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如风 ...
-
盛秋霜将画板平放在地上，进行着收尾工作，准备上临时光油。
为这一幅作品，向来好吃懒做的她，顶着大太阳画了两天，足足十五个小时，又为了表层晾干等了三天。
不时气恼地抬头，想要瞪一眼发出强烈光照的太阳，却总流连眼前，想起梵高的名画《麦田里的丝柏树》。
此画创作于梵高开枪自杀的前一年。画面分为蓝色系的天空与黄色系的麦田上下两部分，天地恰好由相间色绿色联结。扭曲的线条如风中颤动的灵魂，沉寂了许多的色调神秘而纯净。
而此刻阳光明朗，山水广阔。午后暖风乍起，远处几棵高耸的桦树如同在挥舞手臂，被阳光照亮的叶子像是鸽子展开双翅，扑簌簌地徜徉。
盛秋霜的心灵重新注入治愈力，埋头工作。
敏泽坐在一旁的小马扎上读浪漫主义。
余家重视传统，因此虽然高考语文对她来讲不算难，但在IB体系的国际学校中，她的世界文学成绩总是较为薄弱。
鉴于将来要留美，免不了文化社交，母亲认为她有必要学习欧美文艺，便令文学家教Freya布置给她几本英文原版的进阶读物。
即使度假也带着任务和作业，朋友们对此深表同情。
敏泽一边读纸质书，一边对照Freya在Kindle上留给她的注解。
Freya不愧是剑桥比较文学方向的博士候选人，连中文批注体现的文学造诣都不知比自己高了有几层。也是，Freya二硕师从海德堡大学的资深汉学家，难怪中文名著亦信手拈来。家教报酬是西环一套loft，值了。
几个小孩子跟在林昶身后从田间跑来。
“余老板，你裤子的花真好看。”女孩阿春指着敏泽膝盖说。
“谢谢你！”敏泽笑笑。
她今天穿的是破洞牛仔裤，可她低估了自然间蚊虫的生命力。恰好风把书页翻到华兹华斯这一节，于是她撕下几截卷纸，折成水仙花的形状，塞入破洞中。
“这是什么花呀？”
“是水仙花。长这个样子。”敏泽指一指书上的插图。
牛蛋：“我见过，朝天蒜！”
“很形象的名字。”
牛蛋扭头看小伙伴们，语调上扬：“我在镇上见的！有白的有黄的，可香可漂亮了，好多人买。”
“是呀，可漂亮了。”敏泽看一眼书，“对了，这首诗就是写黄水仙的，你们想看……想听吗？”
阿春：“想听！”
“我不太懂古诗。”牛蛋说，“但，但我会背。”
林昶突然想起牛蛋磕磕绊绊背古诗的损样，自顾自咯咯笑了两声。
敏泽看他一眼，他又赶忙低下头。
“没事，这首诗是年纪不大的人写的，我相信你们都能听懂。”
牛蛋抢着答：“我肯定能。”
“好，那我读几句。读得不好，请你们多多包涵哦！”敏泽默默扫了一遍英文诗歌，腹中打着中文翻译的草稿，“《水仙》，华兹华斯。”
“我孤独地漫游，像一朵云
在山谷中飘荡
忽然间我看见一群
金色的水仙花迎春开放
连绵不绝，如繁星般灿烂
在银河里熠熠生光
每当我辗转无眠
她们便在我心中浮现
于是我的心便涌起幸福
和水仙花一起翩翩起舞……”
林昶的目光飘向远处，碧绿的麦田染上了秋天的颜色，金色的麦田幻化为黄水仙花海。他不知何为水仙花香，巧克力的芬芳连同敏泽的笑靥自幻想中浮现。
明明敏泽就在他面前，他却觉得十分遥远。风送来了不属于此处的花香，而敏泽会如风一般注定离开。
读完一首诗，敏泽抬头环顾几位小朋友。
阿春艳羡道：“水仙花真美。我想往田里种满水仙花。”
敏泽摸摸她的头：“麦田也很美，还可以吃。要不，我教你折水仙花吧。”
阿春兴奋地点点头：“好！”
说着，敏泽咕噜咕噜扯下一长串卷纸，分给几个小朋友。
林昶有点心疼卷纸。
“我不玩这个，我要和昶子哥抓地蛰蛰。”牛蛋没接敏泽递来的纸，而是去拉林昶。
可令他惊讶的是，林昶竟然一动不动，接过卫生纸，爱惜地揉着卫生纸分层的边缘。
牛蛋便站在原地，看林昶跟着敏泽，很快折好一朵简易的水仙花。
“阿春折得好精致！是送给阿妈的？太贴心了宝贝。”敏泽笑笑，“昶子哥也很手巧，多才多艺。”
还未日落，林昶的面颊迅速染上了红霞。自己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把水仙花递到敏泽面前了。
