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冬》云中晚

4、记忆与遗忘

　　第二天醒的时候，林佳佳买了早饭给纪时带了一份，纪时却不在病房。
　　她有些疑惑，但是也没多想，临近傍晚纪时才回来，他没有第一时间回自己的病房，而且先停在了林佳佳房门口。
　　林佳佳很不爱关门，这个楼层只住了他们两个病户，所以也不太吵闹。

　　纪时出去半天的疲惫在看到林佳佳坐在飘窗那里安安静静看书时，忽然消散，像是回到了让自己有安全感又能松懈的领地。
　　他吐了一口气，敲门的手没动，突发不想现在打扰她了，就倚在了门框口。
　　今天倒是个难得的好天气，纪时看着飘窗边那个身影，金丝洒在她发根上好像幻化成了物像的金丝线。头顶的的光影又把她笼罩着，暗影同她一样。
　　林佳佳穿的只是薄款的睡衣，也不知道她冷不冷，屋里并没有开暖气，这样的天也只是看着暖和，实际上的阳光也带着冬日的寒意。明明昨天还阴沉沉的，现在又清朗，像雨过天晴后绚丽的晚霞，让人出乎意料。
　　纪时从外边回来时还觉得身体发冷，现在靠着门框上倒好了很多。

　　他注视着林佳佳，林佳佳却没有注意到门口多了一个人。
　　维持着一个姿势站了有几分钟，他腿撑不住想要站直，过堂风这时吹过来把门吹的吱呀几声响，恰好他收了倚在门框缝的重力，门把就向墙后撞去。
　　纪时心一缩，下意识就去挡，怕声响吵到林佳佳。还好扶的及时，在拉住门手的一瞬间他同时松了一口气，暗自庆幸。
　　甩了甩用力过猛被划刮的骨腕，他想径直悄无声息的回自己房间，就当自己没来过一样。

　　身后却传来声响。

　　“纪时。”
　　林佳佳好听的声音有种天然的减弱感，纪时停住脚步。
　　暗自心道，还是把她吵到了。
　　“你来了怎么不叫我？”林佳佳朝他走来。
　　“是出去了吗？我今天早上没见你。”她自然的寻问着。

　　这种自然让纪时感觉特别像同住一个小区都爱出去遛弯的领友，每天熟练的问候之交。
　　他还想着跟林佳佳打趣，林佳佳却长长的打了个哈欠。
　　“好困。”她泪眼婆娑的说。
　　“起的很早吗？”纪时看她。
　　“有点。”林佳佳揉了揉眼睛，“喜欢吃的那家早餐店限量，去晚了就没了。”
　　纪时道，“那以后我给你买。”
　　林佳佳一滞，眨了眨眼睛缓缓的回头看他，纪时没觉得有什么不对，问道，“怎么了？”
　　林佳佳摇了摇头，没应上面的话，只说，“我也给你带了一份，只是你回来的好晚。”
　　少女的音带着困乏劲，听着像是抱怨，可又不全是抱怨。

　　纪时突然很想揩去她眼角的一滴泪，但是他不能。于是低声道歉，“对不起。”
　　林佳佳心有感悟般扭过脑袋又自顾的接话道，“不过你应该是有事，没关系的，下次我再给你分享。”
　　纪时嗯了一声，催促道，“困了赶紧去睡，一会儿我叫你。”
　　佳佳摆手，“不用啦，我定闹钟。”
　　纪时脑子想的有东西，看她往里走，只应了声好。

　　回到自己病房，脑子还乱着。

　　他脱了外套，掏出口袋里的东西，是一款很老旧的表，表带有严重的磨损，调表圈也褪了漆，表针早已不走动了。
　　一看就是个上了年纪的古玩意。
　　纪时坐在床头，盯着手里的物件，蓦然间就带着一种回忆，穿梭回了过去。他想起了很久很久的往事。

　　手里这块表是他的，其实也不算是他的，外公还在时表是外公的，外公走后这个东西就到了他手里，纪时把这块表当做是外公留给他的遗物。今早拿了这块表去了一个开文玩店的朋友那里去修。
　　朋友看了直摇头说，这块表的期限都到头了。零件都有时代感，买都买不到，更何况去修。

