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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第五十章 ...

  •   说完他从黄昆手里接过塑料袋,正要捏出卤肉。门口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我们警惕地看去。只见一个身材低矮的老人缓缓走了进来。他穿着鼠灰色的毛妮上衣,蓝色的西裤,脚上蹬一双土色的厚棉鞋。看他脸上的褶皱,年纪大概已过七十,但却少有白发。脸上的皮肉松垂,双眼却迸发着精锐的目光。手脚极其灵便,像是十几岁的少年。他轻盈地跨过门槛,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们,不慌不忙地说道:“借着别人的窝,烤着别人的火,吃着别人的肉,还挺自在的,小伙子们。”
      洪翔宇缓缓把手里的塑料袋放下,三人纷纷起身。黄昆说道:“我们先来的啊。”但显然底气不足。
      老人不屑地一笑,表示黄昆的狡辩没有任何杀伤力,“我比你们早来一个星期,再说,你上哪找有肉,有馍,有炭火,又不用交钱的地方住着?”
      “得,白兴奋一场。”我苦笑着说。
      看老人有些发怒,洪翔宇不紧不慢地说:“您不用撵,我们走。”说着他就往门口走去,我也跟上,黄昆一脸的不舍,不愿转身。
      “既然有二锅头,就留下一起喝吧,我嘴也馋了。”老人把提在手里的塑料袋放在方桌上说道。
      我们一听,一阵兴奋,纷纷折回屋子里。黄昆赶紧把椅子让出来,客气地说:“大爷,您坐这儿。”
      老人提了提裤腿,缓缓坐下,拉开棉衣的左上口袋取出一盒三块钱的散花香烟裂开口抽出一支,黄昆赶紧凑上火机。
      “大爷您真是大善人,我都有点崇拜你了。”我拍马屁地说道。
      老人鼓足腮帮子吸了一口烟,吐出浓烈的烟雾说:“用不着捧我,也别想刚才那样激将我。我要是在这大冷天的把你们赶出去,恐怕这晚上我也睡不着。叫我老关就行。”
      我看了洪翔宇一眼,他笑着抓抓头发。黄昆赶紧接着话头说:“所以说您善良嘛,怎么也得是关老,这才够尊敬。”
      “千万别,老在姓氏的后面,那都是大人物,咱一平民老百姓,哪受得起。”
      “也是,那些大人物也不见的有几个好人。”黄昆最大的特质就是无论什么话,中听不中听的,他都能接着。
      “你小子倒是挺会说话,不过说的也没错。”老关看了看我们脚边的酒说,“你们有酒,咱喝点儿吧?”
      我赶紧起身把方桌上的瓷缸拿来,洪翔宇拧开瓶盖,咕嘟咕嘟倒了二两递了过去,“咱慢慢来。”
      老关接过杯子看了看,拿过酒瓶说:“就这个量,简直枉费了你们的青春年华。”说完,他拿过酒瓶接着往里倒了大半瓶,空气里弥漫着湿冷的酒精味。
      黄昆皱着眉头说:“老关,你也别激我们。我们喝多了顶多缓上一两天,但是你今儿要喝出和好歹来,我们可就摊上大事儿了。”
      老关放下酒瓶,忽然怒道:“少你妈在这儿劝我,我都这把岁数了,我还怕什么啊。”
      我在他的话语里听出了些借酒浇愁的意味,试探性地问道:“您是不是遇到什么难事了?”
      老关会意地一笑,咕嘟咕嘟喝了两大口,由于酒一路拎在手里冰凉透骨,加上二锅头度数又高,他咳了几声。我们要给他捶捶后背,他抻着手臂让我们坐下。然后示意我们桌上的塑料袋里有吃的。黄昆提了过来打开看,然后一一拿出,“嚯,炸花生米、烧鸡、猪蹄,您这下酒菜可是够全乎的。”末了,他还掏出两瓶一斤装的鹿邑大曲。“老关,瞅这模样,您明儿就没打算醒来?”
      老关这时已经止住了咳嗽,压着气息说道:“那倒不至于,不过,明儿就打算重新做人了。”
      “看来你是真有心事,还不轻呢。”洪翔宇揪下一只鸡翅膀递给老关,老关摆摆手。
      “咱以后估计也不见面了,这事憋在我心里几个月了,难受得很。”
      我们三个也都各自拿着一瓶酒,边吃边喝。
      老关往嘴里塞了两颗花生米,喝下一大口酒说:“我不是这村子人,在这地方住一星期了。”
      “听口音也不像。”黄昆说道。
      “放屁,这里离市区才多远,哪有那么重的口音。”老关继续说道:“我是为个女人来的。”
      “寡妇?”