“哇哦，送给我的？”
林昶不太愿意承认地点点头。
“谢谢你。”敏泽又迅速折了一架纸飞机，“呐，这架飞机送给你。天高海阔，你好好学习，长大后就可以坐飞机俯瞰麦田，去各个地方看更盛大的花海。”
敏泽是真心地祝福。作为姐姐，也作为过客，有私欲，也心怀善意。
而林昶心中却被感动填满。不知想到什么，他眼睛发热。在被看出之前，他拉着牛蛋转身。
经过盛秋霜，林昶被牛蛋扯着，停下了脚步。
不知她在捣鼓些什么东西，牛蛋很容易便被她的耳环吸引了注意。
“盛老板，你耳朵上为什么戴着一个人头？”
“这是一个画家。”
梵高自画像的掐丝珐琅耳环，盛秋霜半自制的。
“可你为什么只戴一个？”
“因为这个画家只有一个耳朵，所以我也只戴在一个耳朵上，表示尊敬。”
“一个耳朵？”
“是啊，世界之大，无奇不有。你们长大就知道了，他挺有名的。”
牛蛋崇拜道：“长大能知道好多事。”
盛秋霜嗯了一声，小心翼翼地将临时光油倒在画面上。随后，笔刷轻柔地扫过，光油氤氲开来，画面倏地被擦去了雾霭一般，景色跃然，树木如生。
一阵哇哇惊叹。
牛蛋问：“盛老板，这是不是魔法？”
凑过来的敏泽笑了笑：“当然是魔法。这个姐姐还能把你们框进画里去呢。”
小朋友们尖声笑起来。
光油似乎真的有时间魔法，将漫反射变为镜面反射，如同将模糊的记忆修复清晰，将当时的心境重新回味。
下次上永久光油，就是半年后了。
到那时再取出这幅画，会是什么样的心情呢？
****
明天，敏泽几人就要回归各自生活轨道了。
夏夜蝉虫聒噪，晚风清爽，招待所难得被灯光包围着。冷色调的灯因人声热闹而有了温度。
如林昶所说，招待所为他们筹办了一场简单而丰富的百家宴。不少生面孔也来了，包括一些平日在镇上务工的青年家庭，还有林昶的太奶奶。他们好奇而友善地打量新鲜血液，却尤其关注敏泽。
敏泽当然注意到了。
她还推断，这里的人知道林昶的遭遇，因此对他都格外地包容，一会儿招呼他吃饭，一会儿从林昶的手里接过自己桌上的饭菜，一会儿派自家孩子塞给林昶几块镇上带回来的零食，一会儿去问候独自静坐在轮椅里的老太太。
她看向林昶的太奶奶。她第一次见到这位老人，风烛残年，听说患了老年痴呆，眼神却不见浑浊。她回想起林景明素日沉静儒雅的举止，对这位老人也产生了好奇。
老太太坐在轮椅中，小口小口喝着旁边的老人盛给她的汤。轮椅早被坎坷的土路磨得老化。虽然太奶家就在招待所后头数十米的地方，方才却是两个少年和林昶把轮椅半推半抬来的。
兰婶儿都坐下吃饭了，林昶还在厨房和院子里两头忙活着。
敏泽喊他吃饭，他摆摆手，说“给钱呢”。
敏泽下意识从口袋里找钱给他。
林昶一急，按住她的手：“是，是兰婶儿给我钱。”
话音未落，林昶突然像触电一般，收回自己的手。湿漉漉的手上沾了葱的味道，他不想弄脏敏泽。
林昶脸上又露出犯错的神情。
敏泽难免心酸。看着是个小大人，有着远超同龄人的成熟和不该属于他的沧桑，但却因为担心惹到自己而袒露害怕。
“我知道，这是姐姐单独奖励你的小费，你辛苦了。”敏泽放轻声音。
林昶眨了眨眼。
“外国人都会给对他们最好的小朋友小费的，没骗你。”
林昶迟疑了片刻，缓缓点了下头，但没接过敏泽的五十块钱，立在原地，不知在想什么。
敏泽便换了个方式：“要不这样，你不用犹豫该不该收钱，就坐下来吃饭，好不好？就当是我感谢你，或者你报答我。”
盛秋霜也邀请：“坐下来歇一会儿吧，昶子哥，这么多好吃的，凉了可就不好吃了。”
“你要担心兰婶儿，我问。”路凌喊一声，“兰婶儿，林昶能吃饭了不？”
兰婶儿拍着腿大呼：“冤枉啊，我可没不让他吃饭啊！余老板，我没雇佣童工啊！林昶，零花钱少不了你的，你放假歇着了！太奶那儿兰姑照看着呢，你玩儿吧！”
人们哄笑起来，打趣林昶。
“林昶，你这埋头苦干、不会拐弯的性子，长大吃亏！”
“是啊，昶子简直跟老林小时候一模一样！结果现在……”
说这话的男人是阿春爸爸。
阿春妈妈啧了一声，打断骂道：“糊涂东西，闭嘴喝你的酒吧。”
“闭嘴怎么喝酒？”
“让你喝你就喝，这可是盛老板从国外带的什么酒……”
“獭祭酒，没记错吧盛老板？”
