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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第五十二章 ...

  •   早晨,我的意识缓缓清醒,眼前呈现出溢满灰烬的炭盆,几把围成半圆的凳子,地上四个空的二锅头酒瓶,还有些啃剩的鸡骨头、猪蹄。正中间那张椅子上空空荡荡,老关早已不知了去向。
      我瑟缩在土墙壁的角落里,身上盖着一条脏兮兮的小褥子,稍一动关节就发麻疼痛。脑袋晕沉沉的,看看七扭八歪的酒瓶也知道这样的反应算是轻的。我小幅度地活动关节,以求能尽快获得行动能力。里屋的床上洪翔宇横卧着,把被子搅成一团,呼噜声剧烈。
      过了一会儿身子上禁锢的劲儿稍缓,我起身佝偻着脊背,一步一跛地来到屋门口,扶着老旧的木门框,见黄昆正蹲院子中间的压井前刷牙。耳畔传来哀乐,越来越高,我的第一反应竟然是老关。但又立即推翻了自己的判断,毕竟老关的老家不在这儿,也算不上什么女婿,丧事不可能在这里操办。
      黄昆似是被我的影子晃到,染着一嘴白沫扭过身子,看我一脸苦相,赶紧上前扶住我。将我扶坐到门槛右边的方石上,我问他什么声音。
      “听不出来?”他含糊不清地说。
      我摆摆手,表示明白。黄昆拿着一个崭新的塑料杯漱口,指指放在布满灰尘的窗台上,一个鼓鼓囊囊的塑料袋说:“你俩的牙具我都买了。”
      我点点头,黄昆进屋叫洪翔宇起床。大好的晴天,晨光撒在村子的房屋上,视线里都是金灿灿的,好似昨夜的狼狈和老关的颓丧都未曾发生过。黄昆再次出屋时,手里拿着半张皱巴巴的白纸。我接过来看,是笔触有力狂草字迹。
      “没想到无处可讲的怨恨喝了点儿酒竟然跟你们仨毛头小子开怀畅聊了一番。本来都绝望了,一早醒来,觉得也就那么回事儿。我回家了,活到我这把年纪,该退出历史不再追求了。一辈子伤心过三次,一是父母相继离世,二是老伴儿去世,三就是城中村改造,家里闹得鸡犬不宁。我看好好活着比什么都强,何必非要争个赢呢?”
      我拿着纸条呆呆地望着面前的黄昆,他会心地一笑说:“老关算想通了,知道我想说什么吗?”黄昆坐在左边的方石上目视前方,继续说道,“什么叫兄弟?等咱们都老了,我坐在小饭馆里对着你说‘喂,老徐,坐下喝杯酒’。”
      我注视着傻笑的黄昆,洪翔宇从我俩之间踏过门槛。耳边依然是丧事的哀乐,回迁的燕子飞过头顶,落在杨树上的鸟巢中。昨夜雾水将土地表面浸润,篱笆周围荒草矮矮地冒出地面,头顶上经过了几十年雨水冲刷的青瓦露出残破的边沿,从土墙壁内伸出的房粱并未有丰收的玉米挂在上面。村子里有窸窸窣窣的动静,远处的山峦延绵起伏四季常青。
      冬天似乎一下子过去了。
      三个人都洗漱完毕,我们信步走在村子的主路上。哀乐声越来越近,在一条宽敞的胡同里,一户墙壁上沾满瓷片,造型在村中算得上气派的门头挂着白色的挽幛,大门两边白纸黑字贴着一副让人鼻子发酸的对联。一个并未带孝的中年妇女正往个头很大的铁炉子旁边堆黑乎乎的柴火。一口直径一米多的大铁锅被竖着靠在墙根。一个头发邋遢的中年男子,手捧一张字迹纤细的白色宣纸,后面跟着一个与他长相相似手里端着一锅浆糊的年轻人,他们将白纸贴在大门的左边。黄昆凑上前去看,被院子里的人误认为是前来奔丧的亲戚,盘问了几句后,灰头土脸地回来。
      “啥也没看懂。”黄昆走近了说。
      一个剪着短发,身材臃肿的妇女疾步朝胡同走来,身后跟着两个十来岁的姐弟,弟弟打了姐姐后背一下,姐姐不乐意了,叫了一声就要还手。中年妇女言辞义正地喝道:“闹什么!没见到地方了吗?不看看是什么事儿,要闹回家闹去。”
