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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第 3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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邢州地界的风貌,与鬼谷周遭的深秀已大不相同。
官道渐宽,黄土被车轮马蹄压得结实。越是接近易山府城,车马行人便越多,日头也明显西斜。
南稚策马跟在徐久侧后方,察觉那些黏着的目光下意识侧了侧脸。徐久不动声色地放缓马速,与她并行遮挡,同时递来一顶浅青色薄纱幕篱,“风尘大,日头也晃眼。”
南稚微微一怔,随即明白过来。
“多谢师兄。”她低声道谢利落戴上,轻纱垂落,容颜隐去大半,周遭那恼人的注视果然模糊了不少。
“前面便是易山府城,进城添些食水,寻个地方用些热食,略作休整明早再赶路。”徐久道。
因城中街市拥挤,不宜乘骑的缘故。临近城门时徐久率先下马,两人牵着马匹交了入城费,又将马匹寄于城门旁的骡马店后,方才步行入城。
易山府城墙高厚,颇具北地雄浑之气。
城中正值傍晚时分,喧嚣中透着归家的暖意。中青石板路宽阔,两旁店铺旗幡招展,多是青砖灰瓦的坚实屋舍。
沿途空气里亦飘着面食、炖肉与北方酱料的浓郁香气。
南稚透过幕篱,瞧见那些热气蒸腾的食摊,闻着新出炉烧饼、卤煮的香味,接连几顿都在啃食干粮的腹中不禁悄悄鸣响,她下意识咽了咽。
徐久行在她侧前半步,如背后生目,温声问道:“师妹连日辛劳,此间驴肉火烧与牛肉罩饼颇有些名气,可愿一试?”
南稚匆匆从点亮地图中回神,闻言她眸中微亮,隔薄纱望向徐久挺拔背影时只觉心头一暖:“师兄怎知……”她确实馋了。
“且猜且信。”徐久唇角似有笑意,未回头,只引她拐入一条食客颇众的巷子,“前头‘刘家老号’,手艺地道。”
刘家老号门脸不大,里外却收拾得齐整,门口大锅中老汤翻涌,香气扑鼻。
正值饭时,店内座无虚席,人声嘈杂。伙计见二人气度不凡,虽女子戴幕篱亦不敢怠慢,忙于角落腾出一张稍静的小桌。
徐久点了驴肉火烧、两碗牛肉罩饼,并几样清爽小菜。
候菜间隙,南稚小心将幕篱前纱掀起一角,透过店门观外间渐暗天色与往来行人,紧绷的心弦在这食物香气与温暖烟火气中,渐渐松缓。
饭菜上得快,火烧烤得外酥里嫩,夹着肥瘦相间、酱香浓郁的驴肉,罩饼汤头醇厚,牛肉软烂,饼丝吸饱汤汁。
南稚吃得眉眼舒展,连日风餐露宿的疲乏仿佛被这顿扎实晚饭驱散了大半。徐久亦吃得从容,目光却不时掠过店外街巷与门口,带着惯常的警觉。
饭毕,二人刚出刘家老号,欲采买明日所需,一阵突兀喧哗与女子尖叫便从斜对面一条稍窄巷口传来!
南稚心头一紧。
只见两个粗壮汉子正拖拽一少女,那少女荆钗布裙,容貌清丽,泪痕满面,挣扎间颇显可怜。
周围已有百姓驻足,却皆远远望着,面浮不忍,低声议论。
“又是兴隆赌坊的人……造孽。”
“宋老栓当真糊涂,沾上那处,这下连闺女都保不住了。”
“小声些,莫惹祸上身……”
兴隆赌坊……南稚瞬息自路人窃语中捉住关键。原是赌债,她身形微动,心念急转。
赌坊绑人,多为钱财或美色。那女子相貌不差……然若直接动武驱逐,后患无穷,恐累及其家。
还需问清缘由,寻个更周全的法子。
“师妹。”徐久温润的声音自头顶传来。
他的目光未只留于冲突中心,而是极快、不着痕迹地扫过围观人群之外围。
就在巷口斜对面一绸缎庄屋檐下,立着个穿靛蓝绸衫、面容寻常但眼神过分平静的体面男子,立于彼处似随意观望,视线却未离扭打中数人与周遭反应。
当徐久目光无意掠过他时,那人速垂眼帘,摆弄手中折扇动作自然。那份下意识的回避与过于镇定的姿态,令徐久眼底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冷意。
此人……不似寻常看客。
南稚未察觉徐久那瞬的留意,她的注意多在冲突本身与路人话语透露的讯息上。
听闻徐久唤她,立时冷静下来:“师兄,且让我先去问明原由?”
徐久收回余光,微颔首:“可,须速决,留意四周。”末四字几不可闻。
南稚心下一紧,并未来得及细想,她先整了整幕篱,稳步上前清声叱道:“光天化日强掳民女,是何道理!”
