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寄怀》乔十慢

10、发热

　　沈见怀料得不错，自己这破败身体确实受了凉，太阳刚上一格窗沿的功夫就已经烧得上了脸。
　　反倒是瞧得初寄酒莫名其妙，谈个生意罢了，也不至于像是自己欺负了他，方才还霜雪一样的目光现在像是要化成水淌出来。
　　等到牧野回星进门，就见到自己主子红着眼睛猛灌凉茶。
　　“爷，你起了热！”回星撂下手里点心和包袱，着急忙慌的去隔壁屋翻找药罐，牧野则是一脸愧色，刚起身又跪倒在地。
　　沈见怀强撑着抬了眼：“你的鞭子到了地方再抽，等会带他上路。”
　　牧野这才将眼神分到初寄酒身上，他已经被松了绳子，面前搁着一封墨迹微湿的书信，纸面上拓了一枚山峦状的章子。
　　初寄酒笑眯眯地： “劳烦叶大人留给肆方楼掌柜。”

　　听完肆方楼掌柜的形容，初明觉面上神色未变，客客气气地将人送走，转头就去拿出了自己的弩箭。
　　他现在只恨自己大意，竟然觉得自家门口安全，就敢放手让几个小崽子去干这等亡命活。
　　“明觉！”赵述鸿抓住掠过的半截袖子说道:“阿玉能留了书信，至少性命无虞。这几人是谁都没搞清楚，你往哪里去？茹斐陈柯，你们先说！”
　　初明觉没了平日里贵公子的悠闲自在，一双眼睛又狠又凶，倏地将头转向门槛外侧。
　　茹斐和陈柯两个人从回家就跪在那里，陈柯偷来的兵器还揣在怀里发热。
　　两人被眼风扫得皆是一凛，茹斐先开口道：“这一行人是南……南衙的，据谭管事说有印信为证，要查什么也无人知晓，只是路过锦州时来州牧府参加宴席。在锦州停留两晚，人数不明，踪迹不明。他们的马车倒是好认，比寻常马车宽大不少，我已派人出城去寻。”
　　“我不确定他们从什么时候盯上我的，将账本放回去以后，我才察觉身后有人。”陈柯忐忑着掏出东西来。
　　赵述鸿说： “如果从你第一次进入大营就被盯上，说明他们早都埋伏在那里了。他们的目的就不是参加宴席。”
　　陈柯疑惑：“若是从肆方楼出来漏了踪迹呢？”
　　赵述鸿摇头：“不会，如果是这个时候才被发现，拿下你才是最合适的，他们定然早就盯住你了。”
　　初明觉稍微冷静下来，分析道：“他们一边光明正大去了韩骐府上，一边又蹲守在守备军大营里，是要找什么？以南衙的行事作风，无论有无实证，都是直接破局，这很奇怪。 ”
　　赵述鸿转头问茹斐：“你说人数踪迹不明？但刚刚肆方楼说仅有三人！剩余的人可有去向？”
　　茹斐和陈柯碰头之后不敢妄动，直到确定无人尾随才从梨花苑出来，一些细节顾不得一一核验。
　　陈柯笃定的说： “虽然没敢回头，但我确定仅有一人跟着我，否则我没那么快脱身。比照肆方楼掌柜的说法，就是今早才回楼的那个叶大人，这样说来其余人另有去处。”
　　赵述鸿说：“只有这三人从头至尾都在。但是他们拿住阿玉，也知晓了陈柯偷兵器，却没有将阿玉押到州牧府或是守备军，甚至于能容阿玉留书，他们为什么而来？”
　　正在几人思索的空档，府门冲进来一个汉子，手里捏着根布条。
　　“茹老大，你寻的马车有消息了！”
　　茹斐忘了自己还跪着，往前一扑倒了地上，顾不上疼，抓过布条扫过去，布条撕的参差不齐，显然是仓促得紧，歪歪扭扭划着几道子。
　　传信的伙计是茹斐手下最好的骑手，他驾着今年马场留下来最快的一匹马去追。
　　“朝北去了，速度很快，下一个地方是……积云关！”
　　“积云关！”
　　“积云关？”
　　初明觉张目欲裂，赵述鸿纠起眉毛的同时跨步挡在他身前说道:
　　“积云关里，我去递消息。”
　　初明觉的弩又重又大，茹斐眼看它抬起又落下，贴着赵述鸿的肩膀擦出一道风来。
　　“南衙之人去了积云关！你这消息还有用吗？”
　　赵述鸿眼睛都未眨一下:“清醒点！他们只有三人，哪怕三万、三十万呢？阿玉不是两岁了。”
　　初明觉眼睛通红:“那是积云关！你忘了……”
　　“我没忘！”赵述鸿立在那里。
　　书生的背脊总是薄如利刃，一把撕开十多年没有愈合的血肉。
　　茹斐和陈柯依旧跪在那里，他们还不明白两位长辈争执的意思。
　　雨又开始下了，一场秋雨一场寒，积云关比锦州更北，只怕会更冷些。

