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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五、杨家村 ...

  •   云重月暗,街市上行人寥落,吴行歌与洛载清远远地跟着小轿。

      后排的一个轿夫突对身旁的轿夫道:“哎哟,我的肚子,不行不行,我还得去......”说着,搁下轿杠,一溜烟地跑了。

      轿子重重的一顿着地,为首的轿夫破口大骂:“赵老三,你个茅屎坑里爬出来的!”转身对着轿内的玉芙连连道歉,又吩咐另一轿夫:“刘二,去叫他快点回来!”

      刘二赶紧追进巷子里,只听他一声大叫:“哎呀,怎地衣服在地上!人呢?赵老三不见啦!……”

      数条巷子外的惠丰当铺,宋掌柜正在油灯下细细欣赏前两日收进的一幅王泼墨的松石图。一旁的伙计抬头望望阴云低垂的天空,看这快要下雨的样子,估摸着不会再有什么客人,起身去做打烊的准备。

      “掌柜的,请看一看这块玉佩。”掌柜闻声抬头,来客身形修长,虽着的是普通的青布长衫,举止却自有一番脱俗的气度。

      掌柜的精神一振,接过玉佩仔细端详。玉佩上浮雕着双螭纹,质密细润,柔和如脂,玉色淡纯净匀,是块好玉。

      掌柜不动声色,漫不经心地道:“两缗。”

      男子并不言语,伸手将玉佩拿回,转身便走。

      “哎,你若有诚意,我再加点。”

      男子侧过身,凤目斜挑看向他。

      “呃,我再加五百钱,两千五百钱。你看,这也快下雨了,别家当铺这会儿都关门了。你诚意当,我也诚意给个好价钱。”

      男子斜睨了他一眼,微微一笑道:“汉时的和田羊脂少说也得值二十缗吧。”

      掌柜一听,得,这是个懂的,不再多废唇舌,令伙计取了银钱来交予男子。

      天空已落下点滴小雨,路上行人以袖遮头奔跑起来,男子脚步轻疾,直向城东北而去。过坝子桥,经保德门,出罗城。

      雨下得越发的大了,黄豆般的雨点噼里啪啦砸下来,远处传来隐隐的雷声。

      男子健步如飞行了二里路,眼前昏暗的山影雨幕中,现出星星点点的灯光。

      他大踏步走入村子最西头的一间茅屋,大声唤道:“桑婆婆!”

      一片黑暗的茅屋内有悉悉簌簌的声音回应。

      一把苍老的女声带着欢喜问道:“阿是小空?小空喃来了呀!”

      屋内几无光线,男子显对屋子的布置相当熟悉,他大步跨入里屋,一把扶住正抖抖索索摸着床沿起身的桑婆婆,握住她的手掌。

      桑婆婆和衣而卧,双手凉如寒冰。男子摸了一把被衾,单单薄薄的一张入手干硬湿冷。

      “阿婆,是我,我来看喃。”双目适应了黑暗后,借着邻家油灯漏入窗内的一丝微光他看向桑婆婆。婆婆面上的沟渠比起三个月前更加深了。他轻轻地摩挲着桑婆婆的双手,她的手背青筋密布,干涩粗砺,掌心是一道道如刀刻般的纵横。

      桑婆婆仰着脸‘望’向阿空,浑浊的双目欢喜地弯成一线,无牙的口微抖着,说道:“阿空,让我看看喃。”她双手慢慢地抚摸着男子的手臂上行,攀上肩,捏了捏浑厚的肩背,抚上颈脖,而后停留在面部。

      她轻柔地摩挲着男子的面庞,从鬓发至下颌,不漏过任何一个细微之处。

      良久,心带满足地笑道:“阿空喃越发扎实唻!卖相也交关登样。喃有欢喜额小娘哇?”

