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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第五十六章 ...

  •   下午日头西降,一辆蓝色的轻卡车在村中央缓缓停下。车斗里载满了搭戏台子的铁管和条纹塑料帐布。这让整个村子顿时骚动起来,老人们脸上挂着期待的笑容。
      七八个中年男人跳下车子,领头的是一个古铜色皮肤,头上歇顶的男子。他双脚刚一着地就对着身边的几位说:“动作都麻利点啊,今儿时间太紧。”
      一个年纪稍轻的男子皱着眉头说:“又不是咱来晚了,他下午才打的招呼。”
      领头的男人没好气地说:“就耽误你一晚上时间,看把你烦的。”
      年轻男子反驳道:“我不是不愿意演,关键是本来今儿就没演出。”
      “别发牢骚了,赶紧卸东西吧。”
      领头男子不再争论,进到胡同里请出办丧事的总理商量搭台子的地方。最终他们商定将戏台搭在水泥路的正中央,把路挡得严严实实。这班人干活果然麻利,分工也明确,两个钟头不到就搭好了台子。
      冬季已过,白昼增长。直到一切齐备,太阳还高悬在西天上。天气晴朗,现出微红的晚霞。领头的男子拿起老旧的唢呐,站在台子中央开始练习。
      随着各种戏班乐器练习声的奏响,我们的牌局在其余三家的催促下散场。老人们各自回家搬出凳椅,杂乱无序地坐在台下,光是这闲散的乐器声已经让他们听得津津有味。
      刚刚那位发牢骚的年轻人是二胡演奏者,作为豫剧里最重要的乐器,二胡不响何来戏词。他在领头男子的再三催促下,才悻悻地做起了演出前的准备。虽然他年纪尚轻,态度也不端正,但演奏的水平在走街串巷的戏班里可是屈指可数的。
      我们原地没动坐在石头上观望,这时,那个叫做风孩儿的少年一步一晃地朝我们走来。脸上始终挂着微笑,咧开的嘴唇边流着黏黏的口水。他看我们的眼神与看村民们的眼神无异,毫无陌生感,甚至透出些无法名状的亲切。
      “风孩儿坐这儿。”黄昆拍拍身边的方石说。
      风孩儿像是受到了邀请一般,笑得更加灿烂,口水也流得更多。黄昆用纸巾给他擦擦嘴说:“都多大的人了,见人就笑,非把这衣服弄湿了不可。”
      有人说带孩子最好的办法就是像对待大人那样与其交流,而对于像风孩儿这样的残疾人,要和正常一样才是对他们最大的尊重。所以黄昆看似带有侮辱的调侃,却让风孩儿高兴不已。
      “你的自行车呢?”我说话时,无意识地提高了嗓门,其实风孩儿的听力并没问题。
      风孩儿费力地向身后家的方向指了指,对于身体行动不方便的人,总是习惯性浑身抖动,所以动作看起来极为夸张。
      “怎么不骑出来啊?”
      他又指指戏台子,使劲儿摇摇头,表示路被堵住了。
      “你平时都往哪里骑啊?”
      他扭动全身用双臂和眼神告诉我,就是这漫山遍野。而我相信他所到之处远不止这些目所能及的地方,我似乎又看到了昨天大风里的那个精灵,他该自由地遨游在这世界的每一个角落。
      正当我们和风孩儿在用各自的方式交流时,一辆贴着下乡补贴的面包车进入村子停在戏台后面。从车上下来两男一女绕到台前,台下的观众开始议论纷纷,我敏锐地捕捉到,那个穿着红色皮衣身材丰腴的女子是市剧团的。来到这里演出算是大腕儿,人们对一会儿的演出期待倍增。
      当这个女人出现在我们的视野里,风孩儿变得异常激动。他手舞足蹈起来,嘴里发出“呜呜”的声响,笑得露出了两排发黄的牙齿。
      黄昆笑着问:“看上她了?”
      风孩儿使劲地点头,声音加高,颤抖的双手竖起大拇指,逗得我们三人前仰后合。
      “你小子心里比谁都鬼。”洪翔宇指着风孩儿说道。
      我们的笑声让他更加激动,似乎是想表达些什么,但又找不到合适的方式。终于我们过分的举动引来了剧团三人的目光,于是我们佯装看别处,稳住因憋笑抖动的身体。风孩儿也聪明地止住情绪,他瞬间便收住了自己的笑容,演技远远超过我们。
      “城里好还是村里好?”黄昆用问小孩子的语气问风孩儿。
      风孩儿跺跺脚示意这里更好,但他似乎并不满足如此的表达。他用并不能自如活动的手指,捏成拿笔的姿势,在空气中划起来。我明白他想要写字,于是走进商店找来一张旧报纸和一支磨损粗糙的圆珠笔。他见到纸笔更加高兴。
      “会写自己的名字吗?”我问道。
      洪翔宇许是感觉“李自然”对于他来说太难写,就说道:“写哪个名字都可以。”
      风孩儿接过圆珠笔,露出狡黠地一笑,用劲儿在报纸的空白处写出“女人奶”三个字。我们三人顿时大笑,黄昆边笑边说:“你小子像女人想疯了吧?”
