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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磕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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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的一声脆响。
听得人心头一跳,周围一片整齐划一的吸气声,想也知道这道巴掌是用了十成十的力,对面的那个人也是个傻的,巴掌都到眼前了也不知道躲一下,就那么硬生生挨着。
陈来觉得古怪,连忙上前几步想看清这人是谁,能惹得杨茹萍发这么大的火,当着这么多宾客的面连最在意的面子都顾不上了。
他破开紧围的人群,从两个人的脑袋中间看过去。
杨茹萍对面的人被打了也什么都没说,手都不带抬一下,静默得像座雕塑,乌黑柔顺的头发稍微有点长了,发尾勾子似的贴在颈子上,衬得那张脸更加白,陈来这辈子只见过一个这么白的男的。
他不可置信地瞪大眼,先是震惊,随后心下猛地一沉,暗叫“完了”,转头就想把任添拽走。
可一转眼,刚刚还落自己半步的任添却是直直冲着杨茹萍那边走过去了。
“你!你个丧门星!你毁了我儿子还嫌不够,现在过来又要干什么!你是不是不安好心,是不是叫他死了也不得安生!”
杨茹萍看样子真是气疯了,脸上的皱纹都狰狞,整个人微微发着抖,声音也不稳,指着对面人的鼻子恶狠狠道:“我们文誉多好的一个孩子,就因为你!要不是你耽搁他,把他引到邪路上,他怎么可能是现在这个样子!!你知不知道,他走之前连电话都没给我这个妈妈打一个!都是你!就是你把文誉变成这个样子!你怎么还有脸来这里,快,快来人,把他赶出去!”
相比她的怒火中烧,沈佑倒像是另一个极端,平静到了极点,仿佛现在发生的一切都与他毫无关系,他不过是个无意中被牵扯进来的过路人。
见沈佑这副模样,杨茹萍觉得一拳头打到棉花上,怨愤更甚,什么话难听就说什么,恨不得把毕生所学的骂人话都一吐为快才好。
这一人愿打一人愿挨的场面把周围人都惊呆了,八卦是人类的天性,人群里一阵躁动,有稍微知情的就开始跟旁边人窃窃私语起来。
“到底怎么回事啊?怎么就吵起来了?郑文誉他妈对面那个是谁啊?”
“你们没听说过吗?郑文誉高中的时候玩得可花了,诺,那个男的就是他高中对象。”
“啊?!郑文誉喜欢男的?没看出来啊……”
“当然看不出来了。他们当时才谈没多久就被捅出来,刚有点苗头就掐灭了,哪还有什么后续啊。再说了,他妈妈特别讨厌这个,郑文誉就是有点什么想法也不敢表现出来。”
“我天,这真是……”
“但再怎么说也不能打人吧,这谈恋爱两个人的事,要说错郑文誉也有错啊,而且这都多久了,年少轻狂嘛,说说就是了,现在搞得大家都难看。”
围观的人说话声音都不算小,叽叽喳喳地争个不停。
杨茹萍平日最是好面子的一个人,现如今儿子的那些丑事成为大家口里的谈资,面子里子都掉了个干净,她怎么能不生气。
她把这一切都归咎于沈佑,要不是他突然出现,自己又怎么会情绪失控,大庭广众之下像个泼妇一般崩溃大骂,由是,杨茹萍越看沈佑越不顺眼,举起手就要再挥下一掌。
沈佑垂着眼等着疼痛感袭来,结果没听见掌风,倒是听见其他人的惊呼,他敏锐地察觉到杨茹萍的手臂停在半空不动了。
略带疑惑地抬眼,正正撞进一双深邃漆黑的眼睛里。
沈佑很难描述清楚自己那一瞬间的感受,心脏的跳动短暂地停滞,近乎疼痛的酸胀感充盈胸腔,涌至喉咙,蔓延舌根,中断他的语言功能。
当时唯一还存留的想法是:原来他现在是这个样子啊。
“杨阿姨,我先扶您去旁边坐一会吧,情绪波动太大对身体不好。”任添移开目光,神色淡然又矜持,仿佛对沈佑出现在这里既不惊讶也不疑惑,沈佑于他而言已是陌生人,他不在意沈佑。
沈佑偏过头,藏起自己的左脸,顷刻间就整理好外泄的情绪,又像一座毫无生气的象牙雕塑了。
杨茹萍手被任添截住,挣了几下也没挣开,一张脸忿得涨红,任添几不可察地皱了下眉,眼里闪过不耐,语气却愈发低微柔和:“杨阿姨,今天是文誉的葬礼,大家都在这看着呢。”
这一句确实戳到杨茹萍的心窝里去,她浑身血液迅速冷却,视线从周围看热闹的人群扫到郑文誉的棺椁,隐隐又要落泪,她拿帕子抹了把眼角:“小添,你扶着我,我头疼的老毛病又犯了。”
任添扶着她走到一边,朝着杨茹萍身边的小辈使了个颜色,那小辈这才从呆愣中惊醒,忙着把围观的人群都打发了。
众人见没瓜可吃,不一会也就三三两两散开,自去说自己的话。
等到只剩下沈佑一个人还站着不动,那小辈迟疑两秒,走到他身边低声提醒。