      两个孩子立即耷拉下脸蛋,并非是被责备了的委屈,而是母亲已经提前打好了招呼,戏得演到位。其实对于这些没见过几面的老人,孩子们别说感情,记忆都少得可怜。甚至他们连谁去世了都搞不清楚,叫他们如何发自内心悲伤呢。
      我们三个让开路子,中年妇女刚进胡同就张开大嘴嚎啕起来,双臂也跟着上下摆动,嘴里念念有词,“我的四姨啊,你怎么就走了呢?我以后就没有四姨了……”两个孩子被母亲这突如其来的哭声惊吓,年纪小的男孩立即咧着嘴哭起来,女孩也呜呜咽咽地跟在母亲后面。看来这并非属于母亲提前教学中的内容。
      这时从院子里出来一个披麻戴孝,一脸疲惫,走路罗圈腿的中年男子,在中年妇女面前跪下,跟着哭了几声。他是故去老人唯一的儿子,身边的人将他扶起,中年男子立即止住哭声,脸上的肌肉由于被扭曲得严重,好一会儿才恢复原状。几个人上前抚着中年妇女后背,七嘴八舌地劝着,“别哭了,走了也不受罪了。”她被发了个孝帽,然后问账房在哪里。
      中年男子刚要进门,又有三个男人到来,两个穿着正式,一个休闲,这三位应该是老人儿子的朋友。院子里传来沙哑的喊声,“一鞠躬,二鞠躬,三鞠躬,孝子谢!”他们没有哭,同样接受了屈膝之礼,这次中年男子并未跪到地上就被三人拉了起来。他捶捶自己的后腰,对着其中一位的耳朵说了几句,看表情该是在抱怨自己腰疼。他朋友拍拍他的后背也回了几句。
      看时间老人该是昨夜去世的,而按照习俗儿女需要给每一位前来吊丧的人行下跪磕头礼,这才刚刚开始。几分钟后,三个男人手里各自拿着一条毛巾,出了院子,老人的儿子送了几步就往回走。
      看到三人上了车子,我才猛然想起自己的车还在半山腰上趴着呢,立即跟他们二位商量对策。
      黄昆询问小商店老板最近的加油站位置,老板打量了我们一番,指着东边说:“下面正修水库呢,那里有个临时加油站。”
      “多远?”
      “几里路吧?”
      我们朝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峡谷里几十台施工车辆蠕动着,灰尘腾腾。虽然直线距离很近,但公路并非直达的,而是在山腰上盘旋而下的。
      洪翔宇指着停在商店门口一辆豪爵牌弯梁摩托车说:“能借我们骑骑吗?”
      “三个人?搁不住。”
      黄昆摆着手说:“两个人,翔宇留下当人质吧,反正你也不会骑。”
      洪翔宇还未开口反驳,老板狡诈地一笑说:“这有什么可骑的,还有人不会?”
      “那不是怕您以为我们骑着蹿了吗?”
      “不怕你们跑了,但这车可不能白骑啊?”
      我们三个注视着老板等着他开价,他倒是一点不客气,张嘴要100块。
      黄昆惊呼了一声,说道:“你打劫呐,骑几里路的钱都能买张票去北京了。”
      “不骑算了。”老板就要进屋。
      黄昆拽着他的衣袖说,“你怎么一根筋啊?一句不肯商量就走人。”
      男老板转过身子站稳,依然不开口。
      我在心里琢磨好久,迟疑地说道:“40块钱,成吧?”
      男老板摆摆手又要离开,黄昆脱嘴而出,“再买你条黄鹤楼。”
      我跟洪翔宇立即瞪大双眼,因为我们出来的急并未带足钱,黄昆这一出等于是挥霍。男老板依然有些不情愿,我赶紧说道:“那再加10块,黄鹤楼不要了。”
      这次轮到男老板发急了,他说道:“黄鹤楼必须要买,否则出多少钱都不成。“
      洪翔宇用目光扫了我们一遍问道:“这是哪门子道理?”