      他并不介意,反倒和我们动手玩儿起来。他伸手抓了抓黄昆的左胸,黄昆也同样还以颜色。我和洪翔宇也去抓他,他躲闪不及。风孩儿“咯咯”的笑声盖过台上的乐器声音,随风飘向四方。
      夜幕四合,戏班儿的人吃过晚饭,纷纷登台做最后的准备。台下已经围坐满了看戏的人,人头攒动,声音杂乱。开唱前,领头男子用投影仪放出一段制作好的短片。画面上附着几张逝者生前的照片,还有些怀念慈母的感恩言语。虽然都是千篇一律,但依然催人泪下,台下的村民半数都淌着泪水。逝者的儿子站在观众后面,默默地抹泪,也许看着影布上制作粗糙,甚至有些滑稽的母亲骑着白马来奈何桥,又乘仙鹤离去。这时他才真正意识到,自己的母亲永远地离开了,无论自己生前多么不情愿照顾她,从今以后再也没有机会听她说上一句话,哪怕是斥责自己的。他身体开始剧烈抽动,嘴里的啜泣声已经抑制不住,最终他转身跑进了胡同。
      七点三十分,一切铺垫都已结束,演出开始。演员们并未换上戏服,也未化妆,只是跟着乐队手执话筒演唱。一个穿着深蓝色西装的男子唱了一段自己最拿手的《朝阳沟》。除了吐字有些不够清晰,整体水平不低,台下掌声连连。而他越发唱得起劲儿,脱了西装,裸出松松垮垮的大红色手织毛衣。
      逝者的弟弟远远站在胡同口,脸上带着愠怒,毕竟是办丧事,穿着大红色的衣服,又演唱如此喜庆调皮的曲目,实在令人难有伤感之情。他走上前跟正在演奏的戏班班主嘀嘀咕咕了几句,挺了挺腰板儿走到我们三个身后,双手抄在胸前站得笔挺。
      男演员唱毕下台,接着县剧团的女演员上台前脱了红色的皮衣,穿着黑色的毛衣和裤子走了上去。台下一阵热烈的掌声,毕竟像这种“大腕儿”都是要被放到最后压轴的,提前上场说明今天不止这一出。
      她演唱的是《清风亭》,讲述的是薛荣妻妾不和,妾周氏生下一子后,无奈抛弃。后被以打草鞋为生,无儿无女的张元秀老夫妻收养,取名张继保,含辛茹苦将他养大。十三年后,他在清风亭却被生母带走,过上了富贵人家的生活。张元秀老夫妻思念成疾,每天到清风亭等待儿子归来。终于,张继保高中状元,荣归故里,路过清风亭休息。张元秀老夫妻前往相认,但张继保不仅不愿相认,还把二老当成乞丐,拿出二百钱打发他们。张元秀二人悲愤交加,将铜钱扔在他脸上,相继撞死在亭柱上,就在此时老天开眼,一道闪电劈死了贪图富贵忘恩负义的张继保。
      而女演员唱的正是养母伤心欲绝地痛斥自己不孝的儿子。她没唱几句,台下就议论纷纷。并非因为唱功有多好,而是这故事似乎恰巧吻合了逝者在晚年没有得到儿子的赡养。坐在我们前面的两个老太太用毋庸置疑的语气地说,一定是他舅故意点的这一段。
      正当女演员唱到养子如何地忘恩负义时,胡同路压纸的队伍缓缓走了出来。所谓压纸就是逝者的儿子、外甥、侄子等族中的男丁披麻戴孝,排成一列在村子的主要道路上边哭边走。其中长子必须背着柳条做的“幡”。队伍前头前面有乐队,现在多以音响代替。见到路口就停下来烧一沓纸,队伍跪下哭一会儿,然后继续行进。一般路线安排大都是口字型,可回到家中。
      背着“幡”的逝者儿子,听到台上动情的演唱,脸上立即扑上羞愧的神色,但他似乎猜到了什么,向他的舅舅投来气恼的一瞥。女演员这一段唱得实在精彩,声情并茂,催人泪下。台下的观众也是目不转睛,如痴如醉。而此时此刻就算逝者的儿子心里再恼火也不能上去把女演员揪下来,或是打断演出,这样就更显得他心虚。其实听众们多数单单是来听戏的,对于他们舅甥二人的暗自较劲儿并无察觉。
      压纸开始,逝者的儿子被人搀着,张开大嘴痛哭,声嘶力竭。似乎是在用自己的行动证明台上的戏词和自己毫无关联。而在压纸队伍中除了他咧嘴大哭以外,后面逝者的外甥、侄子等等都是绷着脸算做在众人面前演绎出来的悼念。就在队伍后面一个年轻人声音低沉地抽泣着,他就是逝者的大外孙,逝者大女儿的儿子。恐怕这里除了母亲就属他与外婆这些年相处最多,感情最深。在第一个十字路口,他跪在地上将脑袋埋在地上,哭得爬不起来,直到前后的人强行将其扶起。队伍远去,两个人一高一低的哭声弥漫在村子的街道间。
      这时,丧事总理走出胡同对逝者的弟弟说:“他舅,唱完这段就算了吧,再这么唱就不合适了。”
      逝者的弟弟装出一脸不解的表情说:“我没其他意思,就是喜欢听这段。”
      “您点别的段子,好吧?”丧事总理挤眉弄眼,但对方不为所动。
      “我点《墙头记》?”
