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有霞光》尘影向南

3、无条件支持

　　自己的书房里还堆着当年的考研学习资料。钟晓楠问过妈妈为什么不卖废品，得到的回答是懒得卖。

　　“你要懒成什么样嘛……”

　　“你想卖的话就自己去卖呗。”

　　这一句话让钟晓楠熄了火。显然，自己比妈妈更懒。

　　因为周末不用上班，钟晓楠有些无聊，上学时期养成的自律习惯也使得她并不喜欢玩手机。待在书房里有些百无聊赖，便随手翻了翻以前的考研资料。看着书本上认真细致的笔记和标识，钟晓楠轻易地便想起了曾经那个为了目标不懈努力的自己。紧紧地盯着目标并为此付诸全部心力实在是很累，可是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那么执着的呢？这个倒是有些无从回忆起了。现在自己内心所隐藏的所有痛苦，大概都是这份倔强所带来的。当年拼了命般考上心仪学校研究生的那份骄傲，在初次踏入社会的瞬间便被击得粉碎，最终只得放弃曾经那份高傲的心愿，灰溜溜地回到这个自己成长的、却并不想回来的小城里。

　　“啪”地一声，钟晓楠狠狠地合上了书。不能想这些东西，一想，人便会变得莫名的偏执。心有不甘、焦急、对自己才华的怜悯，这些情绪一下子突然就涌上了心头。烦躁开始肆虐，钟晓楠很想找个朋友诉说一下内心的烦闷。可是外出求学多年，曾经的那些朋友早已渐行渐远，即使再聚在一起，也很难将内心所想诉诸于口；大学的朋友，又相隔甚远，何况曾经自己因看不上她们在读书方面的不用心，很少和她们讲这些敏感的心事，如若突然为此打扰，大概双方都会很苦恼吧。一直以来，自己都有些自恃清高，独自为自己的梦想而打拼。到最后，梦想成了笑话，自己却在不知不觉中孤独了太久。

　　有些迷茫地坐在床边，看着手机，点开微信，无意识地划着。也许是鬼使神差，竟无意识地点进了与赵颖晨的对话框。反应过来时，钟晓楠吓了一跳，不过也有些隐隐的发现新大陆一般的激动——还有她呢。当年，自己可是有什么心事，第一时间都会想和赵颖晨分享。而且，对方会无条件地包容自己，听自己的抱怨，给予自己安慰。虽然都是很遥远的事了，可是，渴求倾诉的心却是那么迫不及待。曾经可以回避的隔阂如果硬要想，还是那么历历在目，让人难以面对。只是过了这么久了，两个人都没有提起那段往事，她还记得吗？还在意吗？我是在意的，我也在意她啊……

　　最后，钟晓楠还是按响了微信电话的按键。

　　这是自重逢以来，二人第一次打电话。听着手机里传来的微信电话独有的铃声，钟晓楠的心“咚咚”直跳。她会接吗？还对自己有所不满吗？

　　当电话那头终于结束了机械的铃声，转而是一阵略微的嘈杂背景，和与背景相比过分清晰的赵颖晨现在独特的温和声线：“喂？”

　　在听到对方接电话之后，钟晓楠终于放下了心，同时也不禁在心里笑了笑自己：真是的，双方都不是小孩子了，还在用做学生时的心理去揣摩对方，丢不丢人啊？

　　“颖晨，我是钟晓楠。”

　　“我知道啊，我微信给你有备注，”对面很明显地笑了：“怎么啦，晓楠？”

　　她以前从来没有这么叫过自己，她从来都喜欢直呼大名。这一个称谓，再一次让人感受到时过境迁的变化。

　　“嗯……想问问你下午有时间吗？想约你出来散个步。”实在不知道该扯些其他的什么，干脆直接说出来。

　　“散步？”赵颖晨明显愣了一下：“这大太阳天的要去哪里散步呀？”

　　“啊，是，是啊。”钟晓楠几乎被自己蠢了个人仰马翻。真是的，太急了，都没注意外面的天气情况。在工地待久了，压根没意识到临近中午，太阳已经完全升了起来，这样的天气自己竟然约人家出来散步，这不是让人家为难的吗？

