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EASON》林原爱

58、第 58 章

　　一日一日地，也不知何时是个终点，这种看不见前路的迷途，反而更令人忧扰。但她又无可奈何，只能如此过一日是一日，守着高山信介，和腹中的胎儿。他们两个，就像是盛在她两肩上的天平，一方失衡，都会令她倒塌。林原爱知道，这样情形，是在令筱原俊哉为难，他们能在这里安然度日，全是筱原俊哉为他们扛住了压力。她是自来不忍筱原俊哉受苦的，可如今也无可奈何。无可奈何。林原爱在书房中练字，墨水晕染了半张宣纸，也没能写出一个字，拿着书本，也是两眼空空，在这命运的迷雾中。
　　“再过几天，又可以赏梅了。”高山信介对她说。醍醐别院中，也种着几株白梅，这几日零零落落地开花，高山信介在窗边看到了。
　　“是啊，”林原爱勉强笑道，“我们该喝一场了，我还想吃你烤的鹿肉。”
　　“可以。在屋内吧。”高山信介说。自从入这别院，他是不出门一步的。
　　林原爱同使女说了，当晚便在靠近梅树的窗边摆上了烤架，炉火上暖着米酒。林原爱没喝两杯，脸就泛红了。
　　“你怀着孕，少喝点，我可不想孩子一出世就是个酒鬼。”高山信介说。
　　“哼，你明知道我酒量浅。”林原爱抱着酒杯不撒手。
　　高山信介无法，只得把烤好的肉放至她的盘中。林原爱吃了几块肉，又喝了两三杯酒，就醉倒了。高山信介抱着她回房，林原爱搂着他的脖子，迷迷糊糊地道：“我舍不得你，舍不得你……”
　　高山信介心里叹息，抚着她的颈背，柔声道：“知道，我知道的……”他何尝不是呢？若不是为了她……若不是为了这世间还有一个她，他何至于这样柔肠百结。一切因果恩怨都能毫不犹豫举刀斩断，可唯独对她的事……放任自己在此间沉沦。
　　次日早间醒来一望，几株白梅竟满树开花了，林原爱赏了一会儿，道：“去折一枝来插瓶才好呢。”
　　“去吧。让使女陪你。”高山信介说。知道高山信介不愿犯嫌疑出门，林原爱便同两个近身侍候的使女到院中折了一枝来，想了想，又折了一枝让送去给筱原俊哉。回到房中，将梅枝插入青铜瓶中，她说：“昨晚还说不知今年还能不能赏梅，谁想今天就开了。”
　　“你想赏的话，让俊哉陪你吧。想必别处也开了，山下天满宫……”
　　林原爱知道高山信介这是在提醒告诉她，她是自由身，是可以自由活动的。但林原爱却宁可囚居于此，不愿离开他一步。她还是很担心，怕只要她一离开这座别院，下一刻高山信介就会人头落地。只要她在这里，不论是哪方，都多少有顾忌的。
　　林原爱默了片刻，微微摇头，淡淡笑道：“不用，就在这里赏，也是一样的，不在多的嘛。”
　　高山信介闻言，也不多说了，和她一起观赏瓶中的花枝。
　　瓶里的梅花，爱惜得再好，不几天就落了。连树上的梅花，也很快零落。如同林原爱的心情。
　　静言思之，回想这一生，林原爱也无甚可叹的。她的降生，本就非她所愿。对于那两人，或许也是连累。所以那个人离开了，抛弃了她，消失在她的人生中。而那个女人怨恨她，责难她的降生毁了她的一生。而她或许也毁了她的一生。十七年的阴暗生活，造就了她一生悲哀的底色。冷眼看这个世界，内心的悲凉，茕茕孑立，形影相吊，始终游离在社会的边缘。
　　而她自己选的路，又是一条通往天国的窄路。她过早地、过分地沉溺在书籍的世界里。如先生所言，年少的自己的内心，或许也曾燃烧过自以为不会枯竭的火焰，以为唯有自己走的路，才是唯一正确的道路，永恒的、真实的、纯洁的路。她在思想的国度里经历了漫长的摸索、攀爬、远行，当眼前的世界变得越来越明晰，那腔热血，却不知不觉地枯竭了。她终于陷入了绝望。她还是没有找到那个答案。没有找到人生的意义，和生命的价值。没有找到真实之物，人生的基石。
　　信仰崩塌，精神破产，脚下的大地就裂开了。她放任自己坠下去。她对生命，本就没有执念，甚至觉得是一场负债。如果给她选择，她不会愿意来到这个世间。自我的消亡，才是她心之所愿。能忍受存在的每一天，是因为可以选择下一刻就消陨。
　　精神上走到了绝路，对生存也没有了留恋，她给自己选择了葬身之地，迎接自己的终结。在此之前，她唯一的留恋，就是那个白衣的少年。本来也是很平凡的相遇，那也是个很平凡的人，和他在一起时，她是这样想的。从未与人接触的她，接受了那个少年，那是她与人唯一的关系。谁料到寻常的生活发生了颠覆的变化。她后来又活了些年，也睁开眼睛去看身边的人，也曾离开过那人几年，但像他那样纯净的眼睛、无辜的心，再也没有遇见过，像他那样对她敞开心扉的人，再也没有遇见过，让她那样中意的人，再也没有遇见过。这么回想起来，当年的相遇，也不是那样寻常了。那或许是，一生才有一次的相遇，也或许是，等尽一生也不会有一次的相遇。在身处异国，离开他很久之后，她才渐渐明白，自己对他的执念缘起何处。
　　他对她有着诸多隐瞒。他们相识时，他就不是用的自己的身份，也从未对她坦言过。她从未介意过，因为他的身份、他的家事、他的过往，并不影响他在她面前作为一个真实而活生生的人。她甚至觉得，没有家世所累，他所展现的，才是真正的他，作为一个人的他。她了解他的品行、性格、喜乐，这是一个仿佛不被世间所污染的人格，真实、纯洁、善良而平和，这是她自己达不到的特质。内心温柔而深信这个世界，处处谦和忍让，受尽委屈却决不会被污浊沾染，他就像一束光，在无边的黑暗中莹莹地亮着，虽然微弱，却不会熄灭。
　　她想要再回来看他一眼，她几乎是有点执念地这样想。因为她想要确信这一点。他是她在世上唯一的挂念。在流落异国的几年间，她几度濒临绝境，却总是有一丝挂念，担心着远在万里之外的他，如果她不在了，是否会……她想要确信这一点，如果他不再需要她，如果她的离开不会让他痛苦，或许就是她该离开的时候了。
　　于是她回来见他了。她回来了，见到了他，以为会是诀别的一面，不想却仿佛陷入一个春日的梦境。她与他相伴，两人相依相偎，竟将她的末路，无形中隐匿了。
　　高山信介又强势地闯进了她的生活，他几乎是不容分说地，在她的人生中燃起一把烈火。他带给她的是她从不曾想象过的激情和热爱，执着与深情。那确实是能人沉沦的。所有的理论、概念，在他所代表的真实面前，都退化成了一堆苍白的文字。她也渐渐地触碰到更多的温度，从书籍的河流中将头抬起来，发现原野上还有许多的道路，纵横交错，绵延着铺向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