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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如风 ...


  •   “你说什么?”

      林昶小小的身躯抖了一下,惊慌失措。

      敏泽意识到自己的声音太严厉了,便轻柔地底下声音:“蚊子多,进来吧。”

      林昶紧贴门站着,看敏泽取出一块叠好的床单铺在椅子上。

      “别怕,坐。”

      男孩只坐了三分之一的椅面。

      “你刚刚说,你知道我是你姐姐?”敏泽解释,“我不是偷听,只是……夜太静了。”

      林昶盯着自己的鞋子,沉默。

      敏泽知道他心里有顾虑,其实她也不确定该怎么做。于是拿出一袋薯片,递给林昶:“没事,你先吃点零食,我去打个电话。”

      敏泽拿着手机出了门,走到楼梯拐角。世界一片漆黑,仅有敏泽房间的窗口透着光。

      她拨通了二姐的电话。

      二姐果然还未睡觉。

      “喂,二姐,你现在忙吗?”

      “还好,十五分钟后有个会议。怎么这么晚打电话?在莺村还行吗?”

      敏泽想了想,开门见山:“林昶对他的身世知道多少?”

      余铮听起来毫不惊讶:“Peter本打算告诉他林景明不是不回家,而是工作太忙了。但闲话总会进到孩子耳朵里,林昶大概知道父亲有了新生活,甚至新家。我就告诉他,父亲为你找了个姐姐,不过姐姐在上学。姐姐自然是你。”

      “村里人知道吗?”

      “兰婶儿知道林景明在我们慈善会当志愿者,只以为是简单的缘分。”

      “我妈呢?”

      “郭雨晴对我们余家有重恩。”

      看来和盛秋霜猜想的一样,是余家想替林景明做些什么。

      二姐继续说:“当然,林景明没必要知道这些。他继续汇生活费和赡养费就够了。”

      “为什么?”

      “人不能太得意。”

      敏泽不懂。

      “那二姐,我该一走了之,还是扮演他的姐姐?我不知道该如何容纳一个生人进入我的家庭,说实话目前也不怎么想,虽然林昶很乖巧懂事。
      “但我明天就离开了,我的人生才刚开始。如果现在认他,结果明天就远走高飞,再也不回来,好像有点损阴德吧,我何必呢?”

      “无妨。普皆回向,利乐有情*。既然到了这一步,你就当一回姐姐,往后自有因果。”

      “好吧。”敏泽云里雾里。

      她原本以为自己只是不懂生意,怎么现在连生活都不懂了。

      “高登今年寒假有下乡志愿活动,到时你还会来的,不必担忧。”

      录取通知还没下,敏泽已经被告知半年后的安排了。

      “好,那到时我再当好姐姐。唉,我也是搞不明白,林景明这么好的人,怎么会抛弃自己的孩子呢?郭雨晴在九泉之下,得多伤心啊。林景明不怕他老婆半夜找他吗?”

      “林昶不是林景明的亲生儿子。”

      “啊?”敏泽如遭雷击,蹙眉,“什么?”

      “林昶会告诉你的。我稍后也会发给你。”

      敏泽讶异。她沉默半晌,叹气:“二姐,你在我手机里植入摄像头了吗?”

      余铮只是笑笑。她不是装神秘,而是上一辈的事的确复杂,有些隐情她也不清楚。

      她看了眼助理发来的消息,决定道别:“会议快开始了。祝你好运,回来见。”

      “二姐你也是。早点休息。”

      敏泽挂了电话,想倚在墙角,却怕沾了灰尘,便扶着栏杆沉思,头脑风暴处理刚刚接收的信息,顺便思考如何面对林昶。

      手机信号延迟,待她走入房间,才收到一条长长的短信。

      原本在腹中打好了理智的讲稿,而读过这条短信后,她心里一阵酸苦,抬头扫了一眼林昶。

      林昶双手轻轻捏着薯片包装袋的一角,并未打开,像是在等待敏泽确切的指令。脚尖也绷着,鞋面凸起了一个弧度。

      看见敏泽进来,林昶挺了挺腰杆,心里在害怕敏泽问他为什么不吃。眼前的恐惧战胜了他对身世这一更宏大的问题的迷茫。

      敏泽好像看穿了他的畏缩。

      她想起小时候,她在杭州的房子过暑假。
      有天她看到一只脏兮兮的异瞳白毛猫躲在庭院铁门外,试探着看向荡秋千的她。敏泽学着猫叫喊它,但它毫无反应,只是远远看着。
      保姆阿姨说,这样漂亮的猫一般天生耳聋。
      她让阿姨从池塘里捞出一条鲤鱼,给这只猫扔了过去,又喊来母亲要收养这只猫,结果猫已经不见了踪影。
      而那条鱼还躺在原地。鱼鳃一张一合,看起来是锦鲤在苟延残喘,实际已经死了。

