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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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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箱里没什么东西,只有半盒鸡蛋。李正晔也只能蒸了碗蛋羹。饭桌上,李正晔看着刘桉小口小口地吃着,等他吃了小半碗的时候,起身去了阳台。
“没事的,李先生,您不用着急。我们当然要优先考虑患者的意愿。您要知道,患者在急性期是能明显察觉到自身语言能力的下降,但因为无法正常沟通,往往会发生众多矛盾。对的,并不是简单的复述就能让患者理解。”
“……但是他对治疗这么排斥怎么办呢。”
“我们是不会强迫患者立即训练的,您知道的,结果往往适得其反。对于您说的情况……我想不是他对我们过于排斥,而是对您过于依赖。家属在整个治疗过程中往往是最重要的存在,因为您是值得信赖的人,所以患者能从您身上找到归属感。不管是有意的还是无意的,都表明您在他心目中举足轻重。”
李正晔愣了愣。
“嗯嗯,这样。”
“您不用太担心,在有些病例中,患者对于朋友、医生、家人都无法敞开心扉,那种治疗过程才是真正的痛苦。这段时间呢,您和刘先生先适应一下,不急于进行康复治疗,而且患者脑损伤基本恢复,没什么大碍。有些东西是无法介入的,您要把刘先生作为一个独立的个体看待,而非一个病症的载体,真正去理解他。希望您一直与我们保持联系,及时说明一些患者的情况,我们团队也会及时做出反馈。”
“嗯嗯。行,那就这样了,麻烦了,嗯,再见。”
挂掉电话,李正晔呼出一口气。抬手捏捏鼻梁,等这阵酸胀感过去了,李正晔才转身进了屋子。外面着实冷得很。
刘桉还坐在原位发呆,李正晔走过去,俯身牵住他的手,慢慢地摩挲着。明明摸着是暖和的,却好像感觉到到皮肤下冰冷的骨骼。
刘桉喜欢身体接触,李正晔早就形成了肌肉记忆。在牵过去的瞬间,他后悔了,但还是没有放开。
医生说每个患者适用的沟通方法不同,手势、文字、身体接触等,他一个一个试,总会成功的。
李正晔注意到他剩了半盅蛋羹。李正晔握紧了手心的几根指头,问道:“吃不下了?”
如他所料,刘桉只是抬起头看着他。眼角还有些洇湿。
[你不吃吗。]
李正晔笑了笑,说:“吃不下就不吃了。”刘桉转过头去,起身回到沙发上。李正晔收拾了碗筷,在厨房里忙活起来。本来没什么胃口,看到碗里的香油泛着光,摸到碗边儿还是温热的,李正晔才感觉有些饿,胡乱刨了几口下肚,才开始放水洗碗。
客厅里,刘桉趴在沙发靠背上,眼看着李正晔吃了剩下的蛋羹,高大的背影开始动作,才转过身去坐着。
刘桉整个上午都窝在沙发里,一下没一下地养瞌睡,电视的声音嗡嗡的,渐渐掩盖了他的呼吸声。
也不知什么时候睡着的。
梦到了李正晔。
李正晔临走时在他额头上吻了吻。
可还是有种说不上的难过,从皮肤的凹陷处,顺着他的身体,像绿萝一样疯长。
之后的很多个日子都是这样。
他喜欢李正晔的温度像水蒸气一样包裹着他,蜷起身子,整个人倒下去,像一只浸润在羊水里的小鹿。沙发的细绒间还留存着李正晔身上的烟味。虽然李正晔总是躲着他,但是他也知道李正晔总去阳台上抽烟。呛人的烟味里好像还有雪的味道。那种湿漉漉的,陈旧的味道。
刘桉能感觉到坏死的胸腔和空气。被无名的东西揉碎、挤压,全部堵在纤细的喉咙,一张口,从喉咙延伸到大脑乃至全身的疼痛和无力就侵占了他,坏死的胸腔和空气开始震动,残破的组织和污垢就会洋洋洒洒落一地,让他迈不开步。李正晔的声音偶尔回转在眉间,尽管像是难以理解的干涩的音乐,但总能让他感到平静。说不出的话语镶嵌在身体里,只会随着时间深入血肉,直到消失。泡在李正晔的气息里,刘桉的脑袋就会开始晕眩,睡意就温柔地涌了上来。
晚上九点了。现在正在昏昏沉沉呢。
刘桉突然从沙发上坐起来。有人敲门。虽然不能理解那么多的声响,但他能分辨敲门声。
[没有带钥匙吗。]
刘桉身上穿着绒绒的睡衣,起身时还是感觉有些冷。拿过小毯子披在身上,才向门口走去。
打开门,眼前却站着一个姑娘。
简蒙抱着一堆东西,咧嘴笑着说:“嗨!”
自从李正晔把刘桉带到家里写作业的那天起,简蒙就喜欢上这个温柔的哥哥了。李正晔家住五楼,简蒙家住七楼。本来她没事就往楼下跑,这下每天下午六点,简蒙准时用她的电话手表给李正晔打电话,知道刘桉来了后,就会赶紧下楼。虽然李正晔对她好,但她最喜欢刘桉。李正晔不喜欢吵,一旦她话匣子关不上,李正晔就会来捂她的嘴。但无论她讲怎样无聊扯淡的事情,刘桉总会蹲下来认真听她说话。这个哥哥身上总是香香的,笑起来时眼睛会眯成一条缝。
简蒙表达喜欢的方式是亲亲。亲妈妈的脸,亲狗狗的脸,亲哥哥的脸。但是每次刘桉把她抱起来,她准备抱住刘桉的脖子啵一口时,李正晔就会一脸不待见地把她捞走。
“你干嘛!”
