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原则》梢芒

3、第三章

　　同许娅不欢而散后，祝时予折返无线部门。近年来国际形势严峻，不像脱身涅槃的终端节节高升，无线网络设计发展濒临停滞，多数员工到了不惑之年不得不面对下岗或调职二选一，留下来的年轻骨干呕心沥血地顶上原先十几个人的伙计。
　　直到上个月考核评选结束，整个部门才稍稍松懈了些许，又被今日不啻当头一棒的例会推上了风口浪尖。
　　例会后焦躁烦闷的气氛萦绕四周，午休时间尚未终止，然而鲜少有人选择支开躺椅铺展软垫休憩，多张熬夜过度的憔悴面孔在台机笔记本的荧光闪烁，窸窸窣窣的交流探讨声不绝于耳。
　　他在卫生间内捋高耷拉的额发，洗脸醒神，同事提上裤子，在他身侧的洗手台停住脚，低头涮了涮手：“小祝啊。”
　　祝时予取了卷筒里的面巾擦净脸，“老许？”
　　“你今天激进了，往后悠着点。”
　　祝时予偏头看他，对方慢吞吞地走远，发根缀着星星点点的银白。

　　垂阳西下，祝时予储存了虚拟机里编写的代码，在工位前甩腿晃头舒筋活络一阵，勉强松缓神经。部门前台桌上一字铺开清一色的外卖包装，腾腾热汽在保温袋上蒸发，丝缕香气四溢，所有人都饥肠辘辘。
　　他把工卡掖在上衣口袋里，掐点驾着雪佛兰从中环外的恒森开到相临市中心的海城一附中。
　　洪旦柠是地理老师，平日课时紧凑，忙碌时在海城一附中高中初中之间连轴转，除了晚自习值周轮班，基本六点半准时下班。
　　校门口前车水马龙，私家车不能多作停留，见洪旦柠关好副驾驶车门，祝时予打死方向盘掉头碾过虹关路。
　　“今天有点迟了啊。”
　　市区路限速低，祝时予操控打开左右车窗，夏日傍晚暮风清凉，“没打卡从公司里偷偷溜出来的，一会还得回去加班。”
　　洪旦柠在车载提示音的催促下系上安全带，“不早点告诉我。你给我发条微信，我自己坐地铁回去也可以啊。”
　　祝时予挑眉点点头，“知道了。”
　　路口红灯，祝时予在停车线前刹车，洪旦柠扭头挨近，咖色短发若有似无地点触在他的颈侧，白玫瑰香水味清艳扑鼻。
　　她拿善睐杏眼觑他，“不对啊，你之前加班不是直接放我鸽子了吗？无事献殷勤。”
　　“天气预报说今晚落阵雨。”
　　他放在方向盘上的手大约由于蓄力，盘踪的青筋在瓷白的釉面上暴起。“得了好处你还卖乖。”
　　洪旦柠盯着看了一秒，似乎在回味。
　　祝时予又不是睁眼瞎，察觉到这道如饥似渴的视线，抽空偏头凝了她一会，洪旦柠便大喇喇地把帆布挎包别到旁边，拨起安全带，拉长一段腾出空间倾身。
　　祝时予转回脑袋，躲闪不及。
　　她忽然像蚊子般在他的耳廓上浅叮了一口，“还你的好处，够了吧。要不然晚饭去吃我家附近那家地锅鸡？我请你哦。”
　　祝时予无心搭茬，直奔主题，“你以前谈过三任？”
　　洪旦柠之前没见过他这个哑巴吃黄连的样子，笑得乐不可支，“你吃醋了来兴师问罪的？”怕他怄气，她笑眯眯地补充道：“现在我只有你。”
　　祝时予指关节敲了敲方向盘，“录了vcr还是仅拍了几张照？”
　　“既录vcr也拍照了——哎，你怎么知道？分手时应该都删光了吧。”
　　“玩的这么大，扫尾也不知道扫干净。”
　　“怎么会……哪里看到的……”洪旦柠听得心脏七上八下，紧张兮兮地咕哝，“我亲自监督他们删掉的。”
　　“自作孽不可活，你同意录那些干嘛？”
　　洪旦柠揉紧双手，像是做了心虚事，讷讷道：“好玩……”
　　“我妈可都翻出来了，洪旦柠。”
　　“你妈？你不是声称自己是孤儿吗？”
　　“准确地来说，是我的事实养母。”
　　读大学时他和一位法学同学调剂到一间宿舍，耳濡目染恶补了不少法律冷知识，才知道他和许娅仅有一段法律不承认的领养关系。
　　得知不是不三不四的有心之人套出来的秘辛，洪旦柠暗自松了口气，“所以就是你妈要棒打鸳鸯？”
　　红灯转绿，祝时予踩了脚油门，雪佛兰发动机传出轰隆一声：“如果是这么简单就好了。”
　　“什么意思？”
　　到底应不应该向洪旦柠揭开真相，他还没想清楚。万一是许娅诈他的……祝时予头疼地摁了摁太阳穴。
　　疯子。
　　“要不，我们先分手吧。”他说。

　　洪旦柠是海城本地人，公派去美国宾夕法尼亚念完了大学，回国后又辗转去非洲各地实践考察过一年半载，教育局拨派工作后仍与父母聚居在北外滩城区里，秉性接地气，为人耿介爽练。
　　车程二十来分钟，祝时予就把她送至芳馨苑。
　　洪旦柠自他提分手后便维持着缄默，背对他望向窗外的车水马龙。车载香熏是她之前逛宜家时拣的毛峰香，初闻清解甘美，尾调却雄浑遒劲，绕梁不绝。
　　祝时予泊车停靠在路边，“到了。”
　　洪旦柠恍若未闻，大佛似的定坐在副驾上，半长的浅发蒙翳神色不明。
　　祝时予靠在驾驶座上，催她下车：“一会交警过来要给我贴罚单的。”
　　“能不要分手吗。”洪旦柠声如蚊蚋。
　　祝时予：“你说什么？”
　　“你到底什么意思嘛……什么叫先分手……”
　　洪旦柠一向有话直说，此刻亦憋不住气，避开他的目光，沉头挨向他。祝时予虚虚一挡，忽而托住她的脸向上掰，果不其然摸到了一手的湿润。她狠狠地呡啮着唇，唇色微泛白，可见誓要打破沙锅问到底问出个所以然来。
　　“我母亲不会拿那些照片做什么的，洪老师放心吧。”他的指腹撩揩了下她的泪痕便移开，“现在能移尊臀下车了吗？”
　　她抽噎着摇头：“这都不重要，我是不想和你分手……祝时予，能不能让我和伯母见一面，我可以解释，我可以……”
　　放在中央扶手上的手机嗡嗡地震动起来。
　　“微信上再说。”他扬起下颏轻笑一声，讨饶道，“洪老师先放过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