      彼时的敏泽不理解猫的逃跑,甚至有些生气。她不知她随手给予的善意,是他人不可及的傲慢的特权。

      后来敏泽再没见过那只猫,也七八年没去过杭州的房子了。她渐渐学着不去评判,不去高高在上地同情,不为乡村叙事蒙上残忍的浪漫色彩,宁愿当途径一切的看客,不当自以为是的施舍者。

      而此刻看见林昶,不知怎的,这段本已被诸多快乐时光埋葬的记忆,又浮现出来。

      过于感性的人无法赢得世俗的成功。可她还是忍不住心生怜悯,并短暂地为自己的算计而羞愧。

      罢了。

      敏泽摇摇头,走到林昶面前,坐在床上。

      “昶昶,很抱歉我们是以这样的方式谈论这个话题。刚才我和我二姐,也就是真正的余老板通过电话了。如果你不愿意讲,我绝对不会再追问,可以吗?”

      林昶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我从来没有扮演过照顾者的角色,这也是我第一次和比我小这么多的人谈心。我不清楚该如何引入,因为我知道我们生活的世界完全不同,我也担心会伤害到你,影响到我们之间的缘分。
      “所以,我愿意向你学习,听听你的故事,然后我们能够一起想办法解决接下来的问题。那你愿意给我讲讲你的故事吗?”

      林昶垂下眼眸,浓密的睫毛轻轻颤抖着。

      敏泽继续循循善诱:“你困了吗?如果困了,我们先睡觉休息,明天再谈。或者永远都不谈,也可以。”

      听闻此话,林昶赶紧摇摇头,有些喑哑地开口:“我不困。”

      敏泽静静等着。她不知道林昶嗓子干,是渴了。倒是困意袭来,敏泽的思维开始有些涣散。

      犹豫了很久,林昶轻声说:“是我克死了妈妈。”

      胡说八道。

      敏泽险些脱口否认,就像平常一样。

      但此刻也许是困了,也许是担心挫了林昶好不容易敞开心扉的勇气,敏泽只是撑着腮,静静听着。

      “所以爸爸不要我了。”
      林昶以弱不可闻的声音叙述,吸了吸鼻子,“太奶奶身体也被我克坏了。我理解,爸爸一定很伤心,所以不回来。我克死了两个妈妈。”

      敏泽心中一惊。她回想起林昶在饭桌上听到别人谈论自己父亲时,置若罔闻的样子。

      显然,他的记忆被灌满了不该知道的苦痛。他不止听过一遍了,以至习以为常,无动于衷。

      就像此刻,敏泽以为他会哭,可他只是干涸着眼睛。

      林景明和郭雨晴的生活确实辛苦却甜蜜,直到郭雨晴高龄难产,生下一名死胎。林景明怕ICU里的妻子伤心过度,便谎称孩子也在住院观察。
      实际上,林景明几夜未眠,波折辗转,经人介绍抱来一名男婴,取名林昶。据说其生母是未婚生子,娘家嫌丢人,急着□□。
      可惜,日子走上正轨没几年,郭雨晴车祸身亡,而被护在身子底下的林昶奇迹般地活了下来。
      林景明万念俱灰,认为是林昶不详,便把不到五岁的林昶丢回了莺村老家,交给奶奶照顾,每月寄钱,过年才回家一趟。

      敏泽想起二姐的话。
      林景明对儿子不闻不问两三年,是因为他自始至终都是狠心人,还是后来因为担心余家的提防,才以远离的方式保护儿子?
      自己家是一边提防外人,一边又以发展莺村的方式替林景明赎罪吗?

