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有霞光》尘影向南

11、别难过

　　单位里有人在项目实地考察的时候，被器械砸伤了。知晓这个消息的前一刻，钟晓楠正坐在办公桌前整理材料，下一秒，门就被猛地一把推开，赵颖晨步履匆匆地走了进来。

　　“芸姐，跟我来一趟。”她简单地看了看办公室这几个人，微微皱着眉，说道，接着就转身打算出门。李芸有些迷茫地站了起来，有些不知所措，因为大家都知道，自从钟晓楠来了以后，平时有比较大的事组长都会找钟晓楠。这一次就组长的反应来看，应该是有挺大的事，可是是什么事呢？为什么突然换人了呢？

　　这么显眼的不同寻常，钟晓楠不可能没注意到。她知道这个时候既然赵颖晨选择不说，自己就不该多嘴问，可是话不知怎的就脱口而出：“颖晨！”

　　赵颖晨转过身，像是预料到了似的，有些无奈地看着她。是的，她知道她要问些什么，可是她不是很想让她知道。

　　“发生什么事了？”钟晓楠最终还是问了出来。

　　赵颖晨站在门口，手里攥着门把手，看起来有些犹豫、纠结。她一脸严肃，垂眼沉默了两三秒，才重新抬起目光，其中闪烁着担忧：“刘主任在考察项目的时候，现场有器械没控制好，把他砸到了。人现在在医院抢救，我们有两个人去看着点，会比较好。”

　　赵颖晨很快便带着李芸走了，留下钟晓楠和王柯蕾两个人在办公室。

　　钟晓楠紧紧地盯着电脑屏幕上的表格，要把纸质的内容打到电脑里，但是手指却有些控制不住地抖，脑子里也很乱，不停地打错字。她很能理解赵颖晨为什么不带自己去医院，因为自己曾经和她提过，她在工地上亲眼看到过的惨烈事故，那是她长久的噩梦，始终无法摆脱。

　　因为不规范操作叉车而把一个工人直接卷入车底，还拖行出去好几米。当时钟晓楠听到有人大喊的声音时赶忙冲过去，于是就看到了地上长长一条血印和车底不成人样的身体……

　　这件事也成了促使钟晓楠辞职的最后一根稻草。

　　原本已经渐渐淡化了的记忆，却在此时一遍又一遍地在脑海里循环往复。现在，怎么又发生了这种事情？如果当时，自己能够更认真地注意现场情况，会不会避免该事故的发生？尽管自诩努力，但自己的职责，到底尽了多少？他们是否将自己看作是一个自导自演的小丑？浑浑噩噩地做着手里的工作，不用估算也知道，今天下午的工作效率低到离谱。不过今天部门里大概都受到了事故的影响，没有再派新活，她在离下班还有一段时间的时候就完成了任务。

　　王珂蕾在到了下班时间的时候冲钟晓楠打了个招呼便离开了，而钟晓楠则留在办公室里。她要等，等赵颖晨回来。

　　赵颖晨是独自一个人回来的，回来得很晚。当她进门的时候，钟晓楠从她的脸上看到了难以掩饰的疲惫。尽管她在看到自己的一瞬间立刻隐藏了这个状态。

　　“还没走？还在等我啊，”赵颖晨已然轻车熟路了。她打开自己单间的门，把自己的包拿了出来：“走吧，很晚了。”

　　钟晓楠默默地站起来，跟了出去。她的手情不自禁地抓住了赵颖晨的衣角。对方感觉到了，没有低头看，只是任她死死地拽着。两个人谁也没说话，就这么静静地走了一段。

　　“别怕，”一片沉默中，赵颖晨率先开口了：“一切都过去了，咱们的人也救回来了。”

　　没有得到回应，她继续缓缓地说：“施工方问题挺大的，今后势必是要加强管理，好好整改，现在也在追究相关负责人的法律责任。但这种事只靠政府不行，他们自己内部也需要有更好的领导去带领他们跳出恶性循环的圈子。你之前的努力并不是笑话，是你为基建事业所做出的奉献。”她真的很了解自己。不得不承认，赵颖晨出色的共情能力，使她能够很敏锐地捕捉到旁人的痛苦。

　　“这话实在是太重了，我哪做出过什么奉献，只是想证明自己罢了。”钟晓楠开口，声音中带了点沙哑。

　　“你所做的每一份工作，都是在为社会做出自己的贡献。这话听起来确实中二了点，不过它没有错。晓楠，连我们自己单位的人，都无法照顾到每一个人，注意到每一个人的变化，发现每一个人可能承担的风险。其他岗位也是一样，尤其是以前你在施工单位里，很难尽善尽美。不要对自己要求太高，不要苛责自己。”

