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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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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比起雪花,医院的白墙还是有些黯淡。或许这里才是真正的坟墓。当一个人死亡时,所爱之人的精神,作为他的一部分,也就跟着死亡了。这里是灵魂的坟墓。这里的每一块砖瓦,都是灵魂的坟墓。
“李先生?”
李正晔回过神来。
“……啊,哦,您继续说。”
陈医生清清嗓子,继续说道:“经皮质运动性失语的病灶在优势半球Broca区的前、上部,自发语言呈非流畅性,自发语言较少,对刺激可以有简单的反应,但不能说出有意义的语句。嗯……复述较好,口语和理解能力较好,命名、阅读和书写能力不正常。还有,目前患者的社会参与情况和心理状况不太乐观。但是刘先生是轻度失语症,康复前景还是比较好的,”
“治疗过程中,会做出相应的社会适应性训练,也许患者会出现精神状况低下等情况,但治疗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希望呃……家属和治疗师这方面做好配合。”
“是必须留院治疗吗。”
“这个要考虑患者意愿。有些患者选择留院治疗,有些选择定期在医院接受治疗,也有一部分患者待在家里,陪伴在亲人朋友身边。刘先生住院那几天恢复较好,意识在一步步恢复。只是执意要出院。”
“嗯嗯。”
“经皮质运动性失语的听理解较为严重,这有一份注意事项,您可以先看看。”
“谢谢。”
李正晔在回公寓的路上,脑子很乱。想着怎么和刘桉说明治疗计划,怎么处理刘桉的工作,以及自己怎么扮演一个怎样的存在。过去的一个多月,他和刘桉只是存在劳动关系,他知道刘桉不会怀念回去的事情,他也不去深究。
一场久别重逢,没有狗血剧里破镜重圆、旧情复燃的戏码,只是平淡地进行着。
直到他看到体检单的那一刻为止。
通过医院,李正晔才知道那天晚上刘桉在街上晕倒,一个经过的路人拨打了120,及时送到了医院。联系家属时,找不到任何一个可以联系的亲人。
母亲几年前去世,父亲是逃犯,失踪了很多年。
那些刻意隐藏的,装作不在意的东西乍现。在李正晔联系医生、买训练资料时,他注意着刘桉的目光。
难以描述的平静的目光。
到了。
李正晔上楼,拿出钥匙打开门。快十点了,李正晔观察过,在他待在刘桉家里这两天时,刘桉总是很早就上床了。天空从五六点就开始一点点暗下来,当天空完全变成墨黑的时候,刘桉已经睡熟了。
他轻手轻脚走进卧室,看到床上鼓起一团。刘桉的卧室里只有一张床,一个床头柜,一面衣柜。李正晔关上房门,在漆黑一片中摸索着坐到床边。
[床板有些硬。睡着会不舒服吧。]
看不清刘桉的脸。李正晔只能看见枕头上黑乎乎一坨,听见平稳的呼吸声。他把手伸进被子里,轻轻捏了捏刘桉的手。是热的。起身再掖掖被角,李正晔才往门口走去。当他摸向门把手时,听到身后的人坐起来,发出一阵衣物摩挲的声音。于是他穿过的沉重的空气,重新坐回刘桉身边,打开床头柜的台灯。
“把你吵醒了?”
刘桉垂下头,看着李正晔坐过来时顺势牵住自己的手。刚刚一瞬间的触碰,让他感觉像把手插进雪层里,融水顺着皮肤的肌理,渗透进身体。刘桉静默了几秒,将另一只手覆在李正晔的手背上。
[又穿这么少。还总是说我]
李正晔任由他无声的动作,心知听不到他的回答。只能承受长久的寂静。
“快睡了吧。”
[别这样了。]
“嗯?”
[不用管我。]
“睡不着吗?”
[没事的。]
“给你唱首歌吧。睡不着的话,给你唱首歌吧。”
李正晔将刘桉扶着躺下,隔着被子轻拍他的背。隔着被子也能感受到胡乱凸起的骨骼。
“走丢的狗儿哟
死在绿油油的山坡
可爱的孩子哟
坐在山坡看日落
怀抱冰凉的狗儿哟
孩子流着泪说”
李正晔给了刘桉一拳,笑道:“唱的什么啊,乡村恐怖童谣吗。”刘桉也不甘示弱,踢了他一脚,低声骂道:“懂个屁。这我妈给我唱的摇篮曲。”宿舍的床本来就窄,李正晔往后一躲,屁股硌在钢管上,痛得他吱哇乱叫。
“弑夫了弑夫了,哎哟痛死我了。”
宿舍门外灯光闪过,两人同时噤了声。刘桉被李正晔紧紧搂在怀里,于是他挣扎着抽出手,用手撑开眼皮,狠狠地用两颗眼珠子瞪李正晔。宿管是个穷凶极恶的老太婆,长得像牛,看人的时候两只眼睛会凸出来。刘桉学得有模有样的,李正晔屎都要笑出来了。
他一把扯住被子盖住两人,倾身吻了上去。
一吻结束,李正晔才松开嘴,又仔细将刘桉整个人嗅了个遍,才把人按进怀里。
“好了好了好了,明天还要考试,不闹你了,睡吧。”
走出卧室时,李正晔最后看了眼床人蜷着的人。接着他搓了搓眼睛,转身关上门。