      “没错,是寡妇。我老伴儿去年一月份去世的。”
      黄昆打断老关说:“老关,你可是够花的,老伴儿尸骨未寒就搭新人,你这第二春都赶在三九天里头了。”
      “屁,我们那是真爱。”
      通常老人谈到爱情都是黔默的,在他们眼里过了一辈子的就是那么个人,说成亲人还成,而爱情总显得太肉麻,不够生活,不够平常。可老关却将爱脱口而出,看来他在心里早已有了自己的认定,不必按世俗的规矩出牌。
      “你们在哪儿认识的?”我的问话,完全是为了将气氛从黄昆刚刚的冒失中引出来。
      “我去菜市场买菜,她的菜缺斤短两得厉害,我说了她两句,就这么认识了。”
      “哟,还是对儿冤家。”
      老关出略显幼稚地一笑,“她叫杨素玲,就这村子人,人挺好,带着一儿子,上高二。”
      “一定长得特愁人,要不能便宜了你这老头儿。”黄昆几口酒下肚,有了微微的醉意,说话也放开了。
      老关也生气,指着黄昆说:“你还真说错了,长得算不上倾国倾城,但也有几分姿色,白得很。”
      我们三个纷纷笑了,黄昆说:“看来你一把年纪,还能来事儿。”
      说到这儿,我本以为老关要怒了,但他却带有醉意地一笑说:“不是跟你胡咧咧,我老伴儿死的时候,就交代两件事儿,一不能让我儿子离婚。二就是我还有那方面的需求,这些年老伴儿身体不好,我也没少遭罪,再找一个年轻点儿的。”说到这儿,老关低下头,但他湿润的眼眶反射出火光,我们纷纷沉默。
      我叼上一支烟,打了几次火,都被风吹灭,身子也跟着发抖。
      “起风了,天气预报今儿晚上有大风。”洪翔宇拿着手机重新确认后说道。
      然后我们三个起身,按照老关的指挥把两个工地上用废的模板,挡在屋子门口,又搬来两个大石头挡着。一切齐备,我们重新坐好。老关向我扔过来一支自己的烟说:“吸那烟没劲,吸这个劲儿大。”
      我笑着点上,老关也点上第二支,“前些年,我吸烟还得把过滤嘴掐了才算有点儿感觉。刚讲到哪儿了?”
      老关很有兴致,与其说他是在向我们讲述,倒还不如说他是在发泄堵在自己内心里无处吐露的心事。他每说几句都要长长地叹口气,像是呼出这过往几十年的叹息。
      “你老伴儿是个好女人啊。”黄昆说完,对着酒瓶喝下一大口。
      “那当然,要不当年我能挑中她吗?”老关想起自己的青年时期,很是得意,“五十年代的解放军啊,不是跟你们吹,那个顶个的都是优秀青年。根红苗正,长得也标志。我当排长的时候,我们指导员看中我了,非要把他小姨子介绍给我。但我没相中。”
      黄昆说:“你是觉得人家难看吧?”
      洪翔宇立即说道:“我看老关是不愿意吃那软饭,让别人笑话。”
      老关一笑说道:“都不是,那时候咱这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子英气,就是要了他小姨子那也没人敢说啥。其实那姑娘长得不赖,可就是娇滴滴的,说话捏着嗓子,听着就浑身不自在。”
      “那敢情好啊,撒个小娇,耍个任性,多可人疼。”
      “那是你们现在流行这个,我们那时候讲的是贤惠、顾家,当然也要长得美。”
      四人相视而笑,看来长相方面要求是亘古不变的择偶标准。
      “那时候家里也催着结婚,二十六了还没对象,那在农村都被别人笑话了。村里的李瘸子说我那方面有问题,我爸就跟他吵,回家跟我妈嚷嚷,说没管教好我。休年假回村子,听说我提了干别提他们多羡慕了。那比现在考上清华还牛。然后给我安排相亲,一天至少一个,周围村子的姑娘都被我见了遍,但我一个相不中。临走的前两天安排我和乡长的闺女在镇供销社门口相亲,那女孩儿长得有点儿黑,我一眼就没瞅中。我就想法子想逃,这时候有个女孩子去买蜡烛,扎两小辫子,一甩一甩的可好看。她们认识见面就打招呼,叽叽喳喳地说笑。我是看进眼里就拔不出来了,那叫惊鸿一瞥,心里噗噗地跳。当然后来她就是我老伴儿,我本想和我老伴儿多聊两句,可她却聪明得很,见势就走了。她这一走倒好,把我的心思全带跑了。我就想方设法拐弯抹角地向镇长女儿打听我老伴儿。本来我觉得自己够聪明,掩饰得够深,可让人家瞧出来了。”
      说到这儿,四人都笑了。黄昆说:“那个年龄段的人都敏感得很,你一张口别人就明白你的心意,哪儿捂得住?”