　　其实道理都懂，可是如果仅仅知道道理就能解决问题的话，哪里还会有那么多的难过？钟晓楠没有说话，也实在是有些累，感觉自己不太有力气开口。

　　赵颖晨没得到回答，也没有再开口。钟晓楠因为今天思想波动大的原因，身心俱疲，走得很慢，整个人也都呈现出一种无力的状态。赵颖晨今天在医院待了一天，大概也很疲惫，只是在她的身上似乎看不出任何疲态。她现在总是这样，云淡风轻的样子，让人看不穿她心里想的是什么，又是什么样的状态。

　　又到了两个人需要分别的岔路口，钟晓楠叹了口气，其实不想独自一人走路，这种孤独无助的心情太过于难以忍受，只是也不想给颖晨带来额外的麻烦。正准备和她道别然后回家的时候，话语却被赵颖晨抢了先。

　　她伸出手，轻轻拍了拍钟晓楠的胳膊：“走吧，今天晚上陪你回家。”

　　“嗯？”这句话令钟晓楠惊讶了一番，她完全没有预料到赵颖晨会说出这句话。尽管内心是希望如此的，希望她能陪自己走完这一段路，可是所表达出来的，却只有苦笑：“不用这样吧，我没事的，放心。这么晚了，你也快回家吧，今天在医院守了一天，肯定很累的。”

　　“哪有那么娇气，在医院待着肯定比在办公室看账本要轻松得多。别推脱，我说今晚陪你回去，就必须陪你回去。”看不清赵颖晨的表情，但她的话语里尽透着毋庸置疑。不等钟晓楠说下一句话，她率先走向平时钟晓楠回家的方向，同时回过头——此时她已经走到了路灯下并停下来，微微翘起嘴角，一手插在外套的口袋里，一手掌心向上，向她伸来。她的眼神温柔，不是平日里已经习惯了带着的柔和，而是发自内心的温暖——她是个内心温暖的人，一直都是。这一点，钟晓楠可以确认。

　　钟晓楠终于笑了出来，板了一天的脸原本已经僵了，此时这么一笑，不仅仅是脸上的肌肉得到了放松，整天绷紧的神经似乎也松了下来。她笑着低头摇了摇头，并不是拒绝，而是在感慨赵颖晨这意想不到的举动。

　　再次抬起头的时候，两个人含笑对视。钟晓楠也伸出手，接受了赵颖晨的邀请。“走吧。”她将对方的手紧紧握在手里，并肩向前走去。

　　两个人其实没怎么拉过手，赵颖晨不是那样会与人亲密的性格，钟晓楠对此也比较佛系，除过有那么几次两个人一起跑着玩，钟晓楠跑不过她，那个时候，双方曾经拉过手，赵颖晨拉着她，两个人一起笑着往前跑。

　　赵颖晨的手并不暖和，而是冰冰凉凉的，但握着并不难受，还是挺舒服的。而且，虽然现在是人一副瘦骨嶙峋的样子，手却意外的软。与之相反，钟晓楠的手仿佛一个小火炉，热量源源不断地传向赵颖晨的手里。两个人的手紧紧相握，也不多说话，就这么慢慢往前走。

　　就这样一起下去，仿佛也不错。此时，钟晓楠心里浮现出这样一个想法。虽然转瞬即逝，但着实是个真切的打算。这个人在自己身边静静地走，意外地让人感到心理安慰。

　　“其实还挺温馨的，这样。”钟晓楠说道。

　　“嗯，我也觉得。”赵颖晨回应。

　　“什么也不干，什么也不想……我有多久没有这样的感觉了呢？”钟晓楠微微抬起头，看着漆黑的夜空。天上一颗星星也看不到，只有半弯月亮孤独地浮现于云层，“好像自从懂事开始，就没有怎么轻松过，一直在追逐着什么，为什么而劳累，为什么所伤。一直想着到了下一个阶段就轻松了，初中的时候觉得上了高中自己就不用学那么多科，高中的时候以为上了大学就用不着太努力，上了大学认为工作了就没那么多的学习压力了。结果到最后，留下一身的伤。”

　　“初中时候的事，我不太记得了。只是记得我高中的时候啊，会担心自己能不能养得了这个家。当时满脑子都是想辍学，倒是没你想得那么复杂，”赵颖晨淡淡地笑着：“到现在，活了这么久，对生命也有了一点自己的理解。在我看来，人来活这一次就是受苦受累的，无非也就是不同的阶段受苦的量的多少而已。这个量，也是个变量，受到许多因素的影响。若你在前一段时间为未来做了许多的努力，受了更多的苦和累，下一个阶段就能轻松一些，但是永远不可能完全摆脱。”