“喂,哥。”
“老地方啊。”
“行。”
简蒙到烧烤店的时候,李正晔面前已经有两瓶空酒瓶了。一整盘烧烤还没动过。点的全是简蒙爱吃的。简蒙拿起一串烤五花放嘴里一溜,就剩个光棍了。
“医生怎么说嘛。”
“情况不严重。都是康复过程很艰难。”
“这样啊。”
耳边只有吵闹的人声,李正晔盯着杯中的酒沫,不知道在想什么。
“你呢。”
“我什么。”
“你说你什么。”
按理说,李正晔此刻应该来一段推心置腹的独白,以此表达他有多么难过,展现他对刘桉的念念不忘,如何难以忍受心中的破败,描述他只要站在刘桉身边,就会感觉简单的,复杂的,无序的什么,都进入他的五官,让他感觉变成了刘桉的大脑里的血水,发腻的血水,往往因为倒立而发胀而难受而晕眩。或许可以像以前一样,用痛哭,来弥补言语的不完美。
令人厌恶的停滞感。
突然什么也不想说了。
但还是应该说些什么吧。
“你知道的。”
“嗯。”
当一个人让你感到无所适从时,你认识到自身的局限,你跳出局限,却跳不出那个人的局限。刘桉的孤寂让李正晔感到无所适从。曾经从头发、眼睛、嘴唇、到躯干,都是那么富有活力,怎么会变得像旋转木马一样。
李正晔的目光落在街道的飘雪上。明明吵闹的是人声,他却听到了雪花的声嘶力竭。
清晨。
李正晔被闹钟吵醒。他从沙发上坐起来,扭了扭酸痛的腰肢。晚上和着衣服就睡了,实在没有精力伺候自己睡得多舒服。
[今天要带刘桉去医院。]
卧室门大敞着,厕所门“咣”一声打开,刘桉揉着眼睛走出来,像没看到李正晔似的走到沙发旁坐下。李正晔拿过一旁的小毯子,搭在刘桉腿上,再往腰边和腿间掖了掖。沙发上还要李正晔的余温,热乎乎的,刘桉蜷起腿,整个人陷进去。
“我去洗漱。”也不知道刘桉听懂没有,李正晔吸拉着拖鞋往厕所走去。
洗漱台一边摆着刘桉的牙刷和漱口杯,还是湿淋淋的,架子上挂的毛巾还散着热气。对着破旧的镜子,李正晔注意到自己眼底下淡淡的晕黑,冒了些青茬,整个人透露着疲惫。李正晔恍惚了一下,才打开水龙头。
他的牙刷什么的是从楼下便利店买的,临时凑合着用。叮铃哐啷一阵响,李正晔打开门。
刘桉还窝在沙发里,脑袋低垂着。
李正晔坐到刘桉身边,说:“今天去医院。”他的声音很低,一个字一个字说得很慢。刘桉抬起头,直直盯着他。什么也没说。
“今天,去,医院。”
李正晔又重复了一遍。
“今,天,去,医,院。”
刘桉还是看着他,突然闭上了眼。四周没有一点声音,窗外的雪也被吓得安静了几分。
李正晔站起身想把刘桉拉起来,他拉住刘桉的手臂,却感觉到一阵阻力。
“先了医院再说,好不好?”李正晔的声音大了几分。他直接把刘桉拉了起来。刘桉瘦得让人害怕,李正晔不顾他试图挣脱的动作,带着人走到玄关,一只手箍住刘桉的手,一只手打开门。
他心里恼火。想着赶紧去医院,提前约了治疗师,想着尽快做出治疗方案,刘桉如此排斥,病可耽搁不起。
刘桉猛地一甩。李正晔的一只手握在门把手上,整个人都被刘桉挣得晃了晃。他心里先是空了下,转而却是一阵怒气。他往门上重重一敲,年老的大门发出“咣”一声响,似是在摇晃,接着随着吼声,周围的一切都开始摇摇晃晃。
“跟你说了要去治病!算我求你了!”
最后一个字掉落,李正晔心里的什么东西好像也跟着摔碎了。
[对不起。]
寂静寂静,总是寂静。这几天李正晔抬头低头尽是无边的沉默。所有的一切都变成了静物,自己眼前更是一棵没有生命的枯木,树枝脆弱,快要死亡。他感觉自己在对着没有回应的寂静怒吼。
窗外的暗光透进来,照在两人身上。
雪明明是亮白的,发出的光怎么是黯淡的呢。
李正晔的心情还没有平复下来。他看到刘桉偏过脸。他们面对面站着,却好像早已各自背过身去。
一滴泪从刘桉眼角滚落下来,颤颤巍巍地滑过脸颊,在瘦削的下巴上拐了个弯,聚了许久才落到地上,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李正晔突然脱了力。
又是寂静。
小时候学画画,画素描的时候,李正晔总感觉无论笔下的人怎么咧开嘴笑,眼眉如何上扬,力图用黑白灰的色调展现的,就是死物。画是有情感的,但他无法共情。
在寂静里,那个人像却向他走来。
刘桉收回不知看向什么地方的目光,向前一步抱住了他。像枯枝一般的手臂环住李正晔的腰,随着手臂的缩紧,刘桉把头埋进李正晔的胸口,小心翼翼地像是在触碰珍宝。从始至终,刘桉都没有看他一眼,是害怕与他的目光交汇还是厌恶,李正晔分不清。
怀里的人是具有温度的,但是李正晔的身体像是浸泡在冰湖里,僵硬得无法动弹。
落雪没有声音。
李正晔回抱住刘桉,搂紧了怀里哭泣颤抖的人。胸口的濡湿静静地扩散着,他把嘴唇贴在刘桉耳边,轻声道:“对不起。”
[不是的。你没有做错什么。不用说对不起。对不起,真的对不起。该说这句话的是我。]
深冬的来临,没有一点征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