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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第五十四章 ...

  •   下午我们三个坐在路边商店窗户下,跟一群老太太打麻将。刚赶来时,牌局已经支好,我们并无队可插。就在黄昆吵吵着看牌看得手痒痒时,牌局中唯一的老头,他儿子从城里回来商量水库建成后搬迁的事宜,老头依依不舍地回家了。也带走了同样在牌局上的老伴儿。我们三个强烈要求参加,可站在一旁的还有四五个老太太。无奈,原本我们加入就已经占用了村子里老人们饭后娱乐的席位,而想一次性占到半数更遭到大家的非议。甚至已经开始有人要赶我们走,最后我们只得派出一名代表,其余观看。虽说只是一块钱的牌局,但老太太们依然极为较真,责令我们不得看两家牌,所以我和洪翔宇只得挤在黄昆的身后。
      老太太们对牌友的审查是极为严格的,头两把一直在询问我们的来由。黄昆信口开河地说:“我们是下面工程的监理,平时闲得很,出来溜溜。”
      黄昆右手边的老太太,年过八旬,眼明耳聪,直接反驳道:“别诓人,说实话。”
      我赶紧做出一脸苦相说:“还是奶奶您明察秋毫,我们仨是想在下面的工地上找点活儿干干。”
      八旬老太说道:“那是公家的大工程,请的都是大工程队,你们肯定包不到活儿。”
      “我有一老表在那儿当个小头头,过些日子能帮我们找点小活儿干干,修个围墙什么的。”
      几位老太太不再追问,我开口问道:“听说这里是淹没区,将来要搬走的,想搬吗?”
      话一出口,我顿觉简直是废话一句,这个问题的答案对于老人们来说似乎无需置疑的,谁愿意离开生活一辈子的地方,但她们的回答大大出乎我的意料。
      另一位年纪稍小些的老太太说:“说句真心话,想搬走那是胡说,别人说一千道一万,我们村怎么不适合居住,在这半拉山腰上,风水不好。但我们村还照样出了好几个大学生,还有大官儿。”
      八旬老太接过话头说:“我十八岁嫁到这儿,六十多年了,我看挺好。但现在的年轻人都想往城里跑,说那儿啥都有,我可不羡慕。水费电费一大把,一眼望去连点儿绿色都没有。过年我儿子把我接过去,还是什么高档小区,好几十万的房子。出门儿过个马路车子“嗖嗖”的,吓得我都不敢走。”
      洪翔宇笑着说:“现在的小区绿化得都挺好的呀,政府对绿化面积有规定。”
      “好什么啊,都是胳膊粗的小树苗,一折就断。你看看这满山遍野的树林子,多气场。这都是五几年造林时栽的。”说着老人做了个遥望远方的动作。
      黄昆对面的老太太,满面红光,嘴皮滋润。她打出一张五条说道:“甭管你是多不情愿,但必须响应国家号召。这是水利工程,百年大计,造福一方的大事。哪是咱们这样的小老百姓能理解的,政府让搬就全力配合。”
      我们仨眼前一亮,这位老人打破惯有思维,语出惊人。
      “您这思想觉悟可是够高的,现在的年轻人都达不到。”黄昆起了一张牌,用手一捻便打了出去,一张西风。
      八旬老太挤挤皱纹密布的眼皮说:“人家当年是全乡唯一一个女民兵队长,年轻时泼着呐。”
      老太太接话道:“不是跟你们吹,那时候在大队里说一不二,我比支书当家多了。我刚当队长那会儿,李小根他爸不服气,不服从领导。安排他挑粪不干,我上去就给他一拳头。他还想还手,我把脑袋凑给他,他敢动吗?不照样提着扁担去茅坑了。”
      我们仨听得津津有味,纷纷称赞。
      “关键就是我太强了,把儿子现在弄得一事无成。这家商店就是我儿子的,跟他一茬儿的人早混上大汽车大房子了。”老人指着身边的小商店,早上我们就是在这里被强买了一条黄鹤楼。
      我一笑说:“您儿子可够好样的,早上硬踹给我们一条一百八的好烟。”
      老板的母亲此时有些不好意思了,轻描淡写地说:“真的?看我一会儿不说他。”
      我们笑笑也不计较,毕竟我们现在吸的就是那条黄鹤楼。
      我们正打着牌,水泥路上一对男女引起了我们的注意。他们正是中午那家饭馆的老板夫妇。二人挽着胳膊,步调一致地迈向坡上的公路。女人穿着大红色的小棉衣,男人则是一件八成新的皮夹克,虽然有些过时,但走在村子中依然显得格外夺目。就在离他们几米远的地方一个脸蛋龟裂的小男孩在水泥筑成的排水沟里晃晃悠悠地走着,一身干净的衣服没走几步,就被染上大片泥土。
      我坐在石墩上用手指捅捅刚刚碰了一张六万的黄昆,用眼神示意他看那对夫妇。接着黄昆脸上的惊愕把一圈人的目光都引到饭馆夫妇二人身上去了。
      “该不会是一起送孩子进城上学吧?”洪翔宇坐在一旁说道。
      “中午还要杀夫杀妻呢,下午就这么恩爱,这是在过家家呢!”我唏嘘着说道。
      “这可真是见识了,这□□头杀人床尾和。”黄昆一路目送二人。
      “到你啦,打牌呀,有什么可看啊?”商店老板的母亲一脸不屑地说。
      黄昆做出一副众人无知他独醒的表情说道:“你们是没看见,今天中午我们在他家饭店里吃饭,两人吵翻天了,拿刀干,把我们仨吓得撂下碗筷就跑啊。”
      黄昆绘声绘色地描述并未引起在场几位老人的惊奇,八旬老太冷笑一声说:“少见多怪,他两口子一天一小吵,三天一大吵,动刀子在街上追都是常事儿。”
      商店老板的母亲也附和着说道:“那在全乡都是出了名儿的,生个儿子跟这俩人可是像完了,才几岁在学校就好打架,光是学生家长找来家里都不是三次五次了。”
      “不过这和好得也太快了点儿吧?”