“不准亲。”
“凭什么!”
“滚滚滚。”
后来长大了,想起来,简蒙心理都会泛起一阵酸楚。离散是常态,止不住的回忆也是常态。过了这些年,面试时看到刘桉,他那消瘦的样子差点让她没认出来。如今再看着眼前沉默不语的人,她的心底都快倒了个个儿。
简蒙长得高,175,刘桉和她差不多。面前的人裹着毛毯,略长的头发搭在眉眼上,正小心地打量着自己。简蒙耐心地等待着,等到刘桉终于对她笑了笑,她才跨进门。
她注意到刘桉眼里的开心。有些人从内而外都是温柔的,他就站在那儿,什么也不说,都像是无声的春潮。
简蒙放下手里的东西,拉着刘桉坐回沙发上,兴奋地说:“刚刚看到我哥了,他从单元门出来,我专门躲起来,等他走了我再上来的。等会儿给他一个惊喜!”
她不敢表露出一丝一毫的难过,一刻不停地说着,怕自己稍不注意就会被沉默吞没,于是整个屋子都充斥着热腾腾的人声。
“我买了好吃的,还有同事自己包的饺子,特别好吃。等我哥回来让他给你煮。”
[外面冷不冷啊,女孩子家家的可不能受凉了,怎么不戴一条围巾呢。]
刘桉一直看着简蒙亮晶晶的眼睛,耳边吵吵闹闹的,好像空气都有了生命。
李正晔回来的时候,注意到门外的运动鞋。脑子转了转,低头笑了笑。
打开门,门外隐约听到的吵闹声一下子大了起来,像狂风一般扑在他的脸上。果然看到简蒙手舞足蹈地对刘桉说着什么。
简蒙看到李正晔回来了,随机开始嚷嚷:“出去干嘛啊?”
“拿快递。”
李正晔把一堆快递盒放在桌上,看到地上乱七八糟的东西,皱着眉说:“这些又是什么?”
“吃的。高胖儿包的饺子,我还买了些其他的。”
“好了好了,赶紧回去。”
“嘿!”
刘桉笑着看向李正晔。冷清的小公寓很久没这么闹腾过了。刘桉的反应能力跟不上,他看不到两人吵闹时刻意掩盖的别的情绪,只感觉到耳朵在肆意地发胀,震荡。
好说歹说把人送走了,李正晔捏捏额角,坐在一旁拆快递。
有医生建议买的训练资料、词汇卡、拼音书,还有一些杂物。明天就可以开始训练了,每天半小时就好,慢慢来吧。
他拿起一本崭新的诗集。硬壳,比较薄,深蓝的封面。递给刘桉,他一翻开就闻到了纸张闷闷的味道,一行一行的字在他眼里,只像蠕动的蚯蚓,被人恶意打上结,随意扔在泥泞的路边。
还在不停地蠕动着。
卧室里只开了一盏床头灯,刘桉埋在被子里,只露了半个脑袋。房间里暖融融的,李正晔靠在床头,低头注视着刘桉半眯的眼睛。
[好困。]
李正晔一只手伸进被子里给刘桉牵着,一只手拿着书。他发现刘桉有个习惯,牵着自己的手时,喜欢一个指节一个指节地捏过去,从大拇指到小拇指,每根手指的指节都一定要捏一遍,来回捏个好几遍才睡去。李正晔的手又长又大,手心有层薄茧,而刘桉的手瘦瘦的,每次玩他的手时,他都感觉一阵接一阵的酥痒。
不知道怎么养成的习惯。
李正晔闭上眼,稍微缓解了眼睛的酸涩感。
睁开眼便是熟悉的文字。
“当我用双手抚上你的脊背时
当我被吞进鲫鱼的嘴里时
当我触及那双欧珀时
当我再一次看到断臂的河流时”
“什么是你
无休止的语法错误”
“你的寂静
富有喧闹”
“我的脑海里充斥着刺激的廉价小说
恰好是你丢下的低俗念想”
“……那谁啊。”
“秦雨恬,四班的。”
“她找你干嘛。”
“她说叶主任叫我下了晚自习去趟他办公室。”
“那你干嘛对她笑。”
“哪儿有?”
“你完了。我要和你分手。”
“好啊。一会儿别后悔。”
……
“你理理我嘛。”
“滚。”
“我错了。”
“不要影响我学习。”
“我真的错了。”
“宝宝~”
“李正晔。”
“到!”
“诶你以后想干什么。”
“我要当作家。你就好好巴结我吧,以后出名了求着跟我要签名。”
“你有毛病。”
“哎呀其实不用签名了,你身上全是我签名……”
“你再大声点全世界都知道了。”
“来我看看昨天晚上嘬的还在不还在。”
“我妈还在隔壁睡觉呢!你……别……李正……李正晔……”
“……怎么还没睡着,嗯?我都困了。手都被你捂出汗了。已经——十二点了。快睡吧。天气预报说明天出太阳。但是下午可能就没有太阳了。晚安。”
李正晔抽出手,佯装擦汗要往刘桉脸上抹,刘桉连忙缩起身子,使劲把将头埋进被窝里。直到听到从他的喉咙里吐出了急促的,算是笑的呼气声,李正晔才收回手,转而拍拍刘桉的头,起身。
门缝里最后的一缕光还在滞留,有个声音从柔软的被褥里传出来,像梦呓一般,好像那缕光线是这个世界仅存的值得挽留的东西。
“晚,晚安。”
黑暗里,刘桉保持着半张的口型,谨慎地呼吸着,仿佛在确认发声不会给任何人带来伤害。
那缕光线平静地消失了。
门外李正晔的脚步声,也越来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