      “反正就这样,黄鹤楼必须要买。”
      我在心里责怪着黄昆不顾后果的承诺,嘴上压着男老板的价,“那用车子给10块。”
      “10块钱,我等于白让你用。”男老板瞪着眼睛说。
      “不让用算了,咱走着去,一晌午还打不了一个来回儿?”我说着就跟身边的二位使眼色。
      男老板探出身子拽住我说:“再多少加点,我心里也好受些。”
      看男老板一脸愁容,黄昆放话在先,盘山公路又长又远,工地上还灰尘扑扑,我综合了以上全部因素说:“20块一分不加了。”
      最终我们以这个价格,外加买一条黄鹤楼香烟成交。本想再向男老板借个桶来装汽油,但想想刚才这一番讨价还价,指不定他又要开什么血盆大口呢,就作罢了。
      当我坐在黄昆的后面时,洪翔宇已经吸上了黄鹤楼香烟。一路下坡,黄昆像是刚刚学会骑摩托车的孩子,加足了油门,在拐弯时依然毫不减速。呼呼的风声在我耳边奔腾而过,我感到自己身后尘土飞扬。我大声喊着让黄昆慢点,但声音一出口就被风夹带着尘土甩到了身后去。
      在谷底我们颠簸着过了一座破损不堪的小桥,然后就进入了工地。周围几十台种类不同的施工车辆在我们身边作业着,在山上依稀可闻的工程车噪声,此时强劲地折磨着我的耳膜,而扬起的灰尘将我们二人吞没。地上石子密布,黄昆不得已降下了车速。
      我俩在加油站提了大半桶汽油,开始往昨晚停车的地方驶去,一路上黄昆骑得小心稳重,汽油少有洒出。
      加了油的汽车像是吃了草料的牲口,钥匙一拧嗷嗷直叫。我把车子开到加油站加了半箱油,一旁跨在摩托车上的黄昆说:“加一箱算了,跑一回不多加点?”
      “废话,钱全部灌进车子里,咱仨喝西北风去。”我看着加油机上的金额不断跳动,仿佛割肉般疼痛。
      黄昆意识到自己没考虑周全,但并不愿承认,强词夺理道:“看你唧唧嗦嗦那样,离市里那么远,跑不回去看你怎么办?”
      “我倒是想加一箱,你非要买什么黄鹤楼,这下可好吸了半箱油钱。”
      “你没看见那老小子想坑咱们外来人吗?”
      “咱要不买烟,搞搞价,顶多五六十块就用了,你这一句话二百没了。”
      “照你那么干,五六十块钱咱是纯赔,现在花二百块,咱还落了一条烟,等于就赔了二十块,你说那个划算?”
      “总归说咱出了二百块吧?你带多少?还剩多少?”
      “你甭管咱出多少钱,烟不都还是让咱们给吸了吗?”
      “关键是咱出来躲难用得着吸那么好的烟吗?还真当是来度假的?”我情绪有些激动,语气发急。
      黄昆叹了口气,不再争辩,默默地看着远处的岩壁。我知道自己语失,扯了扯黄昆的衣袖,他一把抓住我的右手,狠狠地捏了一把。加完油,我俩各自驾驶来时的交通工具驶回村子。
      车子在洪翔宇面前停下,我指着他脚边的烟头,调侃着说:“怎么样?是真烟不?”我说话时看了黄昆一眼,希望能带动他的情绪,以将功赎过。
      “假是不假,稍稍有点潮。”
      黄昆抽出一支点上,吸了两口点头表示同意。
      洪翔宇抬头看着我说:“知道为何老板非把烟硬踹给咱们吗?”
      我和黄昆摇摇头。
      “放一年了,一盒没买出去,今儿算是找了几个冤大头。”
      我勉强地笑了笑,并非是对吃了亏的后悔。而是怕洪翔宇的话再次击中黄昆刚刚低落的情绪。
      “山下这么多搞工程的,在这深山老林里有钱没地花,还卖不出去?”黄昆问道。
      “工地周围的商店没有十家也有五六家,哪轮得着来这儿?”我也尝了一支香烟,刚吸了两口,因为未吃早饭,有些反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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