　　沈见怀有好多年没有梦见母亲了，她的脸出现的时候，他竟然有些认不出来。
　　“娘，你要去哪？”梦里面还是十二岁的自己。
　　母亲脸上写着得意:“阿絮，你爹帮我驯了匹马，你要陪我去看看吗？”
　　端王世子出生时松北下了好大的雪，连熊瞎子都爬不出山，家家户户都用棉布把窗缝塞的严严实实。
　　父亲说，那天他想起一句诗:门开枝鸟散，一絮坠纷纷。［1］
　　于是他便有了小名阿絮。
　　小阿絮不太高兴:“爹也答应了我，这马该是我的。”
　　母亲惯会撒娇：“你人小腿短，马太高会容易摔，这次先让让娘嘛。”
　　“好吧，晚上我要吃肉，等明年就能长很高了，我会比爹更高！”
　　如何长高是十二岁的沈见怀最烦恼的事情，父亲总用手压他的发顶，还附带嘲笑一句小矮子。
　　“好吧，我们先去找你爹。”
　　母亲有一把漂亮的头发，挽成麻花状柔顺地搭在一侧肩膀上，贴在她身边会有发丝拂过脸颊。
　　他俩在刚刚冒出芽尖的草地上走了好一阵，周围突然响起轰隆隆的声音，原本该融化的雪像山一样倾倒下来，在空中腾起雪沫，沈见怀眼里只见到白色，转身就要拉着母亲逃跑。
　　他察觉到母亲松开了手指，便回头喊：“娘，快跑，雪崩了！”
　　刚刚还编了辫子的裴云珠不知何时披上了甲胄，将他一把推开：“我要带你爹回家，阿絮你走。”
　　沈见怀抓紧一片衣角，竟然变作一抔雪从指尖漏出去：“回不去了！雪崩了……”
　　他又看见了满山满坡的尸体，已经结成了冰块。他从雪窝里爬起来又摔下去，爹娘就埋在里面，但是他什么都听不见，雪崩以后的山谷连风声都没有，一片寂静。

　　初寄酒从来没有坐过如此快的马车，纵然再宽大舒适也抗不住驾马车的人发疯。
　　沿途每过一处驿站就要换次马，替下来的马腿都跑得颤抖。驿站都是老兵，马就同家人一样，看着马屁股上的鞭痕硬是挤不出个好脸。
　　距离积云关还有四十多里。
　　牧野眼里只有赶路，整整一天一夜，他肃着张脸坐在前面挥舞马鞭，牙咬得口中血肉模糊，便和着血水往肚里吞。
　　回星顾不上看守初寄酒，他将药匣囊里的瓶瓶罐罐尽数喂了一遍，高热始终退不下去。沈见怀最开始面上浮着不正常的红，后面开始发白，渐渐竟然有了青灰的迹象。
　　不是没想过路上突然发病的情形，为尽早赶到锦州，他们抛下了随行的护卫和医官，就算要等，也至少要等两三天。与其这样，不如更快些，只盼到了积云关，能有些办法。
　　初寄酒坐在一边，也没有被缚住手脚。看着小孩一边哭一边目无章法地往沈见怀身上堆叠毯子，不由得叹了气。
　　出声问道： “有酒吗？烈酒，越烈越好。”
　　回星眼泪淌得看不清面前的脸，半晌反应过来：“有！有酒，是梨花白。”
　　不够烈，但现下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初寄酒指挥回星搬开厚重的毯子衣物，褪去沈见怀脚上鞋靴，露出小臂和手掌来。这人看着高大，手脚却干瘦得和枯枝一样。
　　初寄酒将酒倒在小碗中，将火石对准碗里，擦碰的瞬间碗里窜出火苗，他挽了袖子，径直将手放入火里，蘸取一点酒液就迅速摩擦起沈见怀冰块一样的手脚来。
　　擦了好一阵子，用光了近一壶酒，沈见怀的脸色终于不再是灰色的。
　　初寄酒吁出一口气，好歹没有更糟糕。刚刚准备擦把汗，没料到身旁的小公子竟然“哇”得大哭起来。
　　牧野听得见马车里的动静，从开始的慌张到轻微的摩擦声，回星哭声一起吓得他周身一震朝下跌去。
　　好在手中的缰绳还牵着，马匹被猛力一拽，嘶叫着停下来。
　　车中坐着的两人齐齐向前撞去，初寄酒马上就要跌在沈见怀身上，好在他混乱中撑住了胳膊，没有压到病患。
　　牧野连滚带爬上了马车，看到的就是初寄酒压住沈见怀的场面，他一把将人掀开，又强压住放轻了动作试探鼻息。
　　还好，是平稳的、捎带点烫意的呼吸。
　　沈见怀缓过了那股劲，虽然昏沉得睁不开眼，影影绰绰的动静已经能听到些许。
　　初寄酒就没有那么好了。牧野使了全力，他像块帕子一样贴撞在窗框上，身体发出一声脆响。
　　他暗道不好，怕是折了。
　　一边抽气一边骂自己：一个病得要死的疯子领着莽夫和孩子，自己竟然还要同他们做交易？初家祖先都要被气得活过来痛揍他。
　　“大哥，爷没事，是……是我吓坏了。”回星这才抽抽噎噎地停下来。
　　“多…多亏了…这个柔然美人，他救了爷一命……呜呜……呜……”
　　初寄酒没气力纠结称呼，他半边肩膀被火烧一般，疼的气喘不过来，汗流下来刺得眼睛疼。
　　牧野呆了一会才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主子现在不至于更差，但也难好，还是稳住赶到积云关最要紧。
　　心里捋顺思路，转身端端正正朝着初寄酒磕了一个头，额头瞬时浮出个血印子。
　　“公子！劳你继续看顾主子，是我伤你，到了地方杀我都绝不二话。”

　　初寄酒默然，上了贼船就难下了，生意没有谈完，至少不能让对方死了，更何况自己如同鱼肉，保住小命最为紧要。
　　就是这对家实在是难搞。
　　“叶大人，我有两个要求。第一，能先帮我正骨吗？”

　　［1］引用宋代司马光《雪霁登普贤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