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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四、莫留阁 ...

  •   诺大的厅台仅于中央置着一张瑶琴,女子缓缓盘膝坐下,双手轻落于弦上。

      吴行歌的师傅精于音律,她却对此无甚兴趣,相较枯坐于琴前一遍遍练习,她更喜爬树抓鱼劈柴做饭,师傅便也不勉强她习琴。

      然而听惯了师傅所奏的琴音,她便有了挑剔的耳朵,他人弹的常觉不能入耳。

      但女子所奏的引子一起,她便收回了漫不经心。

      先是几个空灵飘逸的泛音,继而转入缓慢的散板。琴音清丽而净,和润而远,细微时如呢喃细语,低沉时如老龙沉吟。

      行歌渐渐被带入其中,彷佛身处月白风清的幽谷,闭目盘膝坐于岩石上,身旁细水淙淙,徐风摇松,似有若无的幽兰淡香,间有几声鸟鸣,风淡月明人静,直入忘我之境。

      楼内也是鸦雀无声,直至最后一个音符的余音袅袅散尽后,吴行歌方动了一下,调整了在树上的姿势。

      洛载清道:“吴娘子,你方才听得很是专注。你也好抚琴吗?”

      女子若琴艺佳自是被人称羡赞美。吴行歌却不忸怩,坦言自己才艺上的缺欠。

      “我性喜动,于乐器很是一知半解。然我师傅精于音律,常于云峰清涧抚琴吹笛。古有‘伯牙鼓琴而六马仰斜’,师傅的琴艺,嗯,‘五马仰斜’总是有的。这位娘子比我师父略有不如,但也很是出色了,算‘四马’吧。”

      洛载清听她以四、五、六马评论几人琴艺,不禁哑然失笑。

      同行这半日吴行歌还是第一次见他露齿而笑。但见他贝齿洁白齐整,目若灿星,他的面部线条硬朗,沉默时有刚毅之气,而大笑时很是明朗。

      吴行歌回问道: “你觉得刚才的一曲如何?”

      她原不过随口一问,哪知洛载清侃侃而谈起来:“此曲名为‘幽兰’,传为东汉之年所作,人称此曲‘古淡幽宕,有若仙声’。这位女子技艺高超,‘吟猱绰注,轻重徐急’的技法极为娴熟。不过适才的仙音,一半由于她的技艺,另一半却是出于那把瑶琴。”

      他一口气说了这些,见吴行歌双目一瞬不瞬地望着自己,受到鼓励而继续道:“此琴的形制为落霞式,其一二弦如洪钟,六七弦如金馨,四弦五徽以上如羯鼓。似为唐斫琴名家雷氏所制。四川雷氏造琴,相继三代人,其中以雷威最为著名。相传每当大风雪降临,他就酣饮浊酒,穿簑衣,带斗笠,至峨眉深林中,聆听树木之音。若其声连绵悠扬,则选作斫琴之材。《琴话》云:‘唐雷琴不易得,唐雷威琴尤不易得’。”

      吴行歌见他神情自然明快,虽侃侃而谈却无卖弄之意,朝他拱了拱手,笑道:“原来你甚通琴道,佩服佩服!”

      洛载清本非善言之人,自三年前陆五叔教授他习琴,他便喜欢上古琴“清、微、澹、远”之意境。故而不觉间说了这许多。被行歌这样一赞,他忙摆了摆手,腼腆道:“我也是听教我习琴的五叔所说的。我习琴时日尚短,只是略通皮毛而已。”

      “不过,”洛载清双目微凝,疑惑道:“这女子琴艺高超,几段指法高难处均弹得流畅无比,为何却在空弦时有两个音慢了半拍?”

      吴行歌虽不抚琴,但于音乐的天赋悟性却不小,又经师傅熏陶,也察觉了那处极微的滞涩。

      她注意到,错音发生时,二楼东南角那间雅室的室窗被推开了些,隐约可见一角月白衣衫。思道:“是因为阁中人吗?”

      此时抚琴女子已施了礼,下了高台,缓步踏上木阶,登上二楼,婷婷袅袅地停在那间雅室的门口。她微低着头,似乎在等待室内人的吩咐。片刻后,雅室珠帘双分,女子走了进去。室门、室窗随之关闭。

      此时楼内复又热闹起来,也有几位客人离了席。

      有一人喝得醉醺醺的,歪着身子由一高一矮两位朋友扶着走了出来。嘴里还念着:“晴雪的手真细滑,呃,再,再喂我一杯。”

      高个朋友笑道:“再喝,误了戌时前归家的点,尊夫人的河东狮吼有得你受的。连带我们两个带你出来的也要被骂。”

      酒醉男子道:“难得陆兄来到杭州,我就和你们玩乐的晚些她又能怎的?” 口上逞着强,脚步还是摇着晃着朝门口而去。

      矮个陆姓男子道:“顾兄、王兄,这月溶小娘子,果真如传言般天姿国色、琴艺超绝。不知如何方能有幸得佳人一笑?”

