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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第五十五章 ...

  •   我们仨在村子里游荡了两天,起先还有村民询问我们的来由。我们以同一个谎话搪塞多了,别人也不再追问。呆久了村民们也把我们当做了自己人,嘘寒问暖。村支书还说要让我们搬进居委会大院的空房间,带我们进去参观。
      这是个经历五十多年风雨的办公大院儿,进入大门除了一条通往二层办公楼的窄水泥路,其余的地面还没有硬化。虽然已进入春季,但去年秋冬的落叶还遍布在土地上,经过雪水和寒风的冲刷,有些已经腐烂。这种纯天然的腐化,不仅不会给人带来脏兮兮的感觉反倒会有植物降解后的清香萦绕。院子里的杨树,树大根深,少说也有三十年。灰色的办公楼外墙显得破旧飘摇,房顶屋檐上隆起的三角造型带有红色的延线,房顶竖起旗杆,上面飘着国旗。
      村支书说这里在□□时期是镇革委会的所在地。院子里原来的树木都在七十年代被伐掉了,以腾出更大空间供集会批斗所用。现在看到的都是八十年代初又种的。自己当年被打成□□,在这里受了不少罪。但他的脸上并未流露出对那段往事的憎恶或悲伤,只是双手背在身后,微微叹了口气。残破的围墙上还有一排红色的大字,“革命光荣,造反有理”。我纵观这个院子,通过村支书的讲述,似乎看到这里当年满墙的大字报,触目惊心。院子中央搭着批斗台,台下呼声震耳,台上绝望无奈。
      最终,我们以天气已经转暖为由婉拒了村支书的好意。我环顾四壁,说不上是怕自己承受不住这里几十年的革命风雨,还是对那个破旧的老土屋有了感情。
      终于在来到村子第三天的时候,我们出现了财务危机,更巧的是我们三个都未带任何一张银行卡。于是,我提议把钱全部交到一起,统一支配。
      黄昆嘴上不屑地说道:“其实钱放不放在一起都无所谓,该花的总归要花。”但他还是毫不犹豫地把皮夹子塞进我手里。
      其中还不到一百块钱现金,洪翔宇也倾囊而出,只有五十四块钱。我将所有的钱塞进口袋,黄昆嬉皮着脸说:“你还有多少啊?这可得账务公开透明。”
      就在我亮出钱夹里的七十多块时,我裤兜揣着的100块似乎急剧发热烧灼我的皮肤。我不知道自己有所保留是为我们仨考虑,还是为了我自己。但似乎这由不得我,仿佛本性在作祟,就让我如此。
      黄昆叹了口气说:“本想中午沾点荤腥呢,这也泡汤了。”
      我们三个有气无力地走在村中,各自盘算是中午如何吃饭时。那户正办丧事的家门前,人流涌动。五花肉和荤汤的香味飘出胡同,我们三个不约而同地止步观望。
      围在大铁锅旁盛饭的人有不少并未戴孝,通过这两天在村子里熟悉,我认出有几个人跟这家根本不沾亲,也没干什么活儿,就是单来蹭饭的。看着墙角蹲着的一排人香喷喷地从瓷碗里扒食,我们甚是羡慕。于是三人相互对了对眼色,迈步往胡同里走。蹭饭也要有个策略才不会显得无礼。
      于是黄昆凑上前看了一眼锅里正咕嘟着气泡的肉撅片,对着身边的厨师笑了笑,吞了口唾液说:“师傅好手艺,香得很呐。”
      全身透着油光的中年男子憨厚地一笑说:“来一碗尝尝吧。”按照风俗,办丧事大锅饭是对外开放的,来者有份。
      这时,我看到有个村民自己吃了两碗,又盛了一小盆说要带回家给妻子尝尝。厨师只管往送来的容器里盛饭不多问半句。
      我心里一千个想吃,但嘴上却还要客气一番,摆着手说道:“不了,不了,我们去前面饭馆了胡吃点儿就好。”
      胖厨师轻蔑地一笑说:“他们家做的也叫饭?还敢往外面卖。”说完,不由分说就盛了一碗放到黄昆手里,“让你们尝尝什么叫正宗的大锅肉厥片。”
      他看了一下院子里,立即又盛了两大瓷碗递给我们。我们装出一副无奈的表情,“主家该不高兴了。”
      “没有那门子事儿,我做的大锅饭咱们乡谁能比得了。”
      于是,我们呼哧呼哧地吃起来,一边吃一边夸他手艺绝了。于是他放下手里铁锹大小的饭铲子,跟我们一起蹲在墙角,讲起自己厨师世家的光荣历史。
      他的父亲当年是县委大院的掌勺厨师,吃公家粮的,自己传承了父亲的好手艺,开过大饭店。但由于经营不善,落到这步田地。
      胖厨师讲述得激情四溢,唏嘘叹息,我们配合着连连点头,黄昆夸口道:“您这手艺去五星级酒店都不寒碜。”