声透薄纱,清晰有力。
那两个汉子一愣回头,见是个戴幕篱、气度不凡的女子,身边还跟着位俊逸出尘的公子,气焰顿时稍敛,但手上仍不松。
“尔等何人?休管闲事!她爹宋老栓欠了俺们兴隆赌坊三十两银子,白纸黑字画了押,还不上钱,拿这丫头抵债,天经地义!”疤脸汉子晃了晃手中一张皱纸。
那少女宋小莲哭道:“并非如此!我爹只借了五两,是他们利上滚利……况且我爹全然不知是拿我抵债!”
三十两,半月滚至此数?南稚心中疑窦顿生。
她按下疑惑,先应眼前:“借据可否一观?即便欠债,也须按规矩来。这般当街强掳,就不惧惊动官府?”
疤脸汉子嗤笑:“官府?小娘子,怕是外乡来的吧?俺们兴隆赌坊讲的就是‘规矩’!欠债还钱,父债女偿!官府老爷们哪管这等闲事?”嘴上硬,眼神却闪烁。
徐久此时上前,声音温和却含威势,他将律法条文与利害关系清晰道出,直指对方痛处,两汉子亦被说得有些发懵。
南稚趁势接口,半是斥责半是挑拨,专攻赌坊营生之道,指出他们闹大后的弊端。
两打手脸色变幻,显然被说动几分。
疤脸汉子色厉内荏:“那娘子说如何是好?债总不能罢了!”
“债自然不会罢了。”南稚语气稍缓,“尔等回去如实禀报东家,宋家欠债按正经利息核算该还多少,令其筹钱偿还。倘若再敢用此等卑劣手段强掳民女……”
她幕篱后的目光锐利,“我们既路过管了,少不得往府衙递张状纸,请青天大老爷评理,也让易山府的百姓都听听!”
她刻意强调过路之人与递状纸,既为撇清干系,亦是施压。
两汉子被噎住,权衡利弊,终不敢冒险,撂下几句狠话,便骂骂咧咧去了。
见热闹没了,人群渐散。南稚快速拾起鞋履,低声对宋小莲道:“姑娘,快穿上,随我们至那边说话。”她指向一旁僻静窄巷。
徐久于她们移动时,目光似无意般再扫向绸缎庄屋檐下。
那靛蓝绸衫男子已无踪。
巷内昏暗,南稚耐心宋小莲家中境况,在得知她仅有五两本金家徒四壁后,与徐久交换一个眼神。
赌坊此举明显不单为财而来,退去亦是碍于他们二人。即便他们此刻为宋小莲还了债款,赌坊亦会有别的由头再找上她。
“银钱,我们不能替你父偿还。”南稚冷静道,“却可为你指一条活路。”
“赌坊之人绝不会罢休,顷刻便至。你即刻归家,携上你母,只取最要紧的细软干粮,从后门小路离去,立刻出城,投奔外乡最可靠的亲戚,愈远愈好……”
她速速交代了逃亡与隐姓埋名之策,徐久递过一小袋碎银充作盘缠,并嘱咐莫提他们细处。
宋小莲噙着泪水千恩万谢,匆匆离去。
南稚望着她消失的背影,轻轻一叹。
“走。”徐久低道,语气紧迫,“即刻出城。”
二人速离窄巷,折返主街。
徐久行路变得曲折,专挑人多或岔路多的小巷绕行。南稚紧跟,幕篱下的目光也警惕起来。
经一处十字路口时,她似瞥见一抹靛蓝绸衫的身影在对街人流中一闪而过。
“师兄,似有人……”她低声急道。
“嗯,不止一人。”徐久声平稳,脚下不停,“取马,出城,莫回头。”
二人快步赶至骡马店,取回马匹,翻身上马直奔城门。
趁着城门尚未关闭,两人匆匆验过文书,策马冲出将易山府城甩在身后。
直至离城二十余里,才寻了处隐蔽山坳歇脚。
夜色如墨,山风凛冽。
南稚摘下幕篱,啃着干粮,眉间紧锁:“师兄,方才……”
“有人旁观,且非寻常百姓。”徐久接过话头,声音在风里显得低沉,
“赌坊讨债虽常见,然那利息高得蹊跷,绑人手段也显急躁。更可疑是那穿靛蓝绸衫者,气度沉稳,眼神锐利,不似看客,倒像……监工或验收之人。”
南稚心中一寒,一道灵光从她的脑中极速闪过,却只余尾巴让她摸不着头脑:“师兄之意,赌坊绑人是另有所图?那人恐是幕后眼线?”
“仅是猜测。”徐久望着易山府城的方向,“然谨慎无大错,宋姑娘之事我们已尽力。往后,须愈加小心。对方若真有图谋,为我们搅局恐不会甘休。你的幕篱需一直戴着,我们也须尽量避开人烟稠密之处。”
南稚颔首,将幕篱仔细收好。
她心头那点因救人未能周全的不安,此刻被更深的警惕取代。
这江湖,远比她在敲键盘时所见的更为复杂幽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