　　“这样吧，还记得人民路北头，咱们高中的时候经常去的面包房吗？那家隔壁开了一家咖啡厅。下午三点，我在那等你，正好有一些工作上的东西想多和你交流交流，还在担心你周末有没有时间呢。”赵颖晨倒是很轻易地化解了自己的尴尬。

　　“那好啊！”虽然钟晓楠不知道那家咖啡厅，但是赵颖晨所说的面包房她是记得的，多少次放学以后她曾经拉着赵颖晨去买面包：“那就这么说定了，咱们下午三点见。”

　　“OK。那先这样，咱们下午再聊，我这会儿还有点事，先挂了。”听她那边有点嘈杂的环境，也能猜到她现在有事要忙。钟晓楠怕耽误了赵颖晨的正事，于是赶紧答应：

　　“好的好的，你先忙着，不好意思突然打扰你了，咱们下午聊。”说罢也没等对方的回复，率先就挂了电话。

　　下午快到三点的时候，钟晓楠如约而至。在马路对面就看到，如赵颖晨所说，那间熟悉的面包房隔壁开了一家挺精致的咖啡厅。只是附近就是学校，来来往往的大部分是学生，这样的咖啡厅真的会有客源吗？

　　然而走到门口一看，钟晓楠才发现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咖啡厅里不仅有闲聊的人，还有用电脑办公的上班族和自习的学生，环境倒是一片祥和。这时拿在手里的手机“嗡嗡”地震了两下，打开一看，是来自赵颖晨的微信。

　　“我看见你了『开心』。”

　　诶？钟晓楠惊讶地抬起头，下意识地往右一看，便看到赵颖晨一边冲她摆手一边走来，黑色衬衫配深色牛仔裤，瘦削的身材带来的少年感让她远远看来像极了一个大学生，更别提背的那个学生气的灰色双肩包带来的buff加成。

　　看来还真是奔着说工作来的啊。钟晓楠无奈一笑，不禁也低头打量了一下自己的穿着。从工地出来以后，自己报复性地买了许多浅色衣服。虽然本来就喜欢浅色，但是并不像现在这样，偏执地不愿意穿正装以外的任何深色衣服，就连帆布鞋都穿了纯白的。

　　两个人走进门去，立刻就有服务生引二人找座位。赵颖晨挑了一个附近没什么人，比较偏僻的位置。这里挺好，虽然光线暗了些，但是很适合聊天，也很符合自己的偏好。钟晓楠在心里给赵颖晨点了个赞。

　　“怎么样，这里？”赵颖晨偏过头来询问钟晓楠的意见。

　　“挺好的。”钟晓楠点了点头表示认可。

　　接着两个人面对面地坐了下来。服务生微微弯着腰，指着桌边的二维码：“可以扫码点餐哦，也可以在这里直接点。”

　　“扫码就好，麻烦你了。”赵颖晨礼貌地冲服务生点了点头，服务生再次鞠了个躬，便留下二人去继续忙活了。

　　“抱歉啊，我还是不太喜欢人多，所以也没征求你的意见就直接讲扫码了。”赵颖晨对着钟晓楠歉意一笑。

　　钟晓楠摇了摇头：“没关系的，我也喜欢直接扫码点餐，不过，”说到这里，钟晓楠情不自禁地捂着嘴笑道：“本来感觉你变了很多了，但不喜欢和人打交道这一点倒是一点都没变，工作这么久还是没改变啊。”

　　“没办法啊，天生的东西。”赵颖晨倒是非常坦然，一边用手机扫码一遍回话，丝毫没有中学时代一说到自己不善交际便局促不安的样子了：“你来挑吧，你第一次来，得好好看看这里的咖啡种类。想喝什么就点什么，我请客。”说着便将手机递了过来。

　　“哎呀，赵组长大气呀。”钟晓楠开了个玩笑，接过了手机：“那我就不跟你客气了啊。”

　　“喝个东西罢了，不用客气。”赵颖晨靠着椅子，打开双肩包把电脑拿出来放到了桌子上，期间无意识地抬头看了一眼对面的人，然后愣了一下。

　　钟晓楠感受到了来自对面的视线，便抬起头来：“怎么啦？”