盛秋霜举起个大拇指。来时虽是乘坐敏泽的私人飞机，但出于安全和舒适考虑，酒水等都是提前陆路运来的。可惜带的不多，宴席每桌只分到两瓶从堂吉诃德买的日本清酒。
关注点很快从林昶身上分散开来，人声再次渐渐沸腾。
桌上几人沉默观察着。
林昶依然什么也没说，默默坐到敏泽刚拖来的塑料凳子上。
路凌干笑几声，拿起公筷，打破沉寂：“昶子哥，来，这块鱼头给你。”
他们桌上放着唯一一盆清蒸鱼。
路凌和盛秋霜不会剥鱼刺，碗中的大块鱼肉是敏泽剥好给他们俩的。
罗历文难得活泼：“哟，路少，没见过你给别人夹菜啊。”
别人是指敏泽以外的人。
“是吧，所以昶子哥，这可是你的荣幸，全部吃掉，不要不识好歹……”
盛秋霜敲他：“会不会说话？一开口跟□□起家的暴发户似的，难怪你爹一把年纪了天天替你操心，被你气得嗷呜嗷呜的。”
“还嗷呜嗷呜，错！我爹生气是这样。”
路凌一拍桌子，压低声音模仿起来：“路劭凌！你个败家子！路家几代人才奋斗到今天的位置，怎么到你，咳咳咳！”
盛秋霜拍手：“像，太像了！”
也许路凌真的很有感染力。
林昶目不转睛地看他戏瘾大发，眼底浮出笑意。
敏泽稍稍舒心。
“爸，您喝水。”路凌捏着嗓子学女声，还不忘吐槽，“我爸一骂我，我五姐就让他喝水。”
罗历文：“还不感谢你五姐。”
“然后我爸就会叹气。‘唉，要不是看在你姐和你妈妈的份上，我非得把你打断腿关家里，别出去丢人现眼。’老头，还好意思提我妈？”
盛秋霜笑道：“路凌，你还挺有表演天赋的。”
“还没演完。”
路凌嘚瑟一秒，又立刻入戏，“敏敏，还有你的戏份。‘唉，当初我真不该管得你逆反了。你要天天追在余家小姑娘后面，就追吧，专一点，别再四处招惹别的小姑娘，丢路家的人。敏泽是个好孩子。’敏敏，我爸可从没夸过我是好孩子。”
“我也不是好孩子。”
敏泽见惯了路凌发神经，不放在心上，便换公筷给林昶夹了块牛肉，“昶子哥才是好孩子。多吃点，快快长高。”
林昶轻声道谢：“谢谢姐姐。”
敏泽大惊小怪：“哦，昶子哥叫我姐姐了！”
盛秋霜凑过来：“真的？开天辟地头一回！”
林昶被起哄得脸颊又通红一片。
“我呢？”盛秋霜接着问。
林昶干巴巴道：“盛老板。”
“切！”盛秋霜扭头，“算了，盛老板就盛老板吧，我喜欢当老板。”
“那我都喜欢。”
敏泽笑笑，“在家在学校我一直都是最小的，好不容易拉拢了个更小的，可不得多占占便宜。虽然不是妹妹，但弟弟，也还行吧。”
盛秋霜撇嘴：“我也想要姐姐。”
敏泽抄起又一双公筷，炫耀：“来，老弟，吃木耳，补血养颜。”
林昶乖乖把碗端起来接住：“谢谢姐姐。”
敏泽笑着看向盛秋霜：“怎么感觉我不太正经？”
盛秋霜：“没事，小孩不懂，隔天就忘了。”
路凌也把碗伸到敏泽面前：“谢谢姐姐！”
“感谢林昶吧，我不能在小朋友面前使用暴力。”敏泽虽这么怼着，却还是把本来给自己的菜塞到路凌碗里。
“谢谢林昶！以后你就是我弟了！不对，你应该叫我姐夫，那我应该叫你什么？”
敏泽：“别听路凌哥哥胡说。没有姐夫。”
路凌夸张地佯哭，要往越过盛秋霜往敏泽身上靠，同时被朋友三人骂。
林昶咧嘴笑了。
五人围着小小的圆桌打闹嬉笑，直到院中宾客走光，兰婶儿一家睡下。
年轻人尽情享受着夜晚。
多数时刻，林昶只是静静看着敏泽几人谈天说地，讲述着他想象以外的世界，畅想着他遥不可及的明天。
不时地，怕他寂寞或困倦，他们也会点到他的名字，询问他的生活，或者天马行空地为他计划未来，但都避而不提他的家庭。
启明星缓缓游到他们头顶上，他们才意识到该入梦了。
几人收好桌椅，摇摇晃晃地上楼去。
林昶举着手电筒，率先跑去二楼楼梯口，为来人照亮。
罗历文：“晚安。”
盛秋霜：“昶子哥晚安。”
路凌：“晚安，小舅子。”
“晚安老弟。”敏泽摸摸林昶的头。
“晚安……姐姐。”林昶不太熟悉地说。
而在敏泽刚刚关门后，林昶一边转身欲离，一边以蚊子小的声音说了句：“我知道你是我姐姐。”
门开了。
作者有话说第4章 如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