“你,呃,你还是先走吧,人在气头上呢,你回去吧。”
他年纪不大,也不清楚沈佑和郑文誉之间的弯弯绕绕,更不知道杨茹萍干嘛突然发这么大火,心里其实是有点偏向沈佑的,觉得他无缘无故当众挨了顿打还挺可怜,于是语气也不怎么重,更像是和他打着商量劝他。
沈佑紧了紧手,抬起头冲他微微一笑,算是谢过他的体谅,随后把带来的白玫瑰放在郑文誉的棺椁上,看了片刻,转身走了。
天上还下着雨,没有丝毫转小的趋势,沈佑一秒犹豫也无,顶着雨就出去了。
归根究底是他不想再看到那些或探究或好奇或鄙夷的目光了,虽说他从小就是在别人的口齿非议、斜眼冷落中长大的,早就习惯麻木了,但到底也是一根刺,终究扎得人不舒服。
他左脸此时红肿一片,被雨一淋,凉酥酥的消解了些疼痛,反倒感觉好些。沈佑在周边一家店前暂时避雨,叫了辆出租车回到自己租的房子。
沈佑租的房子窝在津枝的一片老城区,这一带楼房年代久,道路和建筑规划得早,时至今日,原本的方便也变得不方便,但拆又没法拆,改也不好改,干脆就保留原样。随着新城区的迅速崛起,这边更显落后,手头稍微富余点的年轻人都不愿意呆在这,于是住在这里的大多都是些老人。
而沈佑这么多年还住在这里的原因无非两个,一是租金实在便宜,二是习惯了。
回到小小的出租屋,沈佑先洗了个澡,简单处理了一下脸上的伤,定完闹钟,躺到床上卷着被子就睡了。
他昨天提前向简潇请了一天的假,今天可以不去面包店工作,但晚上的兼职还得干,他从郑文誉的葬礼上回来后全身疲惫,也没精力趁着空闲出去逛,思来想去还是补个觉实在。
但这一觉他睡得却不踏实,也许是时隔多年再见到任添的缘故,回忆开了闸就一发不可收拾,沈佑刻意遗忘的那些事情又开始占据他的脑海。
明明他已经很久很久不曾梦见过去了。
……
沈佑五岁的时候,他爸沈良成跑了,丢下一屁股的债。
那个时候沈佑还不明白“跑了”是什么意思,只是自己经常睡到半夜就被妈妈的哭声吵醒,他不知道妈妈为什么掉眼泪,但他知道只要自己喊一声“妈妈”,陈青河就不哭了,会跑进屋子里哄他,替他和哥哥盖好被子。
后来沈佑到了上小学的年纪,学校里却没有小朋友愿意和他玩,一开始沈佑很难过,拿着珍贵的奥特曼玩具去讨好他们,结果那些小孩子们尖叫一声作鸟兽散。
“离远点离远点!我妈妈不让我跟你玩!”
“沈佑,我妈妈说你哥哥是个智障,是不是真的?会传染吗?万一你身上有病毒传染给我们怎么办啊?”
“对呀对呀,我可不想变成那个样子,太可怕了!”
沈佑无助地站在众人中心,想说不是的,他哥哥虽然笨但是不会传染的,他身上也没有病毒,但没有人会听他的解释。
那群小孩里有几个特别调皮的男孩围着沈佑扮鬼脸,怪模怪样地模仿起他哥哥说话走路的样子,爆发一阵阵尖锐刺耳的嘲笑。
于是沈佑的愤怒盖过了他对朋友的渴求,他握紧了拳头冲上去和他们扭打起来,几个小孩登时滚作一团,沈佑凭着本能挥舞着拳头,大叫:“道歉!给我哥哥道歉!”
被他压在身下的男孩脾气也上来,瞪着眼睛喊:“就不!就不!你哥哥就是智障!连1加1等于几都不知道的傻子!你爸爸肯定是因为觉得丢脸,所以才跟别的女人跑了!你爸爸不要你们了!哈哈哈哈,你是没有爸爸的可怜虫!!”
沈佑瘪着嘴,眼眶又痛又涨,他硬撑着,声音还是不自觉发抖:“骗子,你瞎说!!我爸爸才不是这样的!你骗人!我要撕烂你的嘴!!!”
这场闹剧直到其他小朋友叫来老师才被中断,沈佑和那些男生被叫到办公室等家长。
家长们听老师讲完事情起因经过脸上都有些尴尬,先动手的确实是沈佑,但也怪其他人嘴太脏,真要论起来还是他们这些做大人的错。
于是几个人三言两语下来,决定就这样吧,把孩子都带回家说一顿算了。
那天回家的路尤其漫长,沈佑拉着陈青河的手紧张地问她小朋友们说的是真的吗。
久久的沉默里,沈佑觉得自己就像是天边的风筝,另一端被妈妈紧紧拉在手里,心脏随着牵线的松紧砰砰直跳。
他们停在巷子中间,陈青河蹲下身子,视线与他齐平,怜爱地摸摸他的脑袋,语调缓慢又艰涩,告诉了他所有真相。
沈良成真的不要他们了,他在外面找了别的女人,为此他还向别人借了很多很多钱,但他借完钱就跑了,讨债的人找不到他,就来找陈青河。
陈青河一个女人还带着两个孩子,他们不怕陈青河不还,他们有的是办法让陈青河这种人听话。
陈青河搂着沈佑的肩膀,轻轻道:“佑佑,你乖乖的,妈妈能保护你和哥哥的,没关系。”
往后的许多年,沈佑听过很多人对他的嘲笑和侮辱,他都一一忍受下来了,不会再轻易感到痛苦,因为每当这时,他都会想起这一天陈青河看他时的眼睛。
浓重的、仿佛永远都不会化开的悲伤。
沈佑觉得不会再有哪句话、哪个眼神能比这更让他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