　　“啊。就是感觉这里的光线是不是实在是不太好，怎么把你衬得比以前黑了？”赵颖晨不好意思地笑着：“我不是说你黑……”

　　“什么嘛，都一起待了一个星期了你居然没发现我比以前黑！”钟晓楠闻言，有些哭笑不得：“不过这确实也像是你的风格。真的是，人的外貌气质会变，不过内心真的很难改啊……话说回来，不是光线衬的，我就是比以前黑了，毕竟在工地搬过一年砖呢，可晒得不轻。”说着便冲赵颖晨调皮地眨了眨眼。

　　赵颖晨抬起手稍微拨了拨头发，虽然脸上带着笑意，不过有些看不出她真正的情绪：“你毕业以后也去工地了？”

　　“嗯，我们这专业，毕业除了去工地和考编，也很难有其他选择了吧。”想起在工地的那段日子，钟晓楠可就笑不出来了，内心的难过与不甘再一次翻江倒海。赵颖晨没有接话，自己也不敢抬头去看她，生怕自己的眼泪会不受控制地掉下来。努力抑制住自己的情绪，点了一杯卡布奇诺，接着把手机递了回去：“给，你点你想喝的吧。”

　　“你帮我点吧，美式不加糖。”

　　“诶？我记得你不是挺喜欢甜的东西的吗？喝咖啡居然喝美式啊。”

　　“偶尔换个口味嘛。”

　　点好了餐，在等咖啡上来的功夫，赵颖晨合上了桌子上已经打开的笔记本电脑：“工地上很辛苦吧，你一个女孩子自己在外面待着，想必很不容易。”

　　刹那间，鼻子一阵酸楚，钟晓楠本以为现在的赵颖晨会觉得和自己聊这些很多余，会岔开话题，如果自己想要倾诉，很可能难以找到机会。不曾想过，她还是温和地接纳了自己的内心。

　　“是，很累。”钟晓楠微微点了点头，眼皮下垂，恍然地看望别处。

　　“没关系，今后这里会好很多，不会再有那么多委屈了。”赵颖晨说这话的时候表情依然很平静，看不出来她真正的情绪。

　　“其实不还是一样吗？这是职场……我向来不擅长跟人勾心斗角，读书的时候又是竭尽全力，跟社会接触不多，去到工地那一年又是与世隔绝的，人与人之间的竞争……对我而言怎么可能轻松啊？”钟晓楠终于把目光收了回来，对着赵颖晨惨然一笑。

　　相对于自己的局促，赵颖晨却显得那么不为所动。当自己终于强迫自己不要逃避与她有眼神交流的时候，她只是靠着椅背，静静地看着自己，没有说话，没有波动，完全像个局外人——也确实是局外人。

　　我在期待什么呢？钟晓楠不禁有些后悔了。是的，我们已经那么多年没有联系了，曾经我还伤害过她，现在她是我的上司，怎么能期望她还会像以以前那样为自己义愤填膺？她现在愿意听我说这些有的没的，已经非常不错了。如果换作我……

　　“不是还有我吗？”正当钟晓楠胡思乱想着，赵颖晨忽然身体往前稍稍一倾，手臂支在桌子上，极其温柔地笑了——这一笑，大概是和年少时的她，影子最重叠的一次：“职场确实并不容易，但是你现在在我手下做事啊，我难道不能循个私情，罩着点你吗？”

　　看着钟晓楠有些目瞪口呆的样子，赵颖晨大概是觉得有些好玩，“扑哧”一下笑出了声：“真是的，你不信任我！晓楠，咱俩好歹也认识那么多年了，你我之间的信任呢？我也不是什么铁面无私的人。虽然不能一直罩着你，在你刚工作这起码一年，我总能帮着你点吧？不会让你受委屈的，放心吧。”

　　“你看你，”钟晓楠终于能发声了，声音略微有些颤抖：“总让我这么感动，会把我惯坏的。”