　　纪时不信，朋友看他执意的样子，也怕自己经验不足，白白伤了物件重要人的心，便去后院找一个有很多年修复经验的老师傅来。
　　老师傅颤抖着手，打量着手里的这块表，他说的话现在还在纪时脑子里回响。

　　“这小东西，我看了都怀念，年代感铺面而来，有种怀旧的感觉啊！你们小年轻指定没见过这种表，在我们那个年代正是盛行这种表的时候，有点文化的还有下乡教书的知青都去买来戴，几乎人手一个，现在科技发达了，电子也兴起，谁还爱买这种古玩意？市面上早就淘汰了！还能再见着，都是回忆。说起来，这东西也有些年头喽，零件都老化了，想修肯定是修不好的，留着珍藏吧。”

　　老师傅的话彻底让他沮丧。

　　唯一的希望也被破灭了，他坐在床边发愣，早上走时窗户开了通风，此时没关，风起入房间，吹的人冷的发颤。
　　他没动，眸光是虚飘的，虽然所有的话在老师傅说完后，脑子就自动戛然而止，但是他想的多，其实想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想什么，反正就停不下来。

　　表就是记录时间的一种东西，如今连时间的影都抓不住，断然没有意义了。
　　他无意识的把表握紧了些，想到了自己的名字，纪时，换个字眼来念就是记时。

　　“记住时间。”纪时摩挲着表盘轻喃。这块表的时间永远停在了十时二十五分，再也没有动过，不管是时针分针还是秒针，都永远停在了原地，好像正如他这些年一样，也没有往前走。
　　他拿出手机，手机的时间跟这块表上的时间不同，他叹了口气，一天中会有两个相同的时间与这个十时二十五分重逢，重逢的那一分就像回光返照。
　　他想起那个小老头，都过了这么久了，小老头的脸还在他脑子里记着，时而慈祥，时而威严。

　　对于大多教师来说，随时看时间是一种职业习惯。纪时想到了小时候外公嫌他性子野坐不住，也怕他先天性心脏病活蹦乱跳出什么事，总是教他练字以此来规范他。
　　“时间就是生命。”这句话小老头总是对他絮叨。那个时候的纪时就可以看出，表对外公也尤为重要。
　　他还记得外公教他练的第一个字就是时，日寸时。他不懂时间有什么意义，小老头会摸着他的发同他讲，一寸光阴一寸金，寸金难买寸光阴。
　　而他每次练字都是草草了事，敷衍过去，千字文和小楷都临摹了千百遍了，他早已熟记于心，便也不想当回事。

　　小时候不懂，再怎么练字也归束不了想玩又向往外边的心，外公走后，他再提笔，心却像一夜沉浮了一样，竟也觉得练一上午的字，没有那么难熬。
　　越长大，他越开始享受练字带给他的静，这种静早就融入了他的骨血里，无声的填满了他的世界，毛笔练的久了，他开始写钢笔，不同的练法，相同的字，总让他从这些字容里找到一些关于过去的影子。

　　因为小时候浮躁，所以从来没有听出外公话里的深意，纪时现在想起外公让他不要浪费时间这种话。才恍然明白，这小老头是在变相的告诉他，他有心脏病，要比寻常人活的更艰难点，说不好听点，就是过死人。他身上的这条命就像是欠着别人的债，愿不愿意，由不由得了他，从来都不是他能决定的，死神可以随时收走。
　　什么叫浪费时间呢？他暗自心嘲，像他这种有先天性心脏病的人，活在世上多一天，都算奢求，从出生就被父母嫌弃是残次品的人有什么资格挥霍时间？
　　时间是他生命漏斗里的沙，慢一天，他都觉得是新生。
　　纪时念到自己的名字，又恍然记起他的名字还是外公取的，外公是个人民教师，在那个时代也算是书香门第出来的，有文化底蕴，人很和善，小时候爸妈在国外经营公司，没时间管他，就把他丢给了外公，他是外公带大的。

　　所以他自小就跟外公很亲，跟父母不亲甚至是疏远。

　　母亲强势，觉得他也这么大了，可以照顾自己，便把他丢在国内，继续忙于工作。
　　至于父亲，一个月打一通电话算为正常。
　　因为对父母没多少感情，所以他自小对爱也不会奢求，只是偶尔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想到外公，会坐起来发一会儿呆，然后突涌而至的难过把他沉浮于苦海里，在无数个此刻，他想，人活着还是得有点念想的，于是他很想把外公留给他的表修好。
　　不知是太冷的缘故还是怎么着，他扯了扯嘴角，可是就这点念想了，到最后也不给他留。