      男子心头一涩,婆婆的动作和问语,与三个月前一模一样。

      他笑道:“我就欢喜阿婆喃这样额小娘子。”

      灶披间传来滴答噼啪的雨滴溅下之声。男子道:“阿婆,喃等一等,我去奈只屋顶修一修。”说着,他拿了一只木盆放在漏水处接着雨水,转身走入滂沱之中。

      “阿空,喃穿着蓑衣再出去!”阿婆唤道。

      “勿碍!”男子回道,他已纵身跃上屋顶。

      屋顶的茅草和下层所铺的树皮已因为虫噬而有不少大大小小的破洞。他先将尚完好的屋顶茅草挪了一些来盖住漏水之处,再环视了一圈屋子周围。

      小屋临山,山上树木葱郁。他箭步登上山坡,来到一棵主干粗壮一人合抱不拢的杉树旁。

      他拨出随身携带的匕首,利刃“唰”的一下割破了树皮,他自较高处沿着树干横向划了一圈,接着矮下身子划低处的一圈。他的动作稳定而专注,瓢泼大雨浇透的身影与暗夜融为一体。

      划好低处的一圈,他缓缓地立起,匕首划出纵向的一刀,只需再一撕这块树皮即剥下来了。

      突然间他却迅疾地转过身,手中的两粒石子激射而出向来人招去。

      “哎哟!桑婆婆知道你竟这么凶吗?”一个女声俏生生地笑道。

      正是吴行歌,她和洛载清一拧身避开了石子,走至他面前立定。

      男子不知他二人的目的,面色清冷且带着戒备。

      行歌却朝他一笑,转身走向旁边另一棵树粗壮的杉树,抽出佩剑割起树皮。洛载清对他点了点头,在地上捡了一块边缘锐利的石块走到吴行歌正专心对付的树旁帮助她。

      男子怔了怔,说道:“我们素不相识,我的事不需你们相帮。”

      行歌回道:“‘不打不相识’,我们不是已经打过也相识了?而且我们此番也不是帮你,是帮桑婆婆。”

      男子便不再言语。三人闷头做事。

      少顷,他转到另一棵树旁,二人视线不及之处。

      那边二人正埋头做事。以长剑割树皮不易着力,吴行歌便只是将树皮割破,洛载清以石刃深划到底,二人再合力撕下树皮,
      配合得十分默契。

      雨水将二人的衣衫打得湿透。吴行歌的发髻略有些松了。一绺乌发贴于面颊垂落肩头,积于浓眉的密雨终突破阻挡滚落入眼,她也只霎了一下眼,继续凝神专注做事。

      不多时,三人已剥了几块五、六尺见方的树皮,一起返回桑婆婆的茅屋。

      茅屋门口正立着一人,头戴斗笠,足着草鞋,粗布衫裤外披蓑衣,遥遥向外张望着。

      走得近了,那人看清三人,大声唤道:“于空!”忙趟着水过来。

      “哎,于空,俚个两位是喃朋友?”

      于空一滞,吴行歌自来熟地答道:“哎,爷叔,我叫吴行歌,他姓洛名载清。”

      于空顿了顿,说道:“进屋吧。”

      屋内还坐着一位中年农妇,正陪着桑婆婆。见到三人进来,起身道:“于空,我俚想起阿婆的屋子还没修好,落雨天要漏水哉,就过来看看。齐巧喃回来,一道去我俚屋里休息吧。阿婆屋子等雨落停了再修。”

      于空想着雨重衾冷,阿婆在茅屋中势难安睡,便道:“好,杨伯伯,伯娘,我俚就打扰了。”

      杨伯伯夫妇的土房简陋而温暖,听见众人进屋,灶间后奔出了一位相貌娟秀的少女。她看见于空,跑过来抓住他的手臂叫道:“阿空哥!”

      于空也甚是欢喜,笑道:“织妹,喃又高些了。”

      正点着油灯的杨伯娘笑道:“下个月就要成亲的人啦,还这么孩子气!”

      于空惊喜问道:“阿是村里的纪平潮?十四岁就说要娶织妹的?”

      织妹面上飞起红霞,转身跑回厨房去忙活。

      众人哈哈大笑。杨伯伯和伯娘燃起柴堆取暖。不一会儿,织妹端了几碗姜汤和温热的酒及小食出来。杨伯娘也取了些衣物给三人换下湿衣衫。

      织妹双目忽闪好奇地打量着吴行歌和洛载清。二人自报了姓名,吴行歌道:“织妹,我看喃约莫十五、六岁,我比喃大着一点,喃也可以叫我行歌姐姐。”