　　钟晓楠侧过脸，微微抬头看着身边人的面容。对方额前的刘海已经有些长了，个别细碎地有些挡眼睛，显得有些迷离。没有了白天的光线，她瘦削的脸颊有些凹陷，显得更为憔悴。

　　“颖晨，其实这些年，你也经历了不少吧？”钟晓楠问道，这是重逢以来赵颖晨从未主动提起、自己也就是零零碎碎地问了一些大概，从未深入了解过的话题。

　　赵颖晨脚步依旧，嘴唇却极快地抿了一下。这是她高中时内心有起伏时的一个表现，又一次，钟晓楠在她脸上看到这样的细微表情。她总是刻意隐藏自己的情绪，想要捕捉到她的所思所想，只能寄托于偶尔出现的、一瞬即逝的微表情。

　　而后，她似乎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现在这个社会，谁能活得容易呢？我过得很普通，可能有些累，但也没那么累。毕竟我不是什么有追求的人。”

　　“可不可以告诉我，我们没有联系的那段日子里，你有什么样的心路历程呢？你对自己工作做出选择的依据呢？还有你的生活状态，你的家庭如何了，这些我都一无所知。也许大家都认为你现在过得很轻松，但是在我看来，你......还有心结埋藏于心。可不可以给我个机会，让我也能够看一看你的内心？朋友，总是想要帮忙分担一些什么的。”

　　朋友？

　　朋友！

　　提到朋友这个词，钟晓楠的心中有一颤。她仿佛又回忆起了多年前那个电话里传来的，冷硬得过分的语气。

　　“朋友？”那语气带着讥讽和自嘲，是自己以前没听到、后来也没再听到过的腔调。

　　不过，身边的人并没有再现多年前的场景。她只是犹豫了一下，而后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一样，说道：

　　“我妈妈再婚了，她过得很好。”

　　“啊，那太好了。”钟晓楠记得，之前赵颖晨就说过，希望自己将来能多陪陪妈妈，不让她那么孤单。

　　“我也这么觉得。我选择这份工作的原因，图个安稳吧，想轻松一点。至少这里我有个自己的房子可以住，但是去到其他地方，实在是无依无靠。”她无奈地笑着。

　　钟晓楠垂下头，有些心酸，真真切切地为别人而心酸。“我们吵架以后，你生我的气吗？”她低声问，这也是她一直想问的问题。

　　“不生气的，”出乎意料的是，赵颖晨对于这个问题好不避讳，回答也毫不犹豫：“我也有错的。”然而回答简短，不深入解释。

　　“颖晨，对不起啊……”其实我知道你当时正在经历着些什么，但我没有顾及你的感受，就那么肆无忌惮地发了脾气，满心以为你还会和以前一样的包容。对不起，我当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没能像你陪伴我一样，给予你所需要的理解与安慰。

　　“没关系的，我也要道歉，当时的我要求太多，又很过激。”赵颖晨很快地接上了她的停顿，拦住了她接下来想说的话：“你要到家了。”这么不知不觉地走着，已经走到了小区门口。

　　钟晓楠低着头，并不是很想放开紧紧牵着的手。直到感受到赵颖晨胳膊运动的细微轨迹，她才不舍地松开。

　　“晓楠，不要难过。那些事都已经过去了，所有的事都会好起来的，我们还有长远的未来。不必为了过去而感到抱歉，曾经我们都还是孩子，不谙世事，不懂得如何处理人与人之间的细腻情感，不知道怎么处理没经历过的事务。现在的我们都成长了，已经能够更成熟地面对问题了，不是吗？不要怕，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怕。我会陪着你，在你需要的时候，一直站在你这边。”

　　我永远站在你身边……眼前这个单薄的身影和那个穿着校服的女孩又重叠在一起。

　　“你不会孤单。”她坚定地说。

　　“谢谢你，”钟晓楠点着头，她只能不住地微微点头：“谢谢你，颖晨。”

　　“那我先回去了，天凉，赶紧上去吧。”赵颖晨再次笑了，仍是带着现在的她常有的温和的笑容。她轻轻拍了拍钟晓楠的肩头，便转身走进一片夜色。月光温柔，打在孤身行走的人身上，却显得寒凉。

　　钟晓楠站在原地目送她。街上来来往往的人不多也不少，赵颖晨离去的身影，与景色相交融，相得益彰，孤独万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