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的嘲讽》奥古斯维

2、渡冥河

　　“宋瑀，你知道海神去哪里了吗？”海里的一些灵兽游过来问他。
　　“海神有他非做不可的事，他，大概回不来了。”宋瑀回答道。
　　“什么，怎会如此，他走了东越海怎么办？我们怎么办？宋瑀你个瘟神到底跟海神说了什么。”
　　“他身上有血海深仇，他不仅仅是东越海神，他也是一个父亲。”
　　“哈哈哈，真是荒唐，他成神那日明明发过誓说什么此生永守东越海，若此身死则此魂佑东越，现在，也就过了一万年而已，他就要背弃我们，你们神果然都是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宋瑀不忍，说：“宋瑀在此，若诸君有难，瑀定会竭尽全力，海神将所剩神器托付于我，宋瑀会全力保大家无恙。”
　　“哼，宋瑀，你们这些神都当了几千几万年，怎么还是这么天真啊，还是当神好啊，又长寿又有神力，遇到事了还可以一溜烟遁了，可我们这些海底灵兽怎么办？你区区一缕游魂，凭什么能保住我们？”
　　其他灵兽纷纷附和：“是啊是啊，你怎么保住我们，人类会生吃了我们，把我们当生鱼片一样千刀万剐吃了的时候你拿什么救我们，三界众神要捉我们把我们活活烤死炼丹的时候你又该如何？别说我们了，你得罪了司神殿，自己都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了，你在这，只怕我们会死得更惨。”
　　“滚出东越海，宋瑀，我告诉你，我们宁愿被人类生吃也不敢得罪司神殿，这世上，还有什么能比得罪司神殿能死得更惨。”
　　“同伴们，海神之女是怎么死的大家都眼睁睁看到过，万箭穿心，化神水一箭一滴地滴在她身上，一点一滴地把她的神体腐蚀成泡沫，滴了七七四十九日，最后，整个东越海上空都是泡沫，三年都不曾散去，东越海也因此三年不曾有阳光，我们多少兄弟姐们活活闷死在了这暗无天日的东越海。”
　　顿时，所有海底灵兽都围了过来，手上都拿着武器，大声叫嚣着。
　　“滚出去，滚出我们的家。”
　　“滚出东越海，在这东越海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宋瑀，我们往日无冤无仇，从来没有得罪过你，你快走吧，再不走我们会被你连累死的。”
　　宋瑀轻轻笑了一下，千年前他所守护的百姓也是这么异口同声地要他滚出故土，没想到，千年来，沧海变成桑田，可他的处境却不曾有变。
　　宋瑀的神魂离开东越，回到了他的故国故土——青州，都说人都有一种执念，落叶归根，魂归故土。可他的故国故土在他的记忆里，在他的血液里，在他的梦里，却唯独不在如今的青州。举目望去，周围是建设东路，是高楼大厦，是汽车霓虹灯，是酒店酒吧，是肯德基必胜客，是火锅烧烤店，看完之后，他哈哈大笑，觉得还是现代的人会玩会过日子，纸醉金迷，彻夜狂欢。一千年遥遥长路，人类居然达到了星辰的高度，当年还和李琰这个傻人一起担心过世道混乱，人类恐怕熬不了几年了。
　　他飘荡于红绿灯交叉路的中间，微风一吹突然又有点唏嘘的感觉，这是这么回事，走了千年的路如今却不知道该走向哪里，他的家再也找不回了。过了两瞬，他的心才开始沉痛。故国消亡，故人零落，就和叶子沉入水底一样，从此在世间逐渐没有痕迹，过不了一百年，所有人都会忘记他们，仿佛他们在世间从未存在过。
　　他突然想到一个地方，如果非要说在三界还有什么地方能算是他的家的话，也唯有那里了。

　　冥河岸畔，冥河使者看着一位似神非神，似人非人的魂灵站在岸边好一会了，一言不发，便忍不住对他说：“阁下请回吧，冥河只渡亡者，渡不了世间苦厄，阁下若是有什么执念，须知解铃还须系铃人，从何处来，自是从何处寻找答案。莫要叨扰灵界魂灵安息。”