      王姓男子道:“陆兄,汝家乃名门望族,族人世代入仕。陆兄你满腹经纶,才高八斗。任何女子若得你青眼乃是她八世修来的福气。只是这月溶娘子,听说颇为清高,无论家世、地位、才华、资财均不能打动。”

      酒醉男子插问道:“难道竟无人能成为她的入幕之君?”

      王姓男子道:“ 顾兄,你不常出来,怕还未听说。这‘近水楼台先得月’,若连这水都是你家的,岂非想何时得月便何时得月?”

      见二人似明非明,他指了指这宅院,放低声音道:“ 本国两大商贾,‘北地寒梅,南郡夏阳’。二位可曾听说过?”

      陆姓男子道:“此二人,我于蜀国亦有所闻。听闻这一南一北,梅、夏二氏生意做得极大,吴越的各行商业,有一半被这两家所有。生意版图甚至扩至吴越之外。我们现处杭州,这‘莫留阁’莫非是梅家的?”

      王姓男子点头道:“正是。人称他们‘北地寒梅,南郡夏阳’除因二人姓氏外,还合了二人的性子。这夏氏,由正当盛年的夏家三房之长子夏君让当家。其为人热情豪爽,如夏日艳阳。而梅氏人丁单薄,到这一辈掌舵的是二十来岁的梅弗问梅四郎,其性清冷,喜怒不现于形,所思不显于表。听说半年前他突然一日间将家中的十多位老仆俱都打发掉,换了一批新人。这样寒冰似的人物,那月溶娘子却独独心系与他。可惜啊可惜……”

      三人长吁短叹,也不知嗟叹是为月溶惋惜,还是自身无有机会而发,一脚高一脚低地走了出去。

      吴行歌在树上听了三人所言,轻声对洛载清道:“这三人对梅、夏的评价恐浮于表面了。梅家人丁单薄,梅弗问以一己之力将诺大家业经营的蒸蒸日上,十年经营便与原吴越首富的夏家齐名并驾,必少不了一群精明能干且忠心之人跟随协助。他驭下必有智慧,对外交连必有其道。而夏君让,出于三房却越过前两房几位兄弟做了当家主位,并获宅内族外众口齐赞,岂是豪爽二字如此简单。”

      洛载清初时并未多思,此刻听吴行歌所言觉得颇有一番道理,点了点头。心中微讶,“她看着不过十六、七岁,思虑却这样深透。”

      吴行歌似知他所想,接着道:“师傅常言,世人追求权、利、声、名各择手段。愚人恶行恶状,聪明者虚伪藏掩,世上虽有淡泊名利之人,然识人最难,非经历危急之境、巨利诱惑不可知该人之真性。”

      洛载清想到养育了自己二十年的义父,脱口而出道:“我义父就是一个坦荡荡的义人。”

      吴行歌道:“我师傅也是!” 二人相视一笑。

      此时四个轿夫抬着一顶绒面小轿进了内宅,等在一座小楼的院门口。

      一名婢女走了出来,给轿夫们发了几枚铜钱,道:“玉芙娘子要出局去文礼巷闫侍郎家。几位大哥抬得稳些啊。”

      带头的爽利应了声:“谢小娘子!我们四人抬轿子,坐过的都知道。四双腿跟一双似的,那叫一个整齐平稳。”

      其中一人问道:“小娘子,不知此宅何处有便所?”

      婢女拧起眉,急声说道:“这内院的你可不能用,外院的在那边。”手向院子角落一指。轿夫飞快地跑了去。

      带头的轿夫本想骂他一声“就你屎尿多”,但看着面前花儿似的娇滴滴的少女,又把这龌蹉话咽了回去。

      婢女转身走回了楼,不一会儿,陪着一位芙蓉之貌的女子走出,小心扶她上了轿,自己候立于轿旁。

      少顷,轿中的玉芙姑娘不耐烦地问道:“怎么还不走?”