　　往事太多，想久了竟也累，他握着外公留给他的唯一遗物，放空了一会。
　　天气预报也没说今天要下雨，不知何时外边淅淅沥沥了起来，他冷的打了个哆嗦才发觉，把表揣兜里，去关了窗户。
　　跑了一上午也不觉得饿，他看了看时间，林佳佳睡了有两个多小时了，下午觉不能睡太久，他刚走到房前准备敲门叫她，一时收了手。
　　林佳佳状态不太好，看着好像昨晚没睡个好觉来着。
　　他一阵懊恼自己回来时脑子乱麻一团，居然没有想到。
　　替林佳佳检查了窗户，掩了门。
　　不知是动静太大，还是林佳佳睡的本就不安稳，在门磕上的那一下，纪时听见林佳佳在念叨他的名字。
　　“纪时……”声音不大不小。
　　纪时没动，他不确定林佳佳是否是在梦语，但依旧温柔低声的回答她，“好好睡觉。”
　　林佳佳翻了个身，被子被她拉的很高，挡住了半张小小的脸，纪时正要离去却听见她说。
　　“要好好吃饭……”
　　一个上午到现在，纪时本来没觉得饿，这种哪怕睡着，人还在梦语牵挂自己的感觉直击心脏而来。
　　他突然觉得胃里一阵翻腾，好像真的饿了。
　　他倚在门框上，就这样静静的注视了床上的人有一分钟，滚动喉结，黏膜好像粘在一起，他费劲的张了张嘴，才低低应了声好。
　　回到自己卧室，纪时才想起来，林佳佳好像说她给自己买了早饭，但是他没回来。他张望了四周，最后把目光放在垃圾桶上。
　　垃圾桶每天都会换新垃圾袋，所以谈不上脏，他蹲至垃圾桶前，暗自道果真如此，垃圾桶里什么都没有，孤零零的盛着一个餐盒。
　　他拎出来，粥和饼早已凉透，纪时却没有丝毫嫌弃的大口大口的吃完冷却掉的食物。

　　好不好吃不重要，重要的是林佳佳买的，不能辜负了她的心意。

　　粥和饼把嘴塞的满满当当，他又想起了从前。
　　如果小老头还在，就不会让他没有早饭吃。
　　刹那间，他觉得嘴里的东西如同嚼蜡，但是再一想，他一个人住医院，早多少天没吃过早饭了。
　　如今有个病友还关心着他，也还不错。

　　就是林佳佳笨笨的，也弱弱的，看着不好养活。

　　正想着，门突然被推开了，他还没来得及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就看到林佳佳揉着眼睛在门口。
　　“纪时，我听见你好像进我房间了……”
　　林佳佳张了张嘴，待看清纪时吃的什么后，猛地冲过去把饭合上了。
　　“你怎么能吃……”
　　林佳佳看到饭盒只剩了一半，后半句话也没有说出口。
　　“能吃什么？”林佳佳冲过来时，离的自己很近，自己膝盖顶着她的大腿根。
　　林佳佳太紧张了，自己没有察觉，但是纪时能感受的到，他幅度小的拉开椅子站起来，抱胸从上直至下，好笑的看她。
　　小姑娘紧张的样子，耳垂微红。

　　林佳佳抿嘴不说。

　　纪时从她手里抽过饭盒，揉了她一把发，轻声道，“放松点，没多大事。”
　　看他把最后一口吃完，林佳佳攥紧了手，问道，“是不是很凉？”
　　纪时把餐盒丢掉进垃圾桶，前一秒没听清她说什么，后一秒反应过来，回道，“还好。”
　　“都丢掉垃圾桶了，你不该捡起吃的，肯定很凉，也很难吃。”
　　林佳佳脸上有些懊恼。

　　纪时站在她面前，想了一下说，“我说还好是指没有很凉，也没有很难吃，可以接受，我捡起来吃是因为……”他顿了顿。
　　“这是你买的。”
　　这是你买的，五个字，不轻不重的敲进了林佳佳心脏。
　　她猛然的抬头，“啊？”

　　纪时笑了一下，眸色认真又直白的说，“因为是你买的，所以我想吃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