      或许都有。她理不清,也不想懂。

      敏泽轻轻将手覆上林昶的手。

      林昶轻轻抖了一下,顿时觉得手背像烤火炉一般,温暖而灼烧,衬得自己身体在夏夜发冷。他下意识要抽回,最终却没有动。

      敏泽酝酿了半天安慰鼓励的话,最终只是道:“我向来不信克不克那一套。所以林昶,你也别信。因为你是我家的人。”

      敏泽的话云淡风轻而掷地有声。

      林昶蓦地抬起了头。

      眼前人的目光柔和而坚毅,目不斜视,像一轮太阳平等而盛大地照耀了角落里的自己。

      他不知道敏泽其实是近视,所以显得坚毅,困乏,所以不失柔和。

      他只知道敏泽对流言毫不在意,对命运不屑一顾,鼓励自己,“你也别信”。

      因为他是她的家人。

      敏泽轻声道:“你相信我吗?”

      林昶木木地点点头。

      “好,谢谢你。既然你愿意相信我,我也不能辜负你的信任。说实话,我家很复杂,工作也很繁重。你爸爸不能时常来看你,或者接你过去,是迫不得已的情况。这点是他做错了、大人们做错了,和你没有任何关系,你没有任何错,明白吗?”

      林昶咬咬嘴唇,点了下头。

      “你爸爸是个值得尊敬的好人。但是,好人也是会犯错的,甚至会惹怒他人。他在对待你这件事上,就犯了很大的错误,你完全可以选择不原谅他,哪怕是怨恨他,这都是你的权利。
      “或者也可以等长大以后查明真相,再去选择是给他一个解释和改过自新的机会,还是坚持不原谅。
      “怎样选择,决定权在你,没有任何人能评判对错,也没资格指手画脚,你爸爸不能,兰婶儿不能,我也不能。这是你的人生。”

      林昶直直望着敏泽的眼睛。

      从来没有人告诉他这些。

      他记忆的起点,是自己在商场坐滑梯,穿着蓝色工作服的妈妈在黑漆漆的隧道口接住自己。或许是大脑的保护机制让他忘记了车祸、葬礼和爸爸的颓废,随后的记忆都与莺村息息相关。

      广袤无垠的麦田,破败高耸的古寨,晦暗潮湿的太奶奶家,沙砾遍地的招待所。
      孩子们从自己父母那儿听来关于自己的闲话,天真而直率地笑着讲给自己听。
      兰婶儿抄起木棍轰走调皮的小孩子,躲在厨房唉声叹气。
      乡亲们咒骂残忍的父亲,泪眼汪汪地怜悯自己,喟叹命运不公又笃信人命天定。

      没有人像敏泽一样平视着他,也没有人讲过什么你的我的人生。

      她不知道刚才一番话,对年幼的心产生的震撼。如狂风骤降,沉寂的池水澜翻绪涌。

      敏泽看林昶又开始发呆,以为自己说得太多了,没有考虑到小孩子的理解和承受能力,有些懊悔。

      “姐姐。”林昶突然小心地叫了一声,眼眸却闪烁着热切的光。

      敏泽弯弯眼角,笑着问:“怎么了?”

      “我爸爸……”林昶欲言又止,改口道,“姐姐,你也住在风屿吗?”

      “是呀。”敏泽想了想,“风屿。离莺村有点远。”

      林昶嗯了一声。他从电视上和皮老板的口中听过风屿的名字。虽不知具体在哪,却明白一定很远。

      孩子活动范围有限,对时间和空间没有明确概念,却拥有分离即永别的直觉。

      “你走了,还会回来吗?”

      敏泽有些为难。她不想随便许诺。

      不等敏泽回答,林昶继续问:“如果你不来,我能去找你吗?我是说,等我长大。”

      “那你要好好学习,快快长大。”敏泽笑笑,“长大了,哪里都可以去。”

      林昶的眼中流露出期待的光芒。

      “我给你留下我的电话吧。”
      敏泽拿起那本浪漫主义,在扉页上写字,“你是该上二年级了对吗?”