      “这里这么多人,您别跟孩子们过不去?让孩子以后在村子里怎么做人?”
      “我看他以前做得挺好,以后继续。”
      丧事总理劝了一阵,对方依然不依不饶。像他这样在家族中拥有权威的老人能抑制着怒火跟别人说好话已是不易。交谈了一会儿,丧失总理带着一肚子气走回了胡同。
      黄昆看了看身后依然站立着的逝者弟弟,他冲我撇撇嘴,表示这老头厉害,不动声色就把他们全家人都撩翻了。
      长长的压纸队伍在左边路口返了回来,披麻戴孝的女人们都跪在胡同口迎接,回家后又哭了一阵。
      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步履矫健地从胡同里走出,递给台上戏班班主一个纸条,然后离去。
      《清风亭》唱完,刚刚唱《朝阳沟》的男子重新登台,演唱《鞭打柳絮》。
      这个剧目讲述的是母亲李氏有三子,其中大儿子闵子骞非她亲生,但他生性孝顺,视李氏如同亲生母亲。但李氏对他却格外嫌弃,经常无事生非。冬季,她给亲生儿子穿的是棉絮做成的棉袄,给闵子骞的却是填充着芦花的棉袄。一次父亲领着两个儿子外出,闵子骞被冻得寒战不止,要求暂且回去。闵德仁愤怒地一鞭抽下,闵子骞衣服破裂,芦花随风飘出。看到这一幕,做父亲的才知道这些年大儿子所受的虐待。回家后,将妻子李氏赶出家门,请岳父前来调节。而此时,闵子骞却跪着父亲面前为继母求情,说道:“母在一子寒,母去三子单”。从此李氏痛改前非,家庭和睦。这则故事属二十四孝,赞美的可是个大孝子呀。
      台上唱的正是父亲看到儿子衣服中的芦花后,斥责妻子的唱段。
      “这不是较劲儿吗?”黄昆在我耳边低低地说。
      “这家人真够有文化的,聪明才智全用在这儿了。”洪翔宇掐灭了烟蒂说道。
      我没有回答朝后瞄了一眼脸色铁青的逝者弟弟,他忿恨地望着台上那个忘我演出的演员。看了一会儿后,鼻孔里发出一声“哼”。脸上写满了生气和无奈,拂袖离开。
      这段唱完,村民们开始吆喝点唱。年轻人的嗓门大,喊着要听流行歌曲。女演员唱了几首脍炙人口的歌曲,虽然歌声活跃,但并没能带动气氛,毕竟台下大多是老年人。而演出到后半段,年轻人都抗不住困乏纷纷回家,演员们又唱了几段豫剧。
      我们仨就一直坐着,直到台下只剩下十来个人。时间已过晚上十一点,清寒的风吹拂着条纹塑料帐布。男演员们都已坐在台边抽烟喝水,乐队也已停止工作,只有县剧团的女演员还一个人站在台中央,右手紧紧握着黑色的话筒,两者像是粘在一块儿。她声音高亢地飚了几首有难度的歌曲,台边戏班班主低低地对她说:“可以收场了。”
      女演员还不满足,要求再来几首。戏班领头不再劝说,反正她不要乐队伴奏,只一个人干唱,费些电也是主家掏钱,其余的人不过搭些时间进去罢了。而她如此卖力倒可以让主家结账时痛快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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