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的嘲讽》奥古斯维

3、道无用之用

　　桑宁是紧邻东越海的一座城市，这座海滨城市最出名不是明媚的阳光和海滩，而是市中心的桑海大学。桑海大学排名很高，师资雄厚，风景极美，总之除了一些及其变态的操作它拥有一切好大学所拥有的特质。
　　可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桑海大学在学生口中是一所不折不扣的变态大学，君不见有教授上课抽烟，朝闻海风课闻二手烟，君不见有教授拖堂一小时，学生饿得咕咕叫，君不见学生翘课则手写万字检讨，教授翘课则，算了。君不见桑海混子教授多如牛毛，休怪无数学子骂骂咧咧。
　　这么个人见人厌，狗见狗弃的桑海大学却是谢庭昀的梦中情校，她总觉得长辈们喜欢的那些学校不过是豢养期末考试机器的养猪场，养鸡场。她不介意老师讲到尽兴处来一根烟，她反而喜欢听那些老师讲课讲到一半开始讲他自己的育儿经，投资经，家长里短，那个时候她觉得老师不是头顶光环的大教授，也只是尘世的人。她考上桑海大学后，有时间经常会去听这些有趣老师的课，尽管她选的不是相关专业，她不喜欢凑热闹，但她喜欢自由的气息。
　　第二次上课她提前备好了干粮来听大教授苏在的《苏怀山与道》，她之前在教务处看到这门必修课的备注是：上课前请勿喝水，请自备干粮，若因身体原因退选此课则必须附上三甲医院纸质证明材料。该课程为必修课，属桑海大学必修的人文社科类学分。
　　苏教授的课一般都安排在晚上，谢庭昀一开始不解，直到第一次上课，她以为一般开学第一课都会介绍这门课的专业前景，发展和期末考试占比与要求什么的。结果她发现苏教授第一课直接让学生写对‘道’的初理解，中途不下课就算了还要拖堂一个小时。
　　他巧妙地暗示学生们要十分认真写，若是敷衍被他看出，拖堂两小时。然后他站在讲台前点了一些艾草香与琥珀香，静静地看着台下学子奋笔疾书。
　　这次熟悉的艾草与琥珀香传来，谢庭昀微微皱眉，有点拿不准苏教授是真的很喜欢这种药香还是借着点香之名把教室门窗紧闭，以防学生私下逃走。若是后者，那可真是比上课抽烟那位还要绝杀了，这香一点，门窗一关，学生可是插翅难逃了。对此，苏教授多次重申：此香是为让学生静心之用，心静方能悟道，请勿在教务系统投诉。
　　学生对此无力吐槽，悟道？怕是卧倒吧，这种香安神助眠效果太强大了，再配上那云里雾去的道来道去，本来不困的人都要困死了。学生反手一个电话举报投诉，教务处后面直接不耐烦：这一支香比你一年学费都贵，苏教授好心为你们都知足吧。
　　谢庭昀充满不解地看着苏教授，他很年轻，眉眼很好看，眼神温柔，周身气质温润如玉，讲起话来不紧不慢，娓娓道来。无论怎么看，他都很像古书中儒雅英俊的世家公子。
　　桑海大学的教授们大多都是地中海中年男子，矮矮胖胖，和蔼可亲的样子，苏教授在这群同行的衬托下简直如天神下凡，要不是苏教授本人的操作太过变态，谢庭昀都无法想象这门课该是多么火爆，看来桑海大学的学生还是蛮理性的，不跳任何美丽火坑。
　　上课铃声响起，苏在站在讲台中央，手中拿着一沓试卷，他略带失望地说：“上次的试卷大家都写得密密麻麻，我也挤出时间都看完了，好在同学们写得几乎一模一样，给我省出很多时间，我现在都可以背给大家听：我们应该批判性地看待苏怀山所阐述的道，既要看到其中的优点，也要看到其中的时代局限性…。剩下的就不背了，反正也都是废话。”
　　台下的同学瞬间哄堂大笑。
　　苏在看着大家的笑不免更觉失望了，他示意大家静下来。
　　“起初看到你们的文章之后，老师真的很沮丧，其实我做了很多年的努力，想把苏怀山之道好好弘扬下去，这是我觉得生命中最美的风景，老师也希望你们珍重苏怀山先生曾用鲜血和生命所殉的道，可是老师看到你们的文章，突然觉得在这个时代‘苏怀山之道’已经在死去了。”
　　“曾经有一个人，他叫宋瑀，他付出了巨大代价想把苏怀山之道扼杀掉，但是这份道依然传承了上千年，宋瑀都没能杀死的道，没想到在这个时代却找不出丝毫生机。”
　　谢庭昀听到宋瑀的名字有点难过，她在史书上读过他的故事，她觉得宋瑀也确实没做错什么，她有时甚至希望，她这个时代也有一个宋瑀这样的人该多好，或许他那么惨，惨到什么都做不了，但他一定会妈妈讲，不要为了家庭放弃梦想，他可以把那些只根据成绩评价学生好坏的父母和老师痛骂一场，骂到他们祖宗十八代，如果她有一个宋瑀这样的朋友，他一定会劝她，不要活得这么累，不要活成别人期望的样子，你就只是你自己。
