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如参商》留绪

3、初见

　　一月后，和亲之日到。红色的锦毯一直从越向烛的寝宫绵延到正阳门外，她身着凤冠霞帔，在婢女的簇拥下以扇遮面前行，前方喜庆的乐声不断，两侧有宫人们夹道往路上撒着花瓣，大红仪仗紧随其后，直到正阳门前方才停下。
　　圣上越邢和皇后沈冰燕都在正阳门前等着送越向烛最后一程，越向烛站定后向两人跪下，按照这一个月女官的教导恭敬行礼。
　　沈冰燕扶起了跪在地上的越向烛，拉着她的手说了许多关心的话，但语气还是淡淡的。
　　这一个月沈冰燕只派贴身婢女来看望过她一次，她这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位皇后，沈冰燕虽然生养过，但还是能看出她曾经的千娇百媚，不过头戴的凤冠倒是压住了她的媚劲儿，多了几分端庄大气。
　　场面话说了不久就说完了，三人都有点装不下去了，越向烛便转身拿起婢女端着的酒杯为越邢和沈冰燕呈上，越邢举起酒杯一饮而尽，越向烛看着他满饮后放心笑道：“父皇，永别了。”
　　越少凌奉命作为使臣送公主入北离，并代替朝廷在北离观礼。此去北离路途遥远，越向烛第一次行这么远的路，受了不少颠簸，幸而有越少凌照拂，她才觉得好受一些。
　　是夜，送亲队伍在驿馆休整过夜，越少凌拿着地形图对越向烛道：“今夜已到凉州，明日便能过边境前往北离了，到时候北离王子会在边境处迎接仪仗，你明日便能见到你的夫婿了。”
　　越向烛刚卸掉重重的头冠趴在桌上闭眼休憩，闻言白了一眼越少凌，没好气道：“我兴奋得很啊，终于要彻底离开越国了，我都不敢想到了北离我有多开心。”
　　越少凌无奈摇头，转身为她添了杯茶水：“这一个多月还能有我这个兄长护送你，等你嫁到了北离，便是真的孤立无援，再也没人能护着你了。”
　　越向烛从桌上趴起来一股脑喝完了茶水，拿袖口擦擦嘴巴道：“你护送我是因为你是使臣，从小到大除了柔娘，便是我自己护着自己，从前如此，今后也是。难道因为得了这个莫须有的身份，我便可以开始痴心妄想，不指望自己，指望那个冷血的父皇和你这个兄长吗？”
　　越向烛这话说得风轻云淡，越少凌只觉无可辩驳，只得轻轻叹了口气。
　　“不指望也罢，我只希望你别哪天突然记恨上我，然后像那天在正阳门前一样，悄悄给我下毒。”
　　越向烛捏着杯盏的手骤然缩紧，看着越少凌的眼睛轻轻抽搐了一下。
　　“你在说什么？”
　　越向烛手心已经沁出密密的汗珠，越少凌这副胸有成竹的样子更让她心慌不已，她确实在越邢的酒里下了东西，可越少凌是怎么知道的！
　　越少凌掰开越向烛紧握着的手，又添了一杯茶水推至她面前：“你出发前见了柔娘一面，她给你了一封信，是你娘留给你的。”
　　“那封信被搜出来后我就看过了，黔州白寨的秘传蛊术，施展蛊术后，中蛊人便和施蛊人同生共死。我不确定你会不会用，会用给谁，但这毕竟是你娘留给你的东西，我还是让人给放回了原处。”
　　越少凌忽然抓住越向烛的手腕，扯开了喜服的衣袖。
　　只见越向烛手腕上多了一道深深的刀口，虽稍有愈合，但依旧骇人。
　　越向烛甩开了他的手，努力镇静下来道：“所以呢？你打算如何？就算你告诉他，他也不能拿我怎么样。”
　　“还是说……”越向烛猛地起身退后，与越少凌拉开了距离：“你心怀不轨，现在就想让他死，然后自己做皇帝？”
　　越少凌看着朝自己瞪眼的妹妹，只觉得她像个炸毛的小猫。
　　“妹妹，别把你兄长看得这么卑鄙，我还不屑于用这种手段。”
　　“那你就屑于偷看别人的信！”
　　“……”
　　“兄长只是想告诉你，以后做事考虑清楚后果，如果让别人知道杀了你就能杀死越国的皇帝，你觉得你还能活几天？父皇年岁已高，你却还年轻，跟着他早早赴死，你倒真舍得。”
　　越向烛渐渐平复了心情，不露痕迹地将袖口里的短刀往里塞了塞。
