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坠落的悬铃木》阿海扬沙

15、第十四章

　　周末我和黄昆驱车两个小时来到市劳教所。见到洪翔宇时，我发现他的情绪并不高，不愿多说什么。黄昆拿着话筒叨叨个没完，打趣着说道：“以后就不能在这儿见面了，怪可惜的。”
　　这句话似乎触及到了洪翔宇的软肋，他茫然地望着固若金汤的会见室，面色土灰，张张嘴没有说出什么。
　　我知道他心里难受，他的成年礼是在这里度过的。我们从高中辗转到大学，再进入工作岗位，不断变换着自己的角色，以求成长，或是被迫成长。而他在这漫长的十年中，就只有一个身份。他是习惯了这样的自己，习惯了身边都是与自己身份一样的人。定时的吃饭、睡觉、放风、劳动。作息稳定，单纯有序。
　　也许这样看来呆在这里反倒比进入社会更加让人踏实。他似乎已经褪去了对社会的认知，眼看着就要进到高墙之外的世界，他不敢确定自己是否有能力去接纳，混杂纷乱的社会，他甚至已经闹不清楚自己是否真的期盼刑满释放，重获自由的日子。
　　“怎么了？看你怪怪的。”我从黄昆手里接过话筒低声地问。
　　“没什么，好几个月没见了，有些感触罢了。”洪翔宇面无表情地回答，无滋无味。
　　“他想哥们儿了，你看不出来？”黄昆凑到话筒边上说。
　　“是啊，想你俩了。”洪翔宇的话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心里话。
　　“对了，那天给你搞个隆重点儿的回归仪式。”黄昆的不解风情，简直到了令人生厌的地步。
　　我一把夺过话筒不让他再说话。
　　“千万别，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可当年你的风采也是数一数二的。”我安慰着洪翔宇。
　　“别再提当年了，该死的当年。”
　　“你俩磨磨唧唧地越说越没劲儿了。”黄昆拿眼白我。
　　“我们都不是当年了，所以说也没意义。”
　　洪翔宇的话让我们陷入了长长的沉默，这令人窒息的安静一直持续到狱警提醒探视时间到了。临走时，洪翔宇说：“那天别来接我了，我爸妈会来的。”
　　我点点头，拉着还要说话的黄昆出了会见室。监狱大门上的警告语令人生畏，一出那扇隔离自由的铁门，黄昆就大声嚷嚷着，“你可真没意思，见一回面不说点儿好的，净捡着哪句不提气说哪句。”
　　“你没看到他心里不痛快啊？”我语气冷淡地回应，打开车门坐在副驾驶上。
　　“就是心里不痛快，才要说两句好听的嘛。”黄昆坐进车里并不急于打着火，从烟盒里抽出眼，拿点烟器去点，发现并没温度，开始到处找打火机。
　　我递上火机，帮他点着香烟，自己也抽上一支。
　　“知道他为何不愿我们接他吗？”
　　黄昆拿眼瞪我，并不多语。我示意他把汽车电路打开，摇下车窗玻璃，吐出嘴里的烟雾。
　　“他是怕，害怕面对监狱以外的世界。”我又补充了一句，“我认为。”
　　“不比里面好啊？”
　　“你觉得作为一个长时间失去自由的人，会很快适应吗？”
　　“社会就是因为你这样的人才会变得如此复杂。”
　　“也许是吧。”我叹了口气不再回答。
　　柏油路两旁荒草密布，进入深秋里里外外都变得焦黄，但其茂盛的程度一点也没退减，大概是少有车辆经过的缘故吧。视野里树木枯败，村落遥远，整个城市就在我们脚下。工厂的烟囱高耸，滚滚白烟升入天际，消散不见。城中村一排排旧房子像是活字印刷术的字牌一样，整整齐齐地码在大地上。纵横交错的道路没有任何章法可寻，宽窄不一。行进的车辆小到几乎看不见，更不消说行人。
　　这是个小城市，并不精致，不似王冠的珍珠，甚至除了近几年刚刚耸起的高楼，这里连个现代城市的模样都没有，更不消说繁华了。这里发生的一切都太过平常，像是更年期的妇女上着无聊的班儿，接孩子、做饭、整理家务，没有任何可供夸口的资本。
　　这样令人心灰意冷的俯视，我甚至开始怀疑学生时代张狂而精彩的过往，以及惨痛的教训是否真正属于过我们，这一切都像是上辈子，或是几天前梦里的事。
　　就该等待着时间一点点撇开我们的躯壳，越走越远吗？就这样束手无策地度过庸庸碌碌的一辈子吗？我越想心就越沉，香烟在手里自然熄灭，竟没有一点灼烧的疼痛感。