀掉柔娘对他来说也易如反掌。
　　越向烛擦掉脸上凌乱的泪痕，努力憋住了快要流出来的泪。
　　为了柔娘，她必须要前去北离和亲，和亲又怎样呢，不论是去哪里，都要比眼前的炼狱好。
　　“告诉父皇，我会乖乖去和亲，但我走之前必须和柔娘见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