　　她朝着越少凌假笑了一下，坐到他身侧为他倒了一杯茶道：“那这件事会不会让第三人知晓，自然是取决于兄长啦，我知道兄长疼阿烛，一定会护着阿烛的～不过话说回来嘛，你好像也没那么喜爱我们这位父皇吧，据我所知，皇后的母族沈氏如今可是大权独揽，沈国舅手握西北兵权，我就不信，父皇会不忌惮。你又是太子，表面上千娇万宠着长大，其实他最防的人就是你吧。啧啧，伴君如伴虎啊，难保父皇以后不会……”
　　越少凌闻言低头勾唇浅笑，随即起身往屋外走去。
　　行至门口时，他又转头道：“记住，言多必失，不要把自己观察到的一切宣之于口，很蠢。”
　　“？”
　　越向烛猛地起身时那道背影已经离去，她有些愤愤的，她这位同父异母的兄长，平日里对人都是寡言冷语的，原本以为他和自己说话还算温和，谁知内里还是这么冷傲。
　　不过，他倒是真的让自己学会了许多道理。
　　唔，好困啊。
　　越向烛滚在榻上后不久便沉沉睡去，迷迷糊糊睁眼时已是次日清晨。
　　送亲的仪仗浩浩荡荡继续前行，越向烛掀开轿辇的窗帘，回首看去，凉州城已变成了难以看清的黑点，眼前的路也逐渐变成了黄色的沙地，放眼望去，前方沙土飞扬，黄蒙蒙的一片让众人看不清前路。
　　轿夫一脚一个小沙坑走得艰难，越向烛坐在里面感觉更颠了。
　　越少凌策马来到轿辇旁，俯身对越向烛道：“走过这片沙地前面便是草原，北离的人就在那边等候。礼仪都还记得吧，莫要胡来。”
　　越向烛闭眼晃了晃脑袋道：“记得记得，在宫里都学了无数遍了，想忘都难。”
　　越少凌看她连身子都坐不稳，便道：“沙地难行，你若难受，我骑马带你，可别再颠吐了。”
　　越向烛一听眼睛都亮了几分：“好呀好呀，我还没骑过马呢！快来！”
　　“落轿！”
　　轿夫停下脚步放下了轿辇，越向烛拖着繁重的喜服从轿辇上下来，越少凌也伸出了手。
　　只是还未等越向烛牵到那只手，越少凌蓦地直起腰板做警惕状：“什么声音！”
　　越向烛愣了一下，也竖起耳朵听着。远远的好像有什么嘈杂的声音，闷沉沉的，但却很响，就像是……像是马蹄奔腾在沙土上的声音！
　　“戒备！保护公主！阿烛，回轿辇里。”
　　越少凌反应极快，随行军得令后立刻布阵，将越向烛的轿辇护在身后。
　　越向烛立马乖乖坐回了轿辇里，外面的响动让她意识到，可能要出事了。
　　谁也没想到越国和北离之间的地界还有人敢生事，随行军只有几百人，此地距离凉州城已经很远了，这个鬼天气，即使燃起信烟那边也看不到，前面倒是离北离的人近，不过北离人闻声会不会赶来还说不定。
　　自己才刚脱离了那个苦地方，难道转眼就要交代在这里吗？
　　一阵震耳欲聋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踏得轿辇都在轻轻颤抖，越向烛不敢掀开窗帘，只听得外面杀声四起，越少凌一声令下前面的随行军便大喊着冲出去，整个沙地充满了刀剑相撞的刺耳声响，隐隐有血腥味儿通过轿帘传了进来。
　　真的开打了！越向烛哪里经历过这种场面，她的心已经快要跳出来了，但她记着越少凌的话不敢轻举妄动，一直乖乖待在轿辇里，她知道，自己一旦出去，一身大红喜服的她一定会成为众矢之的。
　　她努力让自己的心情平静下来，然后麻利地卸下了头上、身上所有的首饰丢在地上，这么重的东西，马上定会拖累她逃跑。
　　“倏—”一支箭刺穿窗帘直直钉在越向烛脸侧的壁上。
　　“阿烛，出来！”
　　轿辇帘子被猛地掀开，越少凌带着鲜血的脸出现在眼前，越向烛牵住了他伸出的手，出了轿辇。
　　漫漫黄沙地上，箭矢凌空乱飞，随行军和一群戎装的士兵厮杀着，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许多血淋淋的人，状况惨不忍睹。
　　越少凌翻身上马并拉上了越向烛将她护在身前，随即扬鞭策马朝前方奔去。
　　“对方人太多了，我们冲出去，去找北离人！”
　　越向烛侧头问道：“你身上好多血，你受伤了？”
　　越少凌未答，只加快了马速向前冲去。
　　敌军被兄妹二人吸引了目光，霎时便有数支箭矢飞袭而来。
　　越向烛缩头躲在越少凌怀里，越少凌挥剑砍掉了箭矢，全力策马向前飞奔。
　　“唔——”
