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EASON》林原爱

59、第 59 章

　　高山信介拿着毛毯，铺在她的腿上，握了握她的手。林原爱回过神来，看向他，两人目光对视着，林原爱又望了望窗外。窗边种了一株单瓣红侘助，这段时间开着花，林原爱就像是守着这株花一般，常常在窗边一坐便是一上午或下午。
　　“花掉了呢。”林原爱说。花已落了一地，她方才就亲眼见着了，整朵花蓦地从花枝上掉落，决绝而壮烈，赤红的如鲜血一般。在武家看来，就像是头颅落地……
　　林原爱顿感心悸，她捂着胸口，道：“回房间休息一会儿吧。”
　　高山信介弯腰将她抱起来，回到二楼的卧室。林原爱精神不振地靠在他的臂弯。
　　“还是不舒服？”高山信介低声问。她的整个孕期都不太顺，这个孩子本来就是意外的，高山信介是不太想要的。她年初生了大病，元气大伤，其实直到五六月份也没有完全恢复过来，再加上六年前受的枪伤，这两年接连的手术，她的身体状况每况愈下。高山信介想即便不要孩子也无所谓，但这个孩子还是莽撞地来了，而林原爱又不肯落胎。她先前对怀孕是很犹豫的，他对她那脆弱的心灵、敏感的哀叹很能理解，知道她还未曾做好准备，于是不论自己的热望如何，总不愿勉强她。不想一旦妊娠，一向消极哀婉的她却坚决执着地维护腹中的胎儿，让他在一瞬的惊讶后，又深深地理解了自己的爱人。
　　“还是那样。”林原爱说，她的脸色很苍白，身体有些浮肿，却很无力。自怀孕起，她就吃得很少，睡眠也浅，这段时间更甚，心中忧虑增加，疲态更显。胎也不太稳，这两个月来，要时常打针安胎。
　　高山信介犹豫了一下，道：“我让医生过来看看？”
　　林原爱拉着他的衣袖，微微地笑了笑：“不用，也没什么。”
　　高山信介下去厨房给她端上来一碗红枣桂圆汤，道：“润润喉咙吧，你一下午也没有喝水。”
　　林原爱接了过来，咽了一口，她没有高山信介，现今她吃什么都尝不出味道，只是为了高山信介，又勉强喝了一口，放到旁边，道：“这庭院里，也有白侘助呢，在那头，有两棵，并排的，比清凉院里的那棵开的花大些。一夏曾用那白侘助来插过茶花……”林原爱想起那场茶事，微微颔首，仿佛陷入沉思，许久才道，“到底要他来用，别人总归有些不合适……”她的目光移向屋内桌上筱原俊哉前一日送来的插花，轻叹：“侘寂风雅，我到底是体会不深了。”
　　高山信介道：“这有什么的。也不是所有人都要走那一条道的。”
　　林原爱望着高山信介，他就不是走的那条道。她微微地笑，道：“是了，道路是很多的……”人甫一降世，就被扔到这片原野上来，而高山信介是幸运的，他自出生，就有了注定的道路，没有被迫选择的迷惘，而他本身的资质又很适合那条道路，他自己也坚信不疑。不像她，总是徘徊彷徨。
　　孕期已近八个月，林原爱的腹部已经隆起得很高，也令她着实辛苦，但她却不曾有过半句抱怨或不耐，总是充满怜爱地望着腹中尚未出世的胎儿。高山信介看着她那样子，和初识时的清冷疏离几乎判若两人。那时候的她，仿佛是一只站在绝壁上的蝶，双翅紧合，护着自己孤绝的灵魂，随时随刻，就准备纵身一跃，消失在这茫茫天地间。她的生命意志太薄弱，感情又太深，满脑子的都是古今中外的思想理论，不通人事又性情决绝，像她这样的人，在这个世上是活不久的，一身傲骨，免不得被折断，淖入污泥中。除非有一双比世俗恶意更强大的手来保护她，并能始终爱她怜她，惜她敬她，他做好了这样的准备，一生一世为她遮风挡雨，让她能活在那个纯粹的空间里。但谁想，还是世事难料。
　　林原爱突然道：“动了一下。”
　　高山信介抬头：“嗯？”
　　林原爱摸着腹部的一处，眼中顿时有了神采，笑道：“好像在蹬腿。”
　　高山信介知道是胎动了。自五个月多起有胎动，这一个多月来胎动越发明显，林原爱还很担心，但请了医生来检查了多次，都说虽然林原爱的身体虚弱，但孩子却很健康，林原爱才放下心来。能而感受到胎动的那一两分钟，几乎是她一天中生动的时候。