      “我是后来才明白这道理的,我们那时候的人都憨,思想单纯,但爱情哪分年代。”老关喝了口酒,吃了口耳丝染染嘴继续讲,“第二天我就找我老伴儿去了,两人一直通信。但那天镇长的闺女相中我了,我家里就非让我跟镇长的闺女处,她那时候也真是不善解人意。我在信里都名话告诉她了,可她还不依不饶的,写一大顿肉麻的话。说什么‘没有我,自己都看不到希望了,都跟不上时代进步的步伐了。’现在想想那时候,真是什么事儿都能和时代扯上。”
      “最后你跟你老伴儿怎么好了?”
      “硬撑着呗,我老伴儿真是够坚定,我妈都骂到人家里了,还能坚持。我妈没办法,就说我家门事不好,可我老伴儿说她不嫌。其实我家里门事儿好得很,我妈是为了打消她的念想。我妈倒也不是嫌贫爱富,我老伴儿家成分不好,怕影响我提干。最后我俩还是结婚了,家里就三间土屋,分给我俩最小最破的一间。我也不计较,我就想着在部队里好好干,然后提干让我老伴儿随军。”
      “你把你指导员都得罪了,还想提干啊?”
      “说得没错,就是因为没要他小姨子,耽误了我一年多,两次提干都没我的名字。”
      “闹他!”黄昆恶狠狠地说。
      “闹?”老人皱着眉头反问了一句,然后义正言辞地说:“一闹全完了,我们那时候就只能俯下身子好好干,领导总会看见的。第三次,营里直接把我名字交到了师党委,那次就提了我一个。算是特事特办。”说到这儿,我们拍手称快,醉意袅袅。屋外寒风呼啸,屋内的气氛却温暖融洽。
      “然后我老伴儿跟闺女就随军了。”
      “可以啊,老关,才回来家几趟就有女儿了。”
      老关抿着嘴笑笑,显得老实憨厚。
      “我后来转业了,在市商业局上班儿。我知道父母是对我婚事不听话一直对我有怨气。我不计较,这辈子我活得硬气着呢。没出两年,我在城西王庄,弄了个宅基地,那时候没有家属楼,这就算进城了,我们村人都夸我能干。”
      我们三个纷纷点头,“你老伴儿一定特贤惠吧?你在家估计也是甩手掌柜一个,啥事不操心。”
      “屁。”老关说话的语气像是在和老伴儿拌嘴,嘴上硬气,但心是软的,“这么些年,我们家几乎都是我做饭,她做饭的水平充其量初中毕业。家里仨妞一儿,全是我安排的工作。当然洗洗涮涮的活儿我是一样不干,太没技术含量。”
      “你刚刚说老伴儿交代,不让你儿子离婚是怎么回事儿?”
      “那时候我俩都有工作,家里的条件算是很好的了。就这么一个儿子,没命地宠,每次都想着对他严厉点儿,但一到事儿上还是宠。我儿子年轻时喜欢去舞厅,一进去这辈子都没出来。你想想那没事儿净往舞厅跑,能得什么好?舞伴儿一群,没一个省油的灯,他不随我,整天闹感情危机。跟我儿媳吵吵闹闹大半辈子,现在他也当公公了,还不愿消停呢。我孙子结婚,从婚车到婚宴,全是我张罗。为了借几辆好车,我把几十年没联系的战友关系都用上了,硬拿着老脸往上贴啊。不过好在我孙子没学他,不爱搞那些不明不白的感情,但就是不爱说话,整天被老婆训得一愣一愣的。”老关说到这儿,许是饿了,拿了块猪蹄啃起来。
      “现在年轻人都这样,有几个不怕老婆的。”我已经醉得快扶不起脑袋,含含糊糊地说。
      “我孙子说,这叫爱的包容。”老关又笑了,满脸醉意,“现在的孩子都娇气,今年春节,我们家依然是从压猪皮到蒸馍、炸肉丸子全是我的活儿。儿子不肯干,孙子倒是挺勤快,可老帮倒忙。初三我仨闺女来看我,我下厨做菜,一群人嗑着瓜子干等,我在油烟里转来转去,忙得浑身疼。”
      黄昆说:“你也就是自己找罪受,饭馆不让去啊?”
      老关挺挺身子说:“一桌五六百,菜都还是提前做好的,热都不热,值吗?现在过年就是花钱,慌慌张张的没多大意思。亲戚来家里提上两个比屁还轻的纸箱就张着嘴等饭吃,在家里做都不一定能顾住本钱。”
      “那是,提再好的礼品,你不也是往外拿吗?不送出去自己还得掏钱买,忙乎来忙乎,净便宜那些礼品厂了。”
      老关叹口气说:“小伙子账算得还挺清楚。”
      “对了,你还没说你为啥事来这儿的?”
      我的问话让老关警惕起来,擦去嘴边的油,义正言辞地说道:“我还没问你们大晚上跑来这荒郊野岭干啥呢?”
      黄昆随口便说:“来度假啊,不然还能就为了吃你这烧鸡猪蹄,大老远跑这么一场。”
      虽然老关已经醉意浓浓,但头脑里却清醒的很,“屁,你们一定是得罪了人出来躲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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