　　忽然，越少凌背部中箭，重心不稳倒下了马，少了一个人的马跑得更快，载着越向烛向前飞奔而去。
　　“越少凌！”
　　许多敌军见状立刻朝着越少凌冲上来，越少凌倒地后撑着剑站起身，反手斩断了背上的箭矢。
　　越向烛不会骑马，身下的马速度却如此之快，她努力俯下身保持平衡，只是她一个不当心，自己已经歪下了马。
　　“啊——”
　　想象中的疼痛感并没有袭来，越向烛感觉腰肢被人用力一托，自己更是在空中转了半圈，然后稳稳落在了一个人的怀抱里。
　　越向烛难以置信地抬头，一位身着大红色异族服饰的少年将她圈在怀里，红棕色的长发肆意在风中飞舞，耳畔的长生辫轻轻蹭着越向烛的脸庞。在他身后，是一群同样穿着异族服饰的士兵，在少年的带领下骑着马向战场奔赴而去。
　　“别怕，援兵来咯！”
　　他的声音爽朗清澈，也让人很安心。
　　是……北离的人！那这位身着喜服的应该就是她的未婚夫婿，北离的小王子，百里熠。
　　太好了，有北离的援兵，能救越少凌他们了！
　　前方战况依旧胶着，随行军眼看就要支撑不住了，越向烛远远便看到了越少凌摇晃着挥剑的身影。
　　百里熠冲进战场后策马挥刀，战马所到之处的两侧敌军皆被斩杀，他嘴里哼着轻快的调子，挥刀斩出的鲜血喷溅在他和越向烛的大红喜服上。
　　越向烛全程慌乱地闪着头，以防鲜血喷到她脸上，原来杀人不眨眼就是这样的。
　　往里冲了一段路后，百里熠对一人大喊：“阿香，交给你了！”
　　那位被称作阿香的少女也是红棕色长发，单条长辫蜿蜒如蝎尾般附在脑后，她听到后冲百里熠吐了吐舌，随即双脚用力一蹬便旋转腾空，橙红的身影宛若漫天黄沙中开出的战地玫瑰，与此同时她挽弓射箭，箭矢迅雷而出，直直射进了敌军首领的眉心，瞬间扭转了战局。
　　百里熠勒马高呼：“好箭！”
　　少女挑起首领的帽子喊道：“你们的头儿都死了，剩下的也要继续送死吗？”
　　敌军一听，一个个手中的动作都停滞了，他们面面相觑片刻后，便溃散般逃离。
　　“赢了，我们赢了！”
　　随行军见敌军溃散，纷纷开始高呼。
　　越向烛松了一口气，幸好幸好，终于结束了。
　　“那个，我想下去。”意识到自己还被百里熠圈在怀里，越向烛稍有些不好意思地开口。
　　百里熠低头看了看怀里的小脑袋，不好意思地连忙道：“噢噢，我接你下来！”
　　他翻身下马，朝越向烛伸出了双臂。
　　越向烛被他稳稳接了下来，然后便赶去查看越少凌的伤势。
　　“你怎么样？”
　　越少凌已经难以站稳，白金色的华服也被染上了一片片的血污，背后的伤口还在不停冒血，但他还是强撑着直起身道：“没事，死不了。”
　　越向烛无奈撇撇嘴道：“你的嘴比你的命要硬。”
　　百里熠和那名少女跟着过来了，见到越少凌后，他们右手握拳置于心口道：“北离王子百里熠，王姬百里沉香，恭迎二位到来。”
　　越少凌和越向烛也郑重回了一礼，越少凌解释了方才的情况，百里熠皱眉道：“是西边的几个部落，一直和我们对着干，没想到他们胆子这么肥，连两国联姻都敢破坏。”
　　越少凌道：“总之，还要多谢百里王子的及时援助，不然我军还要折损更多。”
　　百里沉香一直盯着越向烛，此刻忍不住上前围着越向烛看了一圈，然后欣喜道：“嫂嫂嫂嫂！你好美呀，就算现在灰头土脸的也还是这么好看，我的好嫂嫂！香一个！”
　　她圈着越向烛的胳膊晃来晃去，这突如其来的热情让越向烛有些招架不住。
　　百里熠扶额道：“阿香，你别吓着人家了，快过来。”
　　越向烛闻言同百里熠对上了视线，谁知四目相对后，百里熠忽然有些慌张地别过了头，手足无措地摸着脑袋。
　　百里沉香一副“我懂了”的表情看着百里熠道：“哎呦，是谁的哥哥当时死活不愿意成亲呀，现在怎么脸红啦？”
　　“我！我没有！我……”
　　百里熠想要辩驳，但脸却烧得更红。
　　少年淬火般明亮的双眼无措地躲闪着，修长健硕的身形恰好挡住了眼前的太阳，投下一片阴影，幸好有这片阴影，不然他们便会发现，新娘子的脸也烧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