      带头的轿夫连连赔罪:“对不住!对不住!我们中的一位方才去…呃…我去叫他。” 正待朝便所跑去,那轿夫已躬着身跑了回来,显是赶得急了,蹼头也歪了,遮了额与眉。他在轿尾站定,四人齐齐将轿子抬起。

      眼见轿子出了门,吴行歌眼眉弯弯,对洛载清道:“我们跟上吧。”

      洛载清知她怀疑出恭的轿夫,问道:“吴娘子,你怀疑那轿夫是我们从西湖一路跟到此地的男子?”

      吴行歌笑道:“不是怀疑,我确定就是他。”

      洛载清疑道:“此人行为虽有些可疑,但方才我们并不能看清他的面容,你何以如此肯定?”

      吴行歌道:“人之被造,虽俱有五官四肢,但身形长短腴瘦,四肢比例,肌肉分布,以及行走跑跳的习惯、姿态均不同。各人都是独特的。我跟随了那男子这半日,已摸熟了他的动作姿态,虽然他换了轿夫的衣服,还弯着腰,遮着面,然而他跑、走、举臂时的动作已足以令我确定就是他。”

      洛载清深感讶异,问道:“千百人中身形相似的不止一、二,差别仅在细微之处。而这昏暗月色下,五丈距离外,极难识别细微之差。你是如何做到的?”

      吴行歌嘿嘿一笑道:“琴棋书画针黹女工我均稀松平常。”她心里略略汗颜,‘稀松平常’已是夸大之词。

      “可能老天看我那么笨,便给了我一个好玩的小本事。自小我便敏于察觉细微毫厘之差。四岁时阿娘曾得到了十颗胡椒,她极为珍惜。却被邻家阿牛偷了去扔在田里。我帮阿娘寻找,虽是黄昏暮色中,阿牛又说不清究竟仍在那亩田的何处,我却在半柱香内全找着了。”

      想起当时母亲欢喜地搂着她道:“行歌真乖,将来定會是阿娘的好帮手。”

      涩意涌上喉间。这是她最早的记忆,也是极少的关于母亲的记忆之一,她小心的深深的藏于心间的记忆,年幼时常于夜间一遍遍回想深恐自己随着时光而淡忘。

      雕花楼二楼的那间雅室内,兽首紫砂香炉缓缓吐着淡如薄纱的青烟,清洌的木香令人心宁神静。

      雅间正中的花梨木方桌旁置了两把椅子,其中一把上坐着一名着月白长衫的男子。

      男子微倚于椅背上,手执越窑青瓷杯,热气自杯中冉冉蒸腾,释出新茶之清香。

      男子约二十出头之龄,面部线条如玉雕般明朗干净,只是一双眼眸如黑潭深不见底。

      他呷了一口茶,眉展眼舒,说道:“翠影落碧岫,文掌柜,这批雨前龙井很好。”

      坐于另一把椅上身着暗红印花丝绸长袍的男子恭谨地答道:“谢四郎夸奖。这批茶产自我们去年购入的云栖一带的茶园。茶区上空常年凝聚云雾,竹多叶密,含水生云,温度与湿度俱佳,故而所产龙井色泽绿翠,鲜醇清冽。”

      他今日来,本是为汇报另一要事,说道:“四郎,王宫近日采买的那批药材已送入宫中,我们仍未能得见那位越太医。不过,昨日宫中派人来传话,说越太医发现药材有差误,要我们进宫答话。”

      男子未说什么,低头又呷了一口茶。倒是他身旁立着的一名十六、七岁的少年兴奋道:“阿郎!你的计划奏效了!这越太医老大的架子,我们几次求见都再三推脱。”

      男子淡淡道:“长平,你去准备一下,明日我们去会会这位甫入宫三个月即被授为御医馆副掌事,颇得钱王与正德夫人称赞的越太医。”

      “是!” 少年走出雅间。文掌柜也告辞离开。

      月溶静静地坐在雅室的一角。

      此时屋内再无他人,静得似乎能听见自己的心跳,越来越急的心跳。

      她悄悄抬头看向男子,他正低头思索着什么。他的侧颜俊挺,泛着如玉的光泽。

      月溶略略调匀了些呼吸,低声禀道:“楼外树上的二人应是跟踪进入园子的某人而来,他们已随那人离开,对园中的人或物均无查探之意,应非那边的人。”

      男子“嗯”了一声,投来赞许一眼。月溶心中如被一道柔风抚过。

      她犹豫片刻,又问道:“四郎,你还是决定不让长平参与此事吗?”

      男子果决地道:“他不必参与,亦无需知晓。我要他完全置身事外!” 语气带着命令的威严。

      月溶低低回道:“是。那,我去唤那几人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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