　　“在下宋瑀，无意扰乱灵界，只是近日在下听闻千年前自神界新主执掌三界之日便颁布一条律令，即凡神者，可自由出入灵界，灵界诸神诸君不得限制。在下拥有永生神格，勉勉强强算是个半神了，不知可否渡过冥河，顺利进入灵界。”
　　“确实如此，神界也的确有一位神君每隔半月来一次灵界，千年来风雨无阻，不曾有变。阁下既有神格，自是可以随意进出灵界。不过本使在灵界已久，深知人死后，灵魂进入灵界后便化为灵蝶，灵蝶虽在，尚能翩翩起舞，可事实上意识却永远陷入沉睡，即使历代三界之主全部云集于此尚不能辨出哪只灵蝶来自人间何处，何故而亡，欲归何处，更莫说唤醒灵蝶了。本使实在不忍看生者沉溺于灵界之缥缈虚无而徒增悲痛，不如好好珍视现世与未来。”
　　宋瑀听完躬身作揖礼，道：“多谢使者好意，宋瑀在来之前便已知身死魂羽，化蝶后尘归尘土归土，船过水无痕，灵魂永远沉眠。可宋瑀还是想去灵界见见故人，若只因故人之魂陷入沉睡，无法醒来，而生者明明可以探望灵蝶却觉无意无益，故人若泉下有知，心该有多痛啊。瑀不忍如此，故而为之，只求无愧于心。”
　　使者笑着摇摇头：“总说神是痴人，本使千年来千言万劝，又何尝不是痴人一个呢！宋神君请上船吧，本使渡你。”
　　船上渐渐载满了人界灵魂，宋瑀与他们萍水相逢，却能清晰地感知他们有人对尘世依依不舍，有人平静释怀，有人茫然不知所措，无论他们内心如何波涛汹涌，此刻也只能跟随灵界使者一同去往灵界。
　　有一个灵魂看着格外年轻，脸上却全是血迹，在冥河岸畔久久徘徊，迟迟不肯上船。冥河使者告诉宋瑀，这个灵魂在岸边呆了好几天了，一直不肯上船，他曾告诉过使者，他父亲早亡，母亲改嫁，继父对他及其严苛，稍有错处便会往死里打他。对了，他求过使者若他日在冥河见到他母亲，帮忙问一句：她是有什么苦衷吗，那到底又是有多大的苦衷，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亲生孩子被打得半死不活。再后来，他母亲又有了孩子，他就只能和爷爷奶奶相依为命了。他说他小时候吃不饱穿不暖，营养不良一直又矮又肿，老师和同学都看不起他，背地里天天变着花样取笑他，他心里都一清二楚，但他只能装傻装不知道。他说他那个时候差一点点就变坏了，可能就成了小偷，□□，流氓，抢劫犯，但是是爷爷奶奶的疼爱让他感受到人世间的美好，爷爷奶奶为了他，强撑着原本年迈病弱的身体，不敢生病，不敢老死，一直苦熬着，怕老两口再一走，他在这世上便再没有任何依靠了。他拼命学习，考上了一个很好的大学，就是想着以后能出人头地来，回报二老，可他却因突如其来的车祸死在了最美好的年华。
　　宋瑀听完于心不忍，于是重新回到岸边去寻他，看他在河边痛哭流涕，便说：“痛快哭出来吧，在人间隐忍着的，不能说的，不敢哭的，在这里都尽情哭出来吧。哭出来就逐渐解脱了。”
　　“你的命也这么苦吗？是人活着就这么痛苦，还是这世上就我是个苦命人？神什么时候才能渡我，哪怕不渡我，能渡一下我那苦了一辈子的爷爷奶奶吗”
　　宋瑀停顿了几秒，然后握着他的肩膀说：“其实，要是比命格的话，我经历的苦难要远甚于你。就连那些天界上的神也一样。你知道为什么人间那么多杀戮战乱，家破人亡，妻离子散，神却躲在云后隔岸观火，无数流民至死都在祈求神的庇佑，神能听到，甚至他们一挥手便能解决，但神从未理会。因为每位神在成神之前，他们在三界所经历的痛苦与苦厄是超乎想象的，若你的苦有一分，那神所经历的便是千分万分。正是因为经历过世间至苦，大多数神成神后会麻木，会冷漠。等他们再见众生苦，人情冷，内心只会觉得世俗的苦与乐，不过只是生命中的一部分。坦白说，人世的悲欢离合，生老病死，对神来说影响不是很大，这也是神界常说的——境界。”
　　宋瑀看着冥河水若有所思，继续说道：“与君不同，我倒是认为，苦难是无法比较的，实在要是比的话你也是比不过的。因为比你命格更复杂的人成千上万。人的命格生来就不一样，有的人一生荣华富贵，有的人一生穷困潦倒，也有的人喜忧参半，大鱼大肉有，大风大浪也不少。人生来本就不平等，就连死后也不会平等，大部分的灵魂会化作灵蝶，虽然能在灵界翩翩起舞，但其实已经没有任何意识了，从某种意义上算是死得透透的了。少部分灵魂会洗去记忆重新进入下一世，更少部分的灵魂会堕入地狱，从此不见天日，受尽酷刑。”