      “两口子能吵能打是好事儿,要都藏着掖着不肯说,那就跟离婚不远喽。”八旬老太抿抿嘴唇说道。
      商店老板的母亲补充说道:“以前俩人可不这样,男人整天在城里干活,放假了也不回来,后来听说自己老婆跟邻村一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走太近。连夜赶回来,抄起家伙就打。”
      黄昆紧跟着好奇地问:“最后找到年轻人了吗?”
      老太太摇摇头说:“也不知道是女人家嘴严实,还是本来就没什么,不了了之。再后来,俩人就吵吵闹闹,打打杀杀。我们早就看习惯了。”
      黄昆又打了三圈,我已经摩拳擦掌准备上阵了。这时忽然起风了,强劲的山风夹杂着土尘席卷而来,站在路边晒太阳的村民纷纷掩住口鼻。若只是一股风而已,熬过去便可以继续各行其是。但显然情况并非如此,风像是疯子一样从四面八方交汇于此,一阵强过一阵。山上的树林发出沙沙的声响,此起彼伏,像是哭闹又像是笑声。
      村中央的水泥路上早没了人,但牌局上的老太太们都意志坚定,坚持要打完手头这局。没有客观的利益做筹码,还如此执着,看来注入老人心底的是对牌局本身的热爱和对自己意志上的坚定。
      但越想尽快结束却天不随愿,这局牌总是胡不了,从黄昆焦急的神情,我便可知道他已经对点炮、自摸,谁赢谁输无所谓了。他一只手揉着进了沙尘的眼睛,一只手打牌。
      就在我也焦急地看牌时,路中央传来“呜呜”的声响。我寻声望去,一个手脚残疾,不能自由活动,眼歪嘴斜的少年歪着身体骑着一辆旧自行车出现在水泥路中央。他嘴边挂着长长的涎水,车子一摇一晃,但却走得很直。他穿着洗旧的蓝白相间的中学校服,脚上蹬一双黑色足球鞋。自行车大体完好,只是由于后架螺丝脱落,被缠了几圈沾有锈迹的粗铁丝才勉强固定。虽然他身体残疾,但动作极为娴熟,是个地地道道的老手。
      他随着风的方向,一路下坡,越骑越快。嘴里的声音始终未停歇,像是精灵,又更像这风一般。
      “这是谁?”我看着远去的少年,毫无意识地问道。
      用藏蓝色手帕捂着嘴鼻的八旬老太,眼也没抬说道:“李翔生的儿子,天天这个点儿都出来骑车。尤其有风的日子就更不得了,两三个人都拽不回去,大家都叫他疯孩儿。”
      “他智力有问题吗?”我知道有些小儿麻痹症患者的智力正常,甚至超常。
      “这个说不好,孩子是九岁那年得的病,落下这病根。有时候聪明着呢,大人也哄不住,有时候疯了一样又哭又闹,见人就吐口水。”
      饭馆老板的母亲补充说道:“我看像是装的,他心里比谁都清楚。”
      “有多大了今年?”
      “刚二十一岁,正是好年纪啊。李翔生也算是个老板了,这些年在城里做家电生意发了财,就这么一个儿子。带进城里住过一段时间,住不惯,被狗咬过,跟邻居也闹腾,最后没办法送回来跟他爷爷奶奶一块儿住,漫山遍野任他闹去。”
      “他有名字吗?”
      “好像是叫李自然吧?没人叫他大名儿,都叫疯孩儿。”
      疯孩儿虽然已经从我的视野中消失,但嘴里的呜声依然回荡在耳边。一会儿从东而来,一会儿从西而来,像是把我置于迷宫中一般。我似乎看到了一个像风一样的少年,跟随着自己的灵魂自由自在地翱翔在山风之中。而又好似是风在追随着他和他的自行车,他们的足迹遍布整个绵延的山脉,直到遇见下一个叫做“风孩儿”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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