      林昶小声道:“该上一年级。”

      今年招待所才算开始赚钱,兰婶儿便让他九月的时候跟牛蛋、阿春他们一起去上学。

      敏泽看了林昶一眼,递给他这本书:“这是我的电话。如果你生活上、或者学业上有问题,都可以打电话给我,我会让皮老板和兰婶儿说一声的。上了小学,功课就是主要任务了,我相信兰婶儿也明白你的成长需求,有什么活儿你不用总是争着干。需要买书本、文具或衣服,但不知道怎么选的时候,可以问老师同学,也可以问……”

      林昶不知她为什么突然停下了。

      敏泽突然想到,跨省的电话费并不便宜。她小声骂了自己一句,又重新写上了一个地址。

      “如果打电话不方便,你可以快快学写字,以后写信给我。邮寄地址和收件人就是这里。下次皮老板来的时候,我让他给你带一套邮票和明信片,你就可以联络我了。不过寄信回信比较慢,需要你耐心一点。”

      因为敏泽留的是Peter的助理Lilian的办公地址,收到信后还要另外送到自己家或者学校。当然,那时自己也可能在外地甚至国外。

      林昶接过书。上面密密麻麻的英文字母他一个也不认识,而敏泽的留言中,他有很多汉字不懂,更别提刚才敏泽给他讲的写信寄信流程了。

      他发自内心地叹了口气:“好远啊。”

      近在咫尺,远在天边。

      敏泽摸摸他的头:“没事的,等你长大,再遥远的距离,都会被时间缩得很近。”

      林昶点点头,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敏泽放松了下来,情不自禁打了个哈欠。

      “姐姐。”

      敏泽揉揉眼:“嗯?”

      “谢谢。”

      敏泽释然地笑了:“睡觉吧。”

      “嗯。”

      林昶却没有走。他的眼眶有些涩,喉咙被什么堵住了一般。他怕自己一站起来,就会忍不住流泪,一转身,就再也见不到敏泽。

      敏泽只当他是在等自己明确的指令,便站起来,俯身轻轻抱了一下林昶。

      林昶眨眨眼睛,克制着身体不要发抖,眼角溢出一滴泪。

      “好啦,去睡觉吧。快点长大,就可以去风屿找爸爸,找我玩儿。”

      敏泽双臂用力,把轻飘飘的林昶半拎了起来,推着他到了门口,把手电筒递给他。“睡觉去吧,晚安。”

      “再见。”

      “是晚安。”

      林昶却一反常态地坚持:“再见。”

      没有人给他道过晚安。但他知道说再见,下次就有可能再见面。

      敏泽笑着耸耸肩:“再见。”

      门关上了。

      林昶面对着阖上的木门,在心中道别:再见。

      ****

      翌日清晨,几人在热情的人们的欢送下,坐上了返程的车。

      敏泽扫视了几圈,不见林昶的踪影,心中遗憾,却怕耽误了飞机,匆匆上车。

      麦浪起伏,勾勒出风的形状。

      早早躺在树上的林昶翻看着那本奇字天书,独自黯然神伤。

      车辆呼啸而来。

      林昶原本做好了不去送别的打算。

      可当车队驶过,嘈杂的嬉笑声越过层层麦田,荡至林昶耳边,他心中强抑的不舍还是喷薄而出。

      “姐姐。”

      林昶小声喃喃。

      “姐姐!”

      林昶大喊,招手。

      阳光闪了一下林昶的眼睛,短暂的空白之后,爸爸离开时的记忆腾跃于脑海。

      林昶看也没看地跳下去,跌在土地,打了个滚,书同时啪地摔落。他不顾身上的疼痛,赶紧捡起那本书,掸掸碎土沙砾,仰头就去往公路上跑去。

      爸爸头也不回地离开时,他也曾这么闹过。

      他挣脱兰婶儿的怀抱,撕心裂肺地在田垄上追着父亲的鞋印奔跑。周边的麦子刚刚长出新芽,可在无边的麦田中,他才是最渺小的那个。

      可爸爸早已走了二里地了。他无论如何也追不上。

      兰婶儿叉着腰,一瘸一拐的,好不容易跟上跑累了的林昶:“瓜娃娃,还怪有能耐。”

      林昶满脸泪痕地回头看一眼兰婶儿,又张大嘴哭起来,埋头跑到树前,爬了上去。

      往后,所有的情绪埋葬在了这场麦田的梦中,有风吹过,记忆烟消云散。

      此刻,林昶长高了许多,追随风吹去的方向,却依然跑不出这片麦田。

      他眼睁睁看着汽车消失在风的终点。
note作者有话说
第5章 如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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