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寄怀》乔十慢

11、积云关

　　待到积云关外时，初寄酒已经能和回星配合默契，在他的指导下，给沈见怀又喂下去些姜汁和药水，虽然还在发热，但是已经没有之前那样凶险了。
　　有了这么一茬，回星牧野虽然仍旧防备着他，态度上明显软化许多。
　　初寄酒左肩至上臂都被裹上了一层厚布，在途中没有什么合适的固定物，只能虚虚斜倚在车壁上和小孩子聊天。
　　“小陈大人，你家……这位陈大人必然也不是头一次发作了，你俩怎的还是如此惊慌失措呢？”
　　稚气的脸迅速红透了，“我，我们，其实主子已有几年没有这么严重地起过热了，又是在远途中，倒让你见笑了。”
　　哦，意思就是这几年还不错，前几年才是病得要死。
　　“这位……陈大人既然身体如此虚弱，还要远赴北境，想必这南衙的任务不易啊。”初寄酒也不遮掩，知此知彼是第一步，这一主二仆的身份成谜，还是摸清楚更稳妥些。
　　回星不好拒绝，也不好回答，眼神闪烁几下道：“初公子，你救了爷的命，虽然不知道你和爷谈了什么交易，但是我们……我们的身份……”
　　正在这支吾着，一道低哑的声音插进来：“我们的身份不影响和公子的交易，你不必担心，当然，也不会对你有什么伤害。”
　　沈见怀既然醒了，初寄酒的试探就只能戛然而止。

　　“爷！你醒啦！”回星激动地破了音。
　　“我再不醒来，只怕你将何时尿裤子都抖落出来。”这人还没醒透，嘴巴就不饶人。
　　先前为了给沈见怀降温消热，回星给他换了一件干燥吸汗的内衫，将厚实的皮袄盖在上面防风，这会皮袄半裹，眼神锋利，倒有些像刚从马场上驯马回来的年轻人了。
　　初寄酒挑挑眉毛，都说人之间都求个眼缘，做生意也是一样，沈见怀这幅样子反倒比在肆方楼顺眼得多。

　　不多时，马车驱至积云关下。
　　积云关中百姓数量众多，超过一半是军户，战事一起，便可应召参军，平日若是无仗可打，便也和普通人一样过日子，城中一应事务，都由镇海军接管。
　　镇海军一向军纪严明，虽然积云关已不是交战一线，但是入关前的层层审查是免不掉的。从建安帝起，过所就是大缙百姓出行时必带的身份证明，凡行人车马出入往来，必据过所勘验。就连王侯贵胄，也须得凭借过所出入滦京。
　　初寄酒半路被掳，身上除了散碎银两，更是身无长物。他心里正想着看看这三人过所如何递交，就见沈见怀从脱下的锦袍中，取出一个半旧不新的鱼袋递出车帘外。
　　负责核验的校尉立在一边，眼见一双手从帘中探出，那手骨节分明，白的如同新雪。
　　掌中鱼袋露出一角，竟然是个金鱼符，符上没有花纹，只刻一字：裴。这字在积云关犹如圣命，校尉二话不说，就放一行人入了关。
　　初寄酒心中有了较量，这三人是不是南衙之人不好说，但在积云关通行无阻是真，怕是南衙镇抚来了也不一定有这么顺畅。

　　就在几人进入积云关的当口，两人骑着快马从锦州出发了。
　　初明觉一改平时圆领襕袍的潇洒装束，换上一身银紫色束臂胡服，身上背负着弩箭，头发被一条流云纹抹额束在脑后，随着骑乘散在肩上。赵述鸿稍落在后面，也是一改书生打扮，有了些驰骋潇洒的气势。
　　刚才的争执在前，两人一路无言。寒风裹着雨点打在初明觉脸上，他的思绪回到了十几年前。

　　在他还小的时候，老爹信奉的是因材施教。
　　大哥初明意能言善辩，说得一口流利柔然话，便去店里做学徒学生意；述鸿哥旷达自由，就常年山南海北的跑。老爹问他喜欢什么，他说只羡慕醉卧沙场君莫笑的将军英雄，老爹便提着酒去了趟锦州军大营。
　　不知道老爹有什么门路，没过几天，他就被踹进了大营，成了一个新兵蛋子。
　　每天只做两件事情：捡拾靶场掉落的箭并收拢到箭匣中。晚上吃饭前将损耗无法使用的箭镞归集起来，交到大营工兵那里。
　　混了一个多月，他发现心里个个顶天的士兵们也不是百发百中的，于是觉得自己也能行。
　　他偷偷攒了一匣子坏得不算厉害的箭，又找来一把弓箭模具，将士们还未起来操练时，他就顶着满身露水练习射箭。
　　大家看到也不在意，锦州军户多，十二三岁的小孩尚扛不动长戟，但是舞刀弄枪也能操练身体，在锦州这种前线，多挣一息生机没有坏处。
　　可他还练得有模有样，也许是真有点子天赋在身上，慢慢竟然能射中靠近靶心的位置，早入营的士兵们也都知道了他的存在。
　　没过多久 ，他发现有个络腮胡子的大叔和他差不多时间早起出帐，两人总能在小解时遇上。
　　“小子，你愿意学射箭吗？”
　　大叔解完手走过来，嘴里混不吝叼着个草杆，手掌擦过他的发顶，乱七八糟揉上一通。
　　低头看了眼络腮胡的马靴，质量上乘，还是乌皮六缝的皂靴，是个百将的装束。小孩子忍住嫌弃的话，眼睛弯弯：“大叔，你教我吗？”