　　“是个小子吧，这样爱动。”林原爱笑着说。
　　不到五个月时高山信介就知道是个男孩，其后每次产检都应证着这个事实，这也是高山信介为什么坚决想要打掉这个孩子的原因。女孩尚或可被姑息，但他的嫡子，又怎能逃脱这覆巢之下的命运，更会牵连到林原爱。即便是如今，他也仍是不安的。但为了林原爱在他死后能活下去，高山信介放任着林原爱对这个孩子投入感情，待到孩子平安降世，他再自尽，以她对孩子的爱和作为母亲的身份责任，或可牵绊住她。待时间流逝，悲哀被冲淡，又有筱原俊哉在一旁的悉心温柔，她到底也能掩住伤口，勉强生存了。到那时候，这孩子是生是死，如何处置，就悉听尊便了，以他的手段，总是可以处理得滴水不漏的。高山信介是对筱原俊哉这样说的。筱原俊哉听后默默无言，高山信介的神情也毫无怜惜。
　　自然，这一切都是瞒着林原爱的，因而林原爱还毫无察觉，仍欣喜地拿高山信介的手贴在自己的腹部感受胎动。林原爱记得初有胎动时，还在马萨诸塞州的森林湖边，高山信介常常不在，那无人分享的欢喜时分，想想竟有几分落寞。如今朝夕相对，却身陷囹圄，令她感慨交加，但每次胎动时，总要拉着高山信介。
　　高山信介顺着林原爱的腹部轻轻地抚摸，他的眼里，仿佛映照着被河流冲洗过的夕阳。
　　“你和他说说话。”林原爱说。
　　高山信介轻咳一声，竟有两分郝然，道：“说什么？”
　　倘若没有这场百年未有的大变故，他们此时的时光，又会是怎样的呢？以高山信介对她的爱切，不知该有多么铺张地宠爱这个未出生的嫡子，必是满心满眼的热爱与期许吧，而不是如现今般，近乎冷静的克制。
　　林原爱曾向筱原俊哉恳求，愿以己命换高山信介之命，她愿即刻死去，以换得高山信介的一线生机。她无比热切地恳求着，此时求死的意志第一次让生命如同一团烈火般在她体内熊熊燃烧。生命是她仅有之物，而生命又是目前高山信介最迫切需求之物，若能斩断自己的命，为爱人续上……那该多好。
　　林原爱对着筱原俊哉一遍遍地恳求，筱原俊哉始终无言，脸色愈发苍白，眼神从悲哀变得凄凉无比，最终踉跄着离去。
　　林原爱枯坐着流了一夜的泪。
　　“不要再为难他了。”高山信介为她披上大衣，道，“这种事情，是不可能的。”
　　虽然她的命也是一条命，在高山信介和筱原俊哉看来是最珍贵的，或比他们的性命还要珍贵。但对于世上的其他人，谁会在意她的性命呢，他们盯着的只有高山信介。同样的性命，到底是不能以命易命。
　　“这种事，再也不许提了。我决不允许。”高山信介道，口气坚决。
　　林原爱又何尝不知道呢，她爱他远甚于自己的性命，他也爱她如命，若是放在天平上称，他也是宁可牺牲自己而保全她，即便是现在，他视死如归，只为她的性命操心，哪里会同意她的这种念头呢？
　　“可我什么都没有……”林原爱流着泪，茫然地看着自己的双手，“我该怎么去救你啊……”
　　高山信介看着伤心欲绝的她，叹了口气，道：“没有人可以救我。命运如此。”
　　这究竟是什么命运啊。将筱原俊哉推上他不愿登上的高位，又把高山信介从那个位置上推下来。让他的身心受尽煎熬，又逼得他要断颅洒血。
　　“我只想要你活下去……”
　　“我又何尝不想呢，爱。只一个你，我就算沦为十世恶鬼，也放心不下。”高山信介握着她的手，道，“但若要我们此生长相守，我只能对我们的君主挥动屠刀。爱，你愿意看到那副场景吗？”
　　林原爱落泪，若此时的情形逆转，待宰的是筱原俊哉，她能有半分欣慰吗？只怕会是更加的绝望和疯狂。
　　“你只怕是更加伤心欲绝吧？恨不得能生啖我肉。要我承受你那样的恨意，还是不如死了，至少，你是爱我的。而且，‘弑君者’，这个恶名，我就算不惧背负，但能得几时好，恐怕此后便不得安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