      正给桑婆婆喂着姜汤的于空突地抬头瞥了她一眼。吴行歌想起西湖边的赌约她也这样让于空唤自己阿姊,不禁嘿嘿一笑。

      杨伯娘灯下方将三人看得清楚,见吴行歌翦水明眸皎然如月,肌肤细如白瓷,笑道:“俚个细娘生得交关标致,我俚乡窝人只有俚个粗布衫,弗要扎着喃皮肤。”

      吴行歌笑道:“弗碍得。谢谢伯娘。”取了衣服换了出来。

      众人围着火堆烤着湿衣,杨伯娘细心,在旁屋另起一堆火,示意织妹和吴行歌与她过去,免了当着男子面烘烤小衣亵裤的尴尬。

      明亮的火焰闪闪跳动,温热的姜汤熨帖了胸腹,磨砺着肌肤的粗布衫还带着阳光的芳香,在这间简陋土房中,吴行歌自辞别师傅独自游历以来第一次感受到人情之暖。

      杨伯娘往火堆里添着柴,一边和吴行歌拉着家常。

      “喃认得于空多少辰光啦?阿是伊带喃来看看桑婆婆?”

      吴行歌老老实实答道:“我和洛大郎是今朝刚刚碰着于空的。”

      杨伯娘笑着道:“慢慢喃会得发觉伊人交关好额。”

      对向吴行歌探询的目光,杨伯娘眼中浮上一层悯然,说道:“唉,伊小辰光杭州城内生了动乱,七岁的小人同爷娘失散,连衣裳都被人抢了去。伊饿得不行去求一大户人家少爷给点吃的。那少爷扔了个馒头到伊身上,放家里的狗去和他抢食。桑婆婆看到伊额辰光,伊全身上下几十道狗咬的伤口,躺在路边血淋淋的……”

      “阿婆奈伊带回我哩村子。三年后伊爷娘寻到此地,伊要爷娘把桑婆婆一道带回伊屋里去。婆婆弗肯离开,伊跪地磕了十只头才离开。后头伊经常回来看看桑婆婆,十年来唔没断过。”

      织妹也补充道:“伊每趟回来,都教村里的小囡识字,还…还教大孩子功夫。他们学得慢伊也仍归有耐心。”说到后一句,面上又是一红。

      吴行歌静静听着,心道:“原来他竟有如此可怜的遭遇。如此看来他倒是个知恩图报之人。”心中对他行窃行为的恶感大减。

      于空陪着桑婆婆说了会儿话,扶着她躺下,在她平稳和缓的鼻息声中悄悄走出房间,和杨伯伯二人立于墙□□谈,恰是吴行歌她们这间屋子的隔墙。

      于空问道:“杨伯伯,婆婆的屋子哪能还没大修?我上趟来留下些铜佃给伊修屋子额。”

      杨伯伯叹了口气道:“唉,还不是伊过个做逃兵的儿子。天天东躲西藏,每趟偷偷摸摸回来就是问伊要铜佃。”

      桑婆婆这个儿子的事情于空也知一二,婆婆只得这一独子,对她来说能见到儿子的面,纵然他只是来讨要金钱,也好过音讯全无。

      于空自怀中取出当铺中得来的钱,交予杨伯伯,说道:“伯伯,这里一半是给织妹的贺礼,另外一半拜托喃相帮寻个人把婆婆屋子修了,添置些暖被、用具等,剩下来的帮伊藏着。需要时拿出来用。”

      杨伯伯更长地叹了口气道:“于空,俚趟喃过来,看到阿婆面色弗大好哇?”

      于空道:“我正有此问,阿婆瘦得厉害,也弗大有精神,阿是生了啥毛病?还有,伊咯眼睛,已经完完全全看弗出了?”

      杨伯伯自怀中取出一张纸,于空接过展开。

      杨伯伯道:“前些日子村里来了个走方郎中,水平交关高。村子里几个人的多年顽疾都被伊治好了。伊给桑婆婆开了俚张方子。唉,但俚个方子里,有一味极难寻的药材。杭州城里的药铺我走了个遍,也买弗着。”

      于空目光快速扫过方子,视线停在右下角,“二钱冰川雪蝎,俚个是什么药?”。

      杨伯伯道:“我去问过药铺,蝎子无人不知,雪蝎却几乎无人听说过。唉,我俚只好先抓了方子上其他的药给桑婆婆。”

      于空默默将方子叠好小心收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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