　　“那我会有来生吗？我的来生会不会是与我这一生完全不同，我会有健康幸福的一生吗？”
　　宋瑀摇摇头，回答道：“恰恰相反，你这一生抽中的命格太过痛苦，应该不会再有来生了，你大概会变成灵蝶，意识在灵界沉睡安息。那些抽到好命格的少数人会有来生，然后继续像抽签一样抽命格，直到抽中厄命尝尽人间痛苦后方不再进入轮回，不出意外的话，他们最终也还是会回到灵界化为灵蝶。”
　　“原来如此，我竟不知这天道这世道竟如此怪诞，甚至看不出这灵界是让我们安息解脱之地还是让我们彻彻底底亡故之地，也看不出让灵魂永远沉睡是神对世人的怜悯恩赐还是厌恶至极。果然，天意难测，神意难揣，人这一生还是太渺小太卑微。”
　　宋瑀叹了口气，说出了他在船上时便一直想对他说的话：“你已经知道命格的因果和人世的最终归宿，至于是该淡然释怀还是愤然而起，这只取决于你自己。”
　　“取决于我自己？哈哈哈哈，真是放屁，我这一辈子还没见过有什么东西能取决于我自己，我恨这命格，恨得要死，可这有用吗？我不想死，我想回到人间那我能回得去吗？”
　　“若你恨这命格，那就不要渡这冥河了，你可以永远呆在这冥河岸畔，你在这里终会等到你所有的亲人，看尽世间百态，若哪天你觉得这里太过孤独痛苦，你可以随时上船到灵界化蝶安息，从此不会再有任何痛苦。在世间过一生如何，在冥河岸畔过一生又如何，重点是你怎么过。”
　　“那你能帮我吗，我死了我认了，可我我爷爷奶奶要是知道我没了怕是也活不成了。”

　　当宋瑀在冥河岸畔与滞留与此的灵魂交谈时，司神殿左使郗玄也已经悄然来到船上，他设下结界，与冥河使者交谈。
　　“溯洄，千年多前，你放弃成神，非要来到这灵界当一个小小的冥河使者。可是你这千年来，除了日复一日看尽人世生离死别，徒增伤悲，就是在灵界寻找元纾姐姐的灵蝶，你何苦这么折磨自己一千多年啊，当初放弃成神你难道就不曾后悔过吗？”
　　“阿玄，元纾死之前我最大的执念就是成神，可是成神这一路上我为了自己的功成名就一路呕心沥血，神挡杀神，佛挡杀佛，连自己最敬重的师父，最心爱的女子都全然抛却，一心修天道修灵体积累修为，可是当我真正失去爱人的时候，我才真正知道原来我这一生最爱的是什么，最想成为的又是什么。成神又怎么样，神界之主又怎么样，那里又不会再有阿纾了，我在人间没怎么陪伴阿纾，至少她死后在灵界我可以天天陪伴她了。这一千多年，我没有什么后悔的，唯一后悔的便是当年痴心妄想既想要成神，又坚信着阿纾能在人间一直等着我。”
　　“溯洄，你为了区区几年人间小情小爱，浑浑噩噩了千年，明明当年的你是如此胸怀天下，当年那个心中有大爱行事杀伐决断，世人皆称赞山间清风的江洵江溯洄如今怎么变得这般狭隘，甚至脆弱得看不清一点当年的影子，如此舍小爱弃大爱。江溯洄，你变了太多。”
　　冥河使者将手伸进冥河，轻轻拨弄，对着河水说：“阿玄，你知道吗，千年前，冥河只是浅浅的一条小溪，你只需抬腿一跨就能跨过去，可是也就短短一千年，如今的冥河堪称是汪洋大海，船都要航行两天一夜才能到达灵界入口，这里面是三界最苦的水，也是无数苦命灵魂的眼泪汇聚而成。”
　　“你的意思是？”
　　“我这一生将永远都会是冥河使者，曾经我想救天下苍生，可是我连最爱的人都救不了，如今我只想好好地当这个冥河使者，渡天下亡魂顺利到灵界安息而已。众生皆苦，我能做到的，便是让他们死后的路好走一点，至少不用在这冥河里的苦海沉沉浮浮，不用在这看不见尽头，看不见希望的苦海里面挣扎沉溺，至少他们在九泉下倾述痛苦的时候不是孤身一人自说自话。神永远都会有，不缺我一个，但渡人的冥河使者永远不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