      这话让胖厨师有些不好意思,问道:“还要吗?管够。”我们嘴上纷纷表示够了够了,但都起身走向大锅。这时,一个长相俊俏,穿着时髦的少妇站在锅前,手里捏着孝帽,怎么也不能自如地使用大铁铲。胖厨师一把夺过铁铲,拿过她的瓷碗就要去盛。
      “多来点肉啊。”少妇的声音清脆。
      胖厨师停下手说:“你跳里边找去吧。”
      只见少妇的脸瞬间绯红,娇嗔地望了厨师一眼。然后又把目光投向我们,我们三个纷纷扭头看向别处,只当没听见。当少妇走远了,胖厨师碎碎叨叨地说:“长得挺带劲儿,这么能吃。切了七八斤肉进去还嫌不够。”
      正当我们挨个盛第二碗饭时,胡同口走来一个穿着旧西服的年长者,身后跟着两个年轻人。步伐霍霍,表情严厉。胡同里的人纷纷让道,不少人碎碎叨叨地说这是过世老太太唯一的兄弟,虽然只是当了一辈子的农民,但他来到这儿可是舅家,地位无人能及。按照当地风俗,红白事里舅舅的角色是极其重要的,被称为“大木石”。虽不必干什么活儿,但要站在现场才合理。而这已经是逝者去世的第三天,算是姗姗来迟。
      蹲在太阳地里抽烟的逝者儿子由于刚刚吃的是汤食,浑身发热,将孝衣孝帽全脱了去。听到别人说自己舅舅来了,他并未流露出对来者迟到的责备,而是赶紧披麻戴孝。年长者未看慌张的外甥一眼,而是径直走向堂屋,那里有逝者的遗体和遗像。年长者在乌黑的脸盆里烧了两沓冥币,默默地哭了一会儿。外甥蹲下扶他,被他一手甩开。然后他示意身后两个年轻人磕头,起身到遗体边看了一眼,盖好单子出了堂屋。
      早已等候在外的逝者的三个女儿一个儿子,带着哭脸围了上去。年长者眼神锐利地扫射了身前的几位,从西装的里兜掏出白纸包好的礼钱,递给逝者的大女儿。
      逝者的大女儿谨慎地抬眼看看几位,并不敢伸手去接。年长者干脆把白包塞进她的手里,扭头对逝者的儿子说:“知道为什么给你大姐吗?”
      逝者的儿子点点低着的头表示明白,从我角度刚好可以看清他的表情。虽然他动作谦卑,但并脸上却挂着不服气的蛮像。
      “抬起头,现在知道低头了。”
      逝者的儿子刚一抬起头,年长者一记响亮的耳光打了上去。被打的左脸立即微微隆起,变得通红。由于众目睽睽之下这样丢人,逝者的儿子露出了想还手的冲动。主持丧事的总理立即上前制止住他,陪着笑脸说:“他舅,当着这么多人,别打孩子。”
      年长者仰起脸说:“不打,我四姐倒是不舍得动他一根指头。最后咽气也没能咽在家里。”说着年长者有些哽咽,他止住抽动的气息,继续说道:“你们这俩闺女我就不多说了,不管以前多不想管你妈,那也不是你们必须尽的责任,以后就更不用再操这份心了。”逝者的二女儿和三女儿立即垂头微微渗出泪花。在中国人的传统里,照料老人的重任理应落在儿子身上,毕竟普通女人在婆家过日子,若将母亲接到身边会有诸多不便,招致不少矛盾。
      年长者对外甥说道:“这一耳光是打给你妈活着的时候你没让她在家里住过一天,这场白事儿必须给我办得排排场场。”
      “他舅,消消气儿,先吃点儿饭。”总理手里端着一碗肉厥片,递到年长者跟前。
      年长者一摆手,走到屋檐下的太阳地里,立即有人让出靠椅,让其坐下。两个年轻人像保镖一样紧随其后。
      我在下午的牌局上从商店老板母亲的嘴里得知逝者育有三女一男。六十五岁那年突发心肌梗塞,幸亏抢救及时,保住性命。但出院后儿子死活不让母亲回家里住,还提议将母亲送到养老院。两个女儿也只答应出钱,不愿服侍,并找出一大堆婆家的理由来搪塞。大女儿看着病床上可怜巴巴的母亲,无奈接回了家。这一住就是十几年,原本在事业上还有升迁的希望,但由于既要负责小儿子学业,还要照顾行动不便的母亲,为此失去了晋升的机会,并且和丈夫、婆婆的口角也越来越多。她也几次提议姊妹四人轮流照顾以缓解自己在婆家的生活压力和邻里间的口舌,但其他几位都不同意。直到去世老太太再也没有回老家看过一眼,而做儿子的除了逢年过节,几乎没有去看望过风烛残年的母亲。
      其实,丧事的消息早已传到了他舅舅的耳朵里,也屡次去请过,但都被拒之门外。今日这一出,并非是他舅舅故意刁难,而是发泄出这十几年的愤怒最轻微的一种方式。毕竟斯人已去,点到为止,闹过了头不仅让显得自己很不开明,也会让逝者在天上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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