　　初明觉年纪虽小，但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已经具备。在他的讨好下，络腮胡大叔帮他搞到了新的箭和靶子，还能在日落之时，带着他四处兜风一阵。
　　那时候狄人的老王逐渐衰弱，部落间隔三差五就要内讧一次，锦州难得消停了整个夏天。
　　老爹那时候又不知道在忙些什么，入了军营，除了大哥偶尔给他送几件换洗衣服，就真无人管束，他有些自在，又有点失落。
　　不过络腮胡是个好老师，从习姿势到练力量，手拿把握地带着他。初明觉有关系户的自觉，害怕络腮胡知道自己是初家少爷，嫌弃他浑水摸鱼就不愿意教他，更何况大家各有各的任务，便也含混着没问过络腮胡在哪个将军手下。他只想着趁老爹顾不上管他，就在军营里学学本事，真上阵打仗还是没有想过的。
　　安稳了大半年，初明觉也从只能捡拾箭头的新兵做到个管理杂务、驿马传送的小兵曹。
　　第一次落霜之后，狄人的小股骑兵开始在锦州城外试探。
　　初老爹听到消息赶来驻军大营找小儿子的时候，初明觉所在的小队正领命去狄人的背面，裴大帅早就绕道北面，他们这个小队负责将一些粮草送到先行部队那里。
　　他虽是头一次上战场，但是心里只有兴奋，更何况这个任务算不得危险，大概率他们不会正面遇上狄人的骑兵。
　　刀剑无眼，战场没有定数，大概率以外还有小变数，在他们距离锦州城还有二十里的地方，遇上了打算趁夜袭营的狄蛮子。
　　兵曹没有什么配备神兵利器，很快一把陌刀砍得卷了刃，初明觉头一次在同伴飞落的头颅中感觉到了恐惧。
　　他得回去，大哥上次来送衣服的时候说要带他去见未来的大嫂，更何况他还没有活够，明年夏天他才十四岁。
　　同伴温热的血液糊了他一脸，头盔又太大，每次都挡住他抬头的视线，初明觉被地上的尸体绊了一跤，差点被后侧方探过来的棱刺扎到脖颈。
　　娘亲保佑，他借着个子矮，从马肚子底下窜了出去，从泥地里摸到一把弓箭。
　　搭弓，射箭，和每天做的功课一样。
　　他在晨光熹微中贯穿了敌人的眉心。

　　“明觉！慢些！” 赵述鸿已经许多年没有这么骑过马了，大腿根应该是破了皮，眼见和初明觉的距离越拉越大，终于出声叫他。
　　初明觉拉紧缰绳，回头望向赵述鸿，等到他走近些，开口道：
　　“述鸿哥。”
　　初家人长得一幅好相貌，明觉和明意兄弟俩都有一管高且挺的鼻子。初明觉已经过了而立之年，脸上没有任何失意，他永远是少年。
　　“到了大营，你不要阻我。”

　　“往大营去，去给将军报信……快！”小队正帮他扶正了头盔，将小旗塞进他手中，催促着他往锦州跑。
　　初明觉的弓也断了，他只剩下一双腿，发疯一样地朝前跑去，他不敢回头，也不知道一起出来的小队里剩没剩下别人。
　　身后的马蹄声黏着他，太阳升起来了，光线刺得他眼睛疼，不知道络腮胡大叔起来了没有。等他回去了，想问问大叔叫什么，是在哪个将军手下，为什么有这样好的本事还要做个普通百将。
　　锦州军大营早都动起来了，一队骑兵扛着“裴”字大旗迎面而来。
　　初明觉还没挤出个笑脸就楞在当场，为首一人拉住缰绳停在百米开外，端起弓箭瞄准了自己。只听得噗嗤一声，箭头没入血肉，侧脸溅满了敌人的温热血液，可能是跑得太快了，他终于忍不住俯身呕吐起来。
　　黏着他的马蹄声远去，他被来人捞到了战马之上。

　　“小子，你的武器呢？等回去我给你找一把上好的弓箭。”
　　盔甲之下是熟悉的声音，初明觉吐得脑袋发晕，但是还记得擦干净战马身上的锁子甲，这可是锦州军最引以为傲的重骑。
　　昏沉之中他听到有人喊：“将军。”
　　重骑营只认一个将军，络腮胡子骗他。
　　他的名字是裴云息。
　　后来这个名字替代裴正庭成了北境的新领袖，建安帝亲封的镇海王。

　　啊啊啊啊啊要发疯 为什么没人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