　　“那就一直惯着。”赵颖晨看似轻描淡写的随意的一句，在钟晓楠看来，也许从自己认识的那么多人的口中说出来都是那么的不可信，此刻自己对面的人，这句话却是那么的让人安心。

　　这时，服务生端着咖啡上来了。二人道了谢，便在桌前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聊这么久没联系的这些年里所发生的零碎琐事。大部分时候都是钟晓楠在说，赵颖晨则用勺子轻轻地搅拌着面前的咖啡，大部分时间都认真地倾听，时不时地发表一些看法。

　　“当时考研的时候，基本就认定了，除了那个学校，其他的哪个学校我都不想去。第一次考研失败的时候，我真的，几乎用尽了所有的决心去准备二战。这一年，压力表纷至沓来，不仅仅是学业上的压力，还有看着周围的同学纷纷考上其他学校的研和工作的时候。一个人奋斗，情绪崩溃过多少次……后来终于考上了，真的很开心，大家不喜欢的做项目，读论文，我却甘之如饴，因为我得到在这里深造的机会实在是太不容易。”

　　“我知道土木工程专业的学生，大家大概率避免不了去到工地的命运。毕业以后，想在大城市工作，就选择了一个总部在北京的建筑公司。他们都说‘提桶跑路’，但我就是不信这个邪，我觉得我很能吃苦，肯定能坚持下去，做得比那些男生还要好。结果，事实想得跟我完全不一样。我根本没能在北京待多久，天天跟着项目跑。我以为能凭自己的能力整治好工地的气氛，结果发现在那里我连自己都管不好。一天到晚的风吹日晒，跟各个负责人扯皮，被灌酒，与外界没有联系，几乎全年无休……每个项目，整体上都没有什么不同，都是一样的折磨人，让人看不到希望。苦熬了一年，我终于辞职了，但也没什么其他的竞争力了。我感觉很累，之前所做的所有努力仿佛都付诸东流，只能一切从零开始。我实在实在，没有办法，像以前那样以全部的精力去奋斗了。所以我复习了几个月，考了咱们这里的事业编，来到了这里，然后……就成了你的下属。”

　　“下属不至于，我只是个小组长。”

　　“不，很不容易了。在这个看重学历和人情的年代，单凭自己一个人，踏踏实实奋斗，很不容易，真的。”

　　“我只是条咸鱼罢了，”赵颖晨自嘲道：“只是单纯地想平稳生活，没怎么想奋斗。”她说这话的时候，钟晓楠突然在她的眼神里捕捉到一丝闪烁。只是这闪烁转瞬即逝，根本没来得及细细琢磨。

　　“那你的理想算是超额完成了啊。”钟晓楠有些苦涩地笑道。她总是控制不住地自我怀疑，自己这些年的上进有没有意义——尽管觉得这样的想法实在对不起赵颖晨，她也是一个很努力的人。

　　“……你的理想也会实现的。”赵颖晨顿了顿，才接话。

　　“我现在都不知道自己有什么理想了，只知道自己以前渴望的，不知道现在渴望的。”钟晓楠彻底笑不出来了。

　　“你会知道的。”赵颖晨坚定地对她微微点了点头。

　　“就算知道了也不一定能实现，我终究……吃不了那些苦。”影射着自己曾经的生活，钟晓楠看着空空的杯子，咖啡残液汇集在杯底，随着杯子而流动，留下一道道肮脏的痕迹。

　　“没有必要为了吃苦而吃苦呀，”赵颖晨突然伸出手，轻轻拍了拍钟晓楠的头：“咱们是搞基建的，这几年我也看过不少项目，很多情况下就是那个风气，不是靠一个人能改变的。工地上很多工作，太多太多的人都可以干了，辛苦，技术含量低，待遇不好，使得人员换了一批又一批。也许有能待的很久的元老，但不必强求自己和他们一样，因为我知道你对自己的追求并不是成为那样类型的人。你是个追求意义的人，吃没有意义的苦，真的很难坚持下去。”

　　说着，赵颖晨端起杯子，看着杯子里最后一口已经完全凉透了的咖啡，扬起头来一饮而尽。喝罢，看着沉默不语的钟晓楠，说道：“相信我，你的路会比大多数人要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