　　谢庭昀想得太过入迷了，苏在教授突然点了她的名字，她立马吓得一哆嗦，完了完了，学姐们说在苏教授课上走神被发现后果真的很严重，尽管内心慌乱，她还是假装镇静地站起身，大脑却在飞速运转到底该用什么借口掩盖刚才的走神。
　　“谢同学，你上次的文章《道无用之用》，是唯一一篇A+，也是唯一一篇我愿意给评级的文章。不过下次文章记得署名，不然老师给分数的时候要好一番查找。虽然你从我讲宋瑀灭道的时候就开始走神了，不过老师还是很开心，已经很久没看到这么有灵性的同学了。”
　　全班顿时一片哗然，众所周知，桑海大学的四大名补之首苏在，那可是变态中的战斗机。有生之年，居然能听到苏拖堂亲自夸人，这不是在做梦吧！之前有一位学姐在他的课上偷偷看红楼梦，结果苏教授用很温柔的语气让她把整本红楼梦手抄一遍，千万注意，是要手抄繁体版本的，他用着他那双极好看的桃花眼温柔地看着那位女同学，然后说出了一段让全体学生统统石化的话：
　　“红楼梦里面的爱确实比晦涩难懂的道更吸引人吧，我也尊重曹公批阅十载，呕心沥血之作，可老师却觉得你并不懂爱，也不懂曹公对众生的悲悯，这样吧，这门课结课之前，你把整本红楼梦繁体版手抄一遍吧，爱在繁体笔画里面有整整十三画，可是现代人无论是言语还是在互联网上打字，都只需要一个音，所以你们这一代常常误以为爱很简单，老师今天要给你们上一场人生大课：道很难，爱比道更难。”
　　经此一役，桑海大学苏教授的颜值迷妹，狂热追星爱好者们一夜之间全部跑路并脱粉回踩。
　　谢庭昀从未觉得自己的文章有这么出神入化，她只是想到哪就写到哪，因为历史的发展，她实在是见过太多所谓的道,最全面的观点，最无懈可击的论证，那又怎么样呢，最完美的道反而最不能解决任何实质问题，苏怀山穷尽毕生所追求的人间至道实则毫无用处，道这玩意，也就是皇帝们拿来当一当管理老百姓的道德工具有点用罢了。
　　虽然谢庭昀觉得道没啥用，但她确实钦佩苏怀山那纯粹的殉道者精神，一个人，可以用一生来探索他所热爱的东西，并且在这一路上见识到了许多生命中不可多得的美丽风景，结交了很多志同道合的挚友，有无数热爱他，视他如神明并愿意为他而死的信徒，有一代又一代人在千年的时光里永远怀念着他，苏怀山其实已经拥有太多比道更美，更璀璨的东西了。
　　苏在给每位同学发了一张素描纸和一张小镜子，并告诉同学每人下课前都要交上一幅自画像。
　　这又是什么变态操作？同学们拿着纸和镜子一脸不解，这我们又不是美术系的学生，这我们要是能画好东西我们还会读这个破书吗，早去当艺术家了。
　　“谢同学，你知道这门课我为什么把这宝贵的时间用来让大家画自画像吗？”苏在问谢庭昀。
　　“我想我们都是理工类专业的学生，可能没几个擅长素描的同学，但我猜老师应该也没期待过我们真的能画出什么作品吧，或许老师只是想让我们在镜子前面多看看自己吧，至少多认识认识自己。”谢庭昀很自信地回答，心里却自嘲地想，或许从小到大，她真的很擅长猜测一些变态的想法。
　　苏在由衷地为她鼓起了掌。
　　“谢同学说得很对，大家在画自画像的时候其实是更好地认识你们自己。同学们好好看着镜中的自己，或许你们从未真正了解过你们自己，你们总是很擅长看出别人的虚伪与冷漠，热情与嫉妒，自私与善良，可你们自己又是怎样的人呢，你们的文章千篇一律，你们的行为也都规规矩矩，你们看似都是一样的人，可我们都知道，人和人之间一点也不相似。”
　　很多同学画着画着就哭了，大概是想起了什么痛苦的往事，这堂课拖堂了很久很久，可是这次没有人在意，苏在也从未催促大家，他站在讲台上，安安静静地等待，直到最后一个人画完。
　　当苏在把所有素描纸整理好后，他向大家深深鞠上一躬，带着歉意对同学们说：“很抱歉这次课给大家带来了时间上的煎熬和心灵上的痛苦，老师希望大家能真正认识自己，人生路上荆棘遍地，曲折坎坷，以后在这条路上，希望大家不要把自己给弄丢了。下次课在下周三，还是这间教室，我们开始正式讲苏怀山与道。现在，我们下课。”
　　下课后，同学们在路上三五成群，一路上都在讨论他们的自画像。只有谢庭昀独自一人一言不发，她交的是一张白纸，而苏教授收到那张空白的素描纸时丝毫不意外，只是小心地把那张白纸夹在其他自画